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梧桐枯

宋均回到望都的這一天,如果讓梁珩守在城門口,哪怕宋均從他面前經過一百次,他也未必認得出來——此時這個衣衫褴褛、蓬頭垢面,佝偻脊背仿佛不堪承受疲憊的流民,竟然就是當年沈門的大師哥。

事實上,別說梁珩,就是從前常和宋均來往的鄧飏,都沒認出人來。

他只覺得奇怪,家門前怎的蹲着個乞兒。

“去去!”門僮見主人回來,忙拿袖子掃人。

鄧飏走進門,又退出來——那乞丐直愣愣盯着自己。

咦?鄧飏察出些許異常。

乞丐扒拉開油乎乎的長發,露出一口白牙:“是我啊,是我!”

“快快快!燒熱水!”

“後廚還有剩飯沒?”

“趕緊生火炒幾樣新菜!再去西市口豬羊牛各割一只腿!”

鄧宅忙亂一通。

宋均累得不行,只想找個踏實地兒,閉眼倒頭就睡,偏鄧飏不肯讓他髒了自己的床,使喚幾個小厮将他扒光了丢進浴桶,削皮的勁兒給他裏裏外外洗了個透。又換上幹淨衣衫,剪了頭發,捉了虱子,總算收拾出個人樣兒。

等到坐上餐桌,宋均已經上下眼皮黏在一起,給肉湯香味熏得清醒過來,忍不住淚流滿面:“我本先回了育哥兒家,清鍋冷竈的,也沒個人做飯,等上半天他也不回來。料想再這樣下去就要餓死了。鄧兄,一飯之恩沒齒難忘啊!”

鄧飏對他還活着一事,早已了然于胸。上次宋均來王城給沈育送東西,臨走前便來鄧宅拜訪,只因行程匆忙,未及好好敘舊。

鄧飏兩眼含淚:“宋兄啊宋兄,早說了和你一起去,有我荷包在,何至于你淪落到行乞回京啊!”

宋均也悲怆道:“莫要再提了鄧兄,一路的苦豈是你這大少爺受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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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說了不說了,先吃飯!”

于是,待沈育得了王簡之報信,匆匆趕回家,找到宋均留的信息,再急急來到鄧宅,見到的情形便是,桌席杯盤狼藉,宋均一陣狼吞虎咽風卷殘雲,吃得如同懷胎三月,歪在長席上滿足地打飽嗝。

鄧飏以慈祥的表情為他扇扇送風,再以譴責的目光迎接沈育。

沈育一整前襟入席,見了人便不急了,将案上盤碗檢視一番,舔得比洗過還幹淨。

“不是我說,育哥兒,”鄧飏諄諄教誨道,“你都是做大官的人了,家裏怎麽連個伺候的都沒有?你平日裏吃飯,都怎麽解決?”

沈育不回答,心說,自然到宮裏解決。

宋均道:“他哪會做飯啊,生下來就是當少爺的人。”

說得不錯,如果宋均在家,那自然是宋均做飯,投喂他老師,和他老師的公子。

待得宋均消化一陣,能坐直了,沈育才說:“這一路辛苦你了,均哥。”

宋均擺擺手,将他離開望都,進入澇區後,走過的淮陰、廣陵、郢川等地大致情況,一一道來。有時雨小一點,便抓緊時間趕路,因水漫金山,車馬不通,直走得腳底冒泡。有時大雨如瀑,則只好在難民棚躲雨。某次遇上必得過河的情況,适逢漲水,河邊無人肯渡他,宋均也是膽子比前幾年大了,找了截被雷劈斷的樹幹,三削兩砍,做了個獨木舟,乘風破浪地過河去。聽得鄧飏是目瞪口呆。

“你的時機選的好,”宋均說,“遇上水害,好幾個府衙,根本來不及管理書佐臺,我便順利進去,抄來了卷宗。汛期過後,又要清點各州縣倉廪情況,我借機搜集得一些訊息。全在這裏了。”

他伸手一摸懷兜,空落落的。這才想起已換了衣衫。

幸而鄧飏沒迅速将他穿來的一身破布衫丢了,找人拿來,從中翻出一卷拳頭厚的竹簡。

“不是天天泡水來的麽,”宋均嘿嘿一笑,“我想着,用墨水指不定要暈了,就用了刀刻。”

展開竹簡,一葉葉細條上,果然是深入紋理的刻痕,筆畫工整,辨認清晰。使用時,只消以墨粉填實,字跡立現。

二人見了這份竹簡,都無話。半晌,鄧飏才無比欽佩地道:“宋兄,吃苦耐勞、孜孜不怠,我實不如你!将來廟堂之上,定然有你一席之地。”

“殿……陛下怎麽說?”宋均舌頭一卷,把殿字吞了回去。梁珩在他心中,仍舊是當年除夕夜來家裏蹭年夜飯那模樣,如今殿下已經是陛下了。

沈育這才笑了一下:“他很想親自來見你,無奈最近身邊有條甩不開的尾巴。我不讓他來,還氣了好一陣。”

“這……”宋均頓時緊張起來。他什麽都不知道,只以為師弟是全依賴從前的一點情分,托庇于陛下,生怕哪一天,梁珩嫌沈家的事太麻煩,幹脆将沈育一甩了之。

“你可別再像以前儲宮念書時那樣,态度随便,對陛下萬務謹言慎行啊。”

鄧飏自然心知肚明,呵呵冷笑:“宋兄,你平白擔心了。育哥兒就是掀了金銮殿的頂,咱們那位小陛下,也只會關心他手疼不。”

沈育正襟危坐,背後給了鄧飏一記手刀,将宋均辛苦帶回的竹簡卷起,收入袖中。

“我回頭便遞呈陛下。師哥,多虧你,事情總算有所進展了。”

段府。入秋,院裏開始落葉,書童拿了把苕帚,打掃枯樹葉。福壽仙桃格扇下,一張茶案,段博腴分了兩個釉盞,閑閑斟了茶,段延祐低頭擦拭一柄劍,碰也不碰那茶水。

段博腴和煦道:“舞刀弄槍有什麽好的,哪用得着你親自上陣,自有人為你打頭沖鋒。”

段延祐一聲不響,段博腴又道:“位至王侯将相,便向往煮茶撫琴的風度,只那馬前小卒、侍衛奴才,才成日帶刀佩劍。”

段延祐哈哈一笑,他本五官疏朗,面帶笑容時自然英氣勃發,無奈此人在人後,總是滿腹心事,鮮少展顏,眼下的笑容,也是嘲諷居多。

“說的是哥哥?”

段博腴也笑,他則笑得很斯文,帶着一種我說什麽就是什麽的淡然:“天子近侍,不也是奴才麽。”

段延祐道:“我看不然。南亓皇室,與北晁皇族,俱是武将出身,可見使文弄墨,終究敵不過以力相君。”

段博腴不與他争辯,端起茶盞,鼻端與舌尖同時品嘗到苦澀醇厚的味道。至于這是東西市随意買來的次茶,還是名山進貢的佳品,其實嘗不出來。

過來一個小丫鬟,到得格扇前,行了一禮,對段博腴說:“大公子在夫人處,要用過餐後再來向相爺請安。”

段博腴皺眉道:“叫他先來過,再回去吃飯。”

那小丫鬟在主母跟前侍奉,膽子忒大,原話奉送道:“夫人說,相爺自有心肝兒的野貨陪着,将她娘倆忘記一時半刻也成。”

段延祐聽着那話,将劍收回鞘中。院裏掃落葉的書童拖着苕帚上前,迎頭給那小丫鬟一扇,紮苕帚的枝杈劈頭蓋臉挂了人家滿臉血痕,小丫鬟猝不及防尖叫起來。

書童掃葉子似地把她驅趕出院子,尖叫聲穿透後院通向西廂。

段博腴還在喝茶,怪道:“你最近,脾氣愈發不好了。”

段延祐陰沉着臉。

不出半刻,本和娘親一道用膳的段延陵就來了,顯然是得了丫鬟的哭訴,臉色不比段延祐好看。

“我來了。”

“坐。”段博腴給兒子倒半杯茶水。

“陛下召見了許椽,”段延陵冷漠地說,“給了他一份報告,是沈育派手下調查的田稅戶稅。”

段博腴略一思考:“司農署裏有童方的眼線,因擔心打草驚蛇,許椽一直不好下手詳查。沈育是怎麽搞來這一份的?”

“不知道,”段延陵盯着別處,“你要我去問問嗎?他現在也不是什麽事情都告訴我了。”

段博腴和藹道:“那算了,別破壞了你們表兄弟的感情。”

只這一件事,彙報完,段延陵是一刻也不願多留,徑自回了前廳,安撫他脾氣火爆的親娘。

兄弟兩個一句交流也無,段延祐此時才擡頭,瞥眼兄長背影,神情似笑非笑。

“哥哥就是做了別人的狗,鏈子還牽在爹手裏。”

段博腴大為奇怪:“那是別人嗎?那可是他表弟。”語罷笑了一下,語氣十分親切地道:“表的也是親的,都是一家人。”

因着宋均雪中送炭的一份情報,許椽那邊按圖索骥,連月以來暗中調閱了始興周邊數個郡縣的賦稅賬目,進展如飛。羊悉則更是不動聲色,以至于常使沈育懷疑,他究竟有無在尋找人證。

秋日顏色冷,白霜凝草葉,峭風梳骨寒。

梁珩還是着涼了,太醫署的醫官來給他看過,開了方子,小黃門就在檐下煎藥,氣味苦澀,恍然間又是先帝在鳳闕臺時的光景。

梁珩披了鶴氅,靠在連廊下,曬太陽翻文案,思吉給他遞藥來,他道:“瞧你也不大機靈,才來多久,藥都熬上了。”

思吉又惶恐又不耐。不耐梁珩總有事沒事刺他幾句,惶恐若自己被小皇帝趕走,仇公不知要怎樣懲罰他。

沈育從庭院盡頭走來,單膝跪在廊前,握住梁珩赤着懸空的雙腳,試溫有些冰涼。

“藥都喝上了,還光腳?”

梁珩似乎心情不錯,嘻嘻笑道:“曬太陽啊。”

沈育揮手,支使思吉取來鞋襪,親自給他穿上。

“你坐。”梁珩拍拍身邊位置。沈育換到另一邊風口,挨他坐下。

“羊悉的奏表,看看?”

皮紙展開眼前,卻不是什麽奏表,而是一份畫押的口供。沈育微一側眸,見思吉毫無所覺,靠着廊柱閑得發呆。

正是那位兩年前失蹤的尚書臺屬官,羊悉終于找到了他。此人着實善長隐匿,居然躲進深山老林,在一家僅供山客歇腳的茶寮二樓,一住就是兩個春秋。好在深山生活不便,妻兒不願陪同,使得此人不得不隔三岔五,下山回家慰問一番。便是在他回老家的這幾天裏,羊悉派去的屬下,找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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