81 磨鍘刀

梁珩本是一驚,心道羊悉怎麽突然說起此事。羊悉仿佛洞悉他所想,肅然解釋:“丞相已将前後因果說明,臣與許大人必定為陛下竭盡所能,攘除奸兇。”

段延陵避開梁珩的目光追問,這一下,梁珩就明白,段延陵今日必然是奉他爹差使,專門給羊悉與許椽傳話,又将兩人帶來見他。

段博腴托付的人自然可以信任。

“可如卿所言,”梁珩問,“證據既已抹消,還有什麽辦法?”

羊悉答道:“時間太久的,沒有辦法,最近發生的,不是正有一件?”

“何如?”

羊悉并不直言,只是看向天子身旁沈右都,這一眼實在是深沉,混雜諸如同情、義憤填膺之類的情感。

立刻,衆人都明白了,梁珩幾乎聽見沈育過于沉重的吐息。

“宮中三常侍郎身後,正是蠡吾侯單官,”羊悉道,“兩年前單官颠倒黑白,誣陷忠良,只在一個關竅上,即是沈公斬決單光義,究竟是在聖旨前,還是聖旨後。”

沈育眉頭緊蹙:“都看我做甚麽?單光義下獄到處斬,都是正常程序,沒有一點違背。”

數人小心翼翼,不敢冒犯苦主。

“朕自然是相信老師為人的。”梁珩道。

皇帝如果還認沈矜作老師,那就是帝師,其人品道德斷非在場可以質疑。羊悉便說:“沈公清正譽滿天下,臣亦心服口服。如此,便只有找到當時奉旨宣诏的屬官,唯此人心中清楚事實。而臣來前已在尚書臺查過,這人兩年前便已辭官不做,眼下更不知身在何處。”

“哎……”梁珩一時有了希望,又希望破滅,非常糾結。

羊悉卻反而說:“陛下,這可是個好消息。所以臣說,只有最近的案子才有證據可尋。請設想,如果此人現今仍身在尚書臺,人人皆知他是沈公案的人證,人人都去詢問,而時至今日還未翻案,這說明什麽?”

說明這位屬官的口供已經被收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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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人已不在,當年廷尉處置案件,亦只有單官一面之辭,更無其他人證。這豈非恰好說明,此人确實知道某些事實,不願為虎作伥,卻要明哲保身?”

說的是啊,梁珩為之一振,餘光觑見思吉匆匆跨過曬了一地的書卷,趕來。想是這廂說得太久,令思吉起了疑心。

“長話短說,”梁珩道,“許卿有什麽要說的?”

“臣接手王司徒留下的公務,整理卷宗時,發現均輸官呈報的賦稅,與各地谷倉餘糧數額不符。其中消失的大半,不只是入了誰的口袋,陛下若要追查這條線,臣當盡力而為。”

羊悉也斬釘截鐵道:“臣必盡快找到那位屬官。”

王簡之抱着一摞書,伸腿,思吉哎喲一聲倒栽在臺階,數人齊齊看過去。

梁珩:“……”

羊悉與許椽“忙”去照看他們的公文,留下段延陵抱着劍,好像還有什麽話想說。

“奇峰山的刺客,”段延陵盯着臺階方向,問梁珩,“你後來追查過嗎?”

梁珩答:“暫時沒有,以防被仇致遠發現之前的動向。”

“如果就是他派來的刺客,還有什麽知道不知道的。”

段延陵并不知道皇帝與宦侍相互牽制的真相,以為二者的矛盾就差捅破一層窗戶紙,逼到絕境,三宦做出什麽來都不足為奇。梁珩也不打算告訴他。

“也許吧,育哥已将證據保留下來。待到那三人落網,再行追查也不遲。”

段延陵頓時表情古怪起來,猶豫一下,問:“什麽證據?”

梁珩回他道:“操心那麽多?滾回去養傷吧。”

那其實是從刺客身上割下來的一張皮,皮上是怪異的奔馬刺青,目前有關這類刺青的頭緒并不多。鬼使神差地,梁珩沒有告訴段延陵。

王簡之撿了掉落的文書,正眼也不給思吉一個,目中無人拽得不行。思吉盡管惱怒,今日閑雜人等太多,又有臺閣的官吏,他認不得王簡之,不敢輕易得罪,繞開他依舊往連廊過來。

梁珩一瞧,沈育半晌不說話。

“想什麽?”

當年一案,如果作為人證的屬官連一份口供都沒留下,先帝究竟是怎樣迫不及待給沈矜定罪的?

沈育一陣攢心之痛,沒拿這話告訴梁珩。

水患一起,丞相半年以來的痼疾一夕便好了,頻繁來往內廷,與梁珩商議流民安置等事宜。并在這關頭,重新認識了當年太子伴讀,如今的武官右都侯。

大江以南亓國的領地,他都谙熟于胸,水系的走向,官道背道,州郡收容能力,逐一道來。

“南北貨物,都在始興集散,轉輸王城,始興富庶甲天下,但百姓從商而鮮務農,錢多沒糧,一時湧入大量人口恐怕難以供養。”

“沈大人所言不差,”段博腴點頭道,“依你之見該當何去何從?”

案幾上鋪開一張牛皮地圖,墨線繪制亓國疆域,沈育點了幾個地方:“始興毗鄰的幾個州縣或可暫作收容。一則因始興經商風氣盛行,人口集中在城區,郊外大量田野荒置,便被鄰縣住民接管,可說是谷倉充盈。二則離得近,始興的錢貨也好接應。”

梁珩對沈育基本是言聽計從,問丞相以為如何。

段博腴便笑道:“沈大人把臣要說的都說了,臣無話可說,只好附議。”

沈育也難得一笑。段博腴在天下文人間聲望很高,得到他的認可,讓沈育恍惚回憶起在學塾的日子,衆學生一齊在沈矜面前表現,讨個嘉獎。

“沈大人見識不小,做個武官,實在是官非其位。陛下可別舍不得,耽誤了別人前程。”

梁珩反倒不好意思,好像被誇的人是他:“可眼下似乎沒有合适的去處?”

段博腴提議道:“臣案前司直之位,空置已久,沈大人如不嫌棄,向陛下讨個旨意,調來相國府。丞相司直能接觸到大量官員題本奏本,很是鍛煉人,張眼力。”

莫說将來沈育如果想在官場更進一步,成為丞相門生,能帶給他十二分的便利,單說這一職位本身,也足夠誘人。梁珩都動了念頭,他昔時将沈育調來身邊,就是因為裏外皆為三宦把持,沒有別的好位置。眼下段相親自提名,豈非美差?

然而沈育卻拒絕了。

“謝丞相美意,承蒙錯愛。然如今正是關鍵時刻,人事調動未免引起關注,且将這難關渡過,再另做打算。”

段博腴遭回絕,倒也沒看出來有什麽想法,向梁珩告了退。

梁珩盯着沈育瞧個半天,忽然道:“你是不是不放心我?想留在我身邊,就直說啊。”

沈育:“……”

入秋後,諸事宜緩,外朝幾次廷議,呈報各地倉廪儲備,幸而今年汛期應對及時,又無北方戰事壓力,只待田地收獲,就能安穩入冬,進入全年最悠閑的季節。

秋冬為陰,主刀兵,刑殺。對比前兩年的血流成河,今年章儀宮也好,望都城也罷,安詳得如同睡夢之中。實是新帝新氣象。

這是梁珩等上至高位後,度過的第一個金秋,臣民們輕松,他則十分緊張。許椽與羊悉兩處的進展緩慢,龜爬一般。眼下是磨刀霍霍向三宦,刀都快磨斷了,還不開刃見血。

沈育則很有耐心,有時梁珩快按耐不住了,看見他殿前當值的背影,又強迫自己靜心。

這天是閣衛的班,沒有任務在身的日子,沈育照舊來天祿閣陪梁珩,帶了件團花裘袍。

“路上遇見信州,”沈育說,“天冷了,叫你換上。”

信州即使不在梁珩身邊,也總是念着他。思吉一直寸步不離緊跟梁珩,見此立刻道:“是奴婢疏忽了,陛下恕罪。”

梁珩換了內襯衣,将脫下的薄衣丢給他,思吉趕緊疊好,捧回後寝。這一走,梁珩總算得了片刻自在。

“他年紀小,人卻鬼機靈,整日守着我束手束腳的,生怕露餡兒。王簡之這些天也不知道去了哪兒,幸好沒給思吉瞧見。”

連廊镂花窗下翻進來一人:“在這。”

“……”

梁珩真誠發問:“愛卿,下次出場的方式,可不可以樸素一點?”

王簡之做派我行我素,對誰都愛答不理,對沈育道:“你家來客人了。”

沈育:“誰?”

梁珩:“你怎麽知道?”

王簡之不屑一笑,答道:“王城裏我有一百雙眼睛,什麽事情不知道——是上次雨夜,你那個師哥。”

梁珩這才想起來,望都城裏還分散着一百驚沙部衆,乃是梁璜給他的一招暗棋。既想起來,便理應關心一二。

“吃得好麽,住得慣麽?天涼了,添衣加被的支出,要錢盡管說。”

王簡之用可說是冷嘲熱諷的語氣道:“國庫還有錢呢?”

聽上去,他似乎對蓬萊苑所見的景象印象深刻,認為國庫早已給碩鼠食空了。當然,真實情況也差不離。

梁珩登時大怒:“每人一兩銀錠!從朕私賬裏走,現在就去拿!”

王簡之立馬抱拳:“謝陛下。”揣了私印批文,翹着尾巴走了。

“你還挺大方的。”沈育笑起來。

一百人就是一百兩,梁珩一邊打算盤一邊肉痛,掂量他的小金庫。突地記起王簡之說,沈育的師哥來了。

沈門命不好的都埋進土裏了,剩下兩根獨苗,除了眼前這個,就是宋均。梁珩已記不得他模樣,只一個隐約的形象,似乎是個總是和和氣氣的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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