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前塵事
口供中陳述,該人攜帶聖旨,尚在官道上,還未抵達汝陽,已收到處決單光義的消息。及至入城,屍首都被一副薄皮木棺斂了扔在郊外墳崗。莫說赦免不赦免,寬容不寬容,就是天王老子下凡,也救不回單光義此人。
然而聖旨還是要宣,聽旨的還是要跪。等他宣讀完畢,蠡吾侯迤迤然道:大膽郡官,公然抗旨,殘害無罪之人,罪加一等,拟斬監候!
蠡吾萬戶侯,姓單名官者,贈以宣旨屬官金三百銀一千絲綢五十匹。屬官領了錢財,回望都路上,一封辭官信函寄出,當即改道匿名歸鄉,錢財原封不動埋在自家宅底,次日本人便遁入山林避禍保身。
輕飄飄的皮紙後,摁了只掌印。
梁珩見沈育看完了,卷起紙函,與羊悉呈上的其它公文并放一處,說道:“待我批示後,還得交羊悉歸檔。使用時再拿出來。”
這話一半用以敷衍思吉,一半說給沈育聽,好叫他放心。
沈育隐忍三年,等的就是這一紙清白,梁珩原怕他按耐不住,暴露出情緒,然而沈育卻非常平靜,連句多餘的話也沒有,為他鋪紙研磨,淡淡道:“那便請陛下批示罷。”
想來也是,這份口供,對沈育而言,并無任何特別,他心裏原就清楚父親是遭人陷害。只有将證據公之于衆,徹底地翻案,将真正搬弄是非的罪人繩之以法,才是沈育與宋均想看見的。
梁珩寫畢一紙,擱筆在梅子青釉筆洗裏一攪,墨紋暈開,他一陣咳嗽。
思吉要來伺候,被沈育示意不必,親自為梁珩系緊鶴氅,借着寬袖遮掩,不經意将那一紙掃進袖袋。
“你換季是不是總要着涼?”沈育忽然想起,以前尚在儲宮時,梁珩就因風寒病倒過。
梁珩含糊其辭,有點心虛,事實上,他不大愛穿秋冬衣裳,又厚又重蹦蹦跳跳時礙事,做了皇帝後不許蹦跳了,信州卻又離了身邊。
“藥太苦了。”他換個話題道。
沈育面無表情,看他片刻,傾身親親他唇邊,評價道:“還行。”
思吉無比震驚,難以置信。
“走了。”沈育提劍穿過庭院消失。槭樹紅了一半,霞色落滿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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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來收拾東西擡回書房,想凍死朕嗎?”梁珩沒個好氣,使喚思吉。
回到北闾裏。街口一家茶攤,支起棚子,沈育走得口渴,順勢坐進去。事實上他從見到那份口供開始,就感到口幹舌燥,心火灼燒,二協在劍鞘裏格格顫栗,只想劈了什麽東西解氣。
他排出兩枚銅錢,茶生倒滿一碗姜茶。天涼時節,武官的常服也新裁了一批,裏衣束袖,绨綢袍厚重避風,鐵灰色寬袖搭在膝頭桌沿,沈育端茶喝一口,道:“王将軍?”
“在這。”背後一茶客應聲。
沈育摸出袖袋裏墨跡尚新的皮紙,遞給他。
“入秋了,梁王該動身了。”
茶客收了信,揣懷裏,放了茶錢走出棚子
陶碗的水面如明鏡清澈,倒映出沈育的眉眼,既冷且硬。
仇公府,正卧。
房門緊閉,黑布蒙窗,時時有慘叫聲刺破壁瓦。府中下人皆習以為常,不敢從此卧門前經過,以免攪擾了公的興致。
然而無風起浪,這日兩個魔星雙雙駕臨仇府。
“童大人!”
“牛大人!”
“止步!請去前廳稍候,奴才這就去通傳一聲!”
“前面是仇公卧房,千萬去不得呀!”
姓牛的是一座移動的丘山,橫沖直闖,将兩旁阻攔的下人,撞得倒飛出去。童方負手跟在他之後,優哉游哉。
到得那間禁地般的卧房,牛仕達鼻孔朝天,擡腳一踹。童方擡手掩了口鼻。頓時一陣煙塵四起,兩扇對開的雕花木門重重脫框倒地。仇府下人們面無人色,自覺死期已至。
房中無一絲光線,濃酽的香飄逸而出,日頭下呈現雲霞般的紫。
童方嗅到那氣味,大大打了個噴嚏,嫌棄地揮袖散風:“他娘的,什麽品味?”
煙霧攪動,跑出來幾個人,纖細的裸|體,身上青一道紫一道,抓着衣服奔逃入後院。童方保持儀态,讓出門道,一片衣角都不願叫這幫娈童挨上。
誠然,每個人的興趣愛好都不盡相同,童方也喜歡俊俏的少年少女,但只是喜歡這些青春美麗的人為他撐排場,而非在床上還有別的什麽用途。他實在是惡心仇致遠,如果條件允許,是絕不會踏入這片污穢的土地。
待到紫煙散盡,童方與牛仕達才進入屋子。
其間昏暗,伸手不見五指。
童方粗手粗腳,扯了黑窗罩,天光透進來,照亮屋中情形——巨大的床帳外,有一方卧榻,一塊案幾,并一張連席。
仇致遠半靠在卧榻上,頭發披散,衣襟半敞,因前才經歷了一場被人打斷的性|事,此時顯得精神不佳,兩眼微阖。當然,他眼睛本就是一條縫。
牛仕達到案前,龐大的身軀坐下,占去二人位的連席。童方見此,只得斂袖站一旁,內心已将這蠢牛大罵得祖墳冒煙,然面上仍帶着笑,問候仇致遠道:“你狗日的,禍到臨頭的,這般坐得住,還得我與老牛親自找上門。”
有一瞬,仇致遠神色迷朦,似乎還在回味伸手拉拉童方,示意他可以與自己共坐一榻。童方表情相當精彩,仿佛被毒蛇舔了,厭棄地甩手。片刻後仇致遠冷靜下來:“有什麽大禍?”
童方道:“上次皇帝突然去了蓬萊苑,這我便不提了。這幾日,我在司農署的眼線回報,有幾個州縣的檔案調動頻繁,不是正常程序,恐怕是有人在查什麽。”
仇致遠唔一聲,不語。
牛仕達粗聲粗氣道:“段博腴近來進宮忒也頻繁!本公看來,必是心懷鬼胎!”
“段丞相?”仇致遠一笑,“他不是卧病不起,連日辭不就朝?”
童方冷哼一氣。
牛仕達道:“皇帝小兒欠缺敲打,我看,比他繡花枕頭的爹更不知輕重。要不來個狠的?”牛仕達掌刀立劈:“以作警示!”
童方難得同意:“我看行。”
仇致遠哼哼兩聲,旋即呵呵笑起來,像聽見什麽有趣的事。童方臉色一變,惡狠狠道:“有甚麽好笑?!”
仇致遠低頭系衣袍,大為贊同,道:“可以,有何不可?二位既有意施展一番大作為,本公必竭誠相助。至于警示威吓,我看大可不必,便直接将人踢了罷,從宗室裏另擇人選扶植。”
童方與牛仕達一時啞口無言。
半天,牛仕達喊道:“痛快!本公早看他父子二人不順眼!”
一個說瘋話,另一個傻子還附和,童方頭疼道:“閉嘴,你這四腳畜牲!簡直滿口胡言!說的容易,丢了這個假的,哪裏去找個真的任我們拿捏?還不如與那假的周旋,他未必就真敢拼個魚死網破!”
仇致遠懶洋洋靠在絲綢軟墊,做個送客的手勢:“既如此,你便去與他周旋罷,好走不送。”
童方不說話了。
他瞪着仇致遠,漸漸咂摸出他的意思。
“梁珩已經不受控制了,”仇致遠緩緩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你的意思,”童方問,“宗室裏哪個合适?桓帝無子,靈帝唯一個獨苗,皇室人丁凋零,目下只有幾個半百的老王爺,且不說合适不合适,怕是送進金銮殿也沒個幾年好撐。”
“有也,”仇致遠道,“川南王府,不是還有個年及弱冠的小世子麽?”
“……”
童方難以置信,不免大叫出聲:“你瘋了?!”
“川南王府的世子?他娘的到底是你我控制他,還是反為他所壓制?五萬精兵壓境,大家都得玩兒完!”
仇致遠示意稍安勿躁,鄙夷的口吻道:“你這幾年吃香喝辣,把自己腦子也吃了麽?川南四鎮的情形是一點不了解。王府世子是個軟柿子,被他爹娘嬌慣長大,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從未上過戰場,軍中無嫡系、手下無将帥,只要老王爺一殁,川南軍必有一場奪權之争。這時候把他接到王城,送一個帝座予他,他只會感激涕零。須知如果不是我們,他勢單力薄,必然只能是軍權争奪下的犧牲品。”
仇致遠說話一向語速緩慢,但也從沒人打斷他,因他的話只說一遍,并且內容非常緊要。童方聽罷,有如醍醐灌頂,幡然醒悟。
不論如何,梁珩萬不能再留。這小子是不怕死還是怎的,套住他爹的辔頭,在他身上全然不起作用。
“立刻安排!”童方道,“何時動手?”
仇致遠道:“不急,先修書始興一封,着裴徽聽候命令,領守備軍包圍望都。待本公擇一良辰吉日,朝會之上,送小陛下一份大禮……”
“起風了嗎?”梁珩赤着腳,踏在天祿閣新鋪的絨毯上,觸感溫暖柔軟。他走到門檻前,風铎随風輕吟。段延陵一身盔甲如故,抱臂依靠梁柱,鐵指一點西北的天空:“你看。”
霞光如燃燒的紅幔,又如潑灑的朱砂,浸透萬裏雲層。
相國府,段博腴寫畢兩支竹簽,吹墨半幹,喚來屬下。
“送往始興郡守府。”
瓦脊的雲霞滑落庭院,段延祐默然伫立,父子相對無言。
北闾裏沈家,宋均熬了祛寒的藥膳湯:“喝完,必須喝完!最近連續降溫,可別依仗年輕,不拿身體當回事!聽見沒有?”
“聽見了。”沈育耳朵都起了繭子。
門前紅楓枝葉舒展,搖曳生姿。新風悄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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