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真亦假

入山?入哪座山?去做什麽?

梁珩不假思索,決定跟上那名仆役。那人帶領他們走回了剛才的集市,東家購買炭火,西家購買香料,又買了幾十根瀝得幹淨的竹簽子。與他購買同樣東西的百姓還不少,衆人正在議論,原來入山野炊是此地風俗,燒開春的第一把火,除舊迎新。

明日平旦梆子聲響,就有浩浩湯湯的隊伍要出城去。

梁珩回頭,待要對沈育說,咱們也去看個新鮮,沈育已拿來了籃子,鋪上新布,裏面竹簽子碼得整整齊齊。

“只是不知道王爺王妃是去哪個山頭。”沈育說。

“那有什麽,”梁珩道,“跟着人多的地方走就對了,王爺王妃也是為個熱鬧。屆時你就看着人最多的地方,但又有護衛隔開,裏面坐的就是他們了。”

當然是一番歪理。不過王爺出巡,陣勢是一定要有的,總不至于泯然衆人,想必還是可以辨認。

當下便買了炭火香料,回客店請店夥準備山裏烤的食材。是夜睡下,幾乎是才阖上眼,就感到沈育在搖晃自己,梁珩痛苦呻吟。

“珩兒,醒醒,該出發了。”

客店外梆子陣陣,傳來隐約的嘈雜,街上陸續亮起星星點點的燈籠,舉家扶老攜幼,預備進山燒新火。

露水沾衣,涼風襲面。梁珩半夢半醒,靠在沈育肩頭,兩人混在人群中,旁邊小孩兒向母親撒嬌:“阿娘,困,抱抱。”

梁珩後悔道:“我也困,我想回客店睡覺。等他們燒完火,讓我遠遠在城門口看上一眼就好了,做甚麽起這樣早?”

沈育護着梁珩免遭人群沖撞,順着說道:“那好,咱們回客店睡回籠覺去吧。”

梁珩沉默片刻:“來都來了。”

進山的路只有一條,人群熙熙攘攘,分辨不出誰是誰,日出後,曦光朦胧傾灑在樹梢,如同天女的面紗,輕拂過衆生面容,使人人看上去都精神煥發。

王爺的車駕果然不多時後出現,兩名騎兵清出道路,百姓都心照不宣,自發遠離王府占據的草地。兩輛車輿停靠楓林,後一輛下來一位翩跹美婦,石榴襦裙宮縧委地,發簪玉流蘇,姿容晶瑩,她袖底伸出纖細的指尖,搭着侍女在山路上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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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一經出現,山間萬聲阒寂。待得她走得稍近了,光影的美飾略微褪去,才顯露衰老跡象。

王爺從前一輛車下來,體格雄壯,髯須垂到前胸,雖則老矣,然因為胡須掩蓋了面容,單看體魄,竟然比過了不少孱弱的青年人。

在梁珩記憶裏,川南王梁璜也是這一副身架。梁王室若個個生子肖父,無怪乎他與父親被引為異類。

山坡草甸經冬猶綠,山泉薄冰乍破,流水淙淙,叮咚悅耳。王爺取出釣竿,坐在初春解凍的溪流旁垂釣,時而側首與王妃說話。

梁珩遠遠看着,将兩人的身影與自己道聽途說的印象漸融合為一體。王妃奪走了侍女逢春的嬰孩,王爺将劉瞻與逢春夫婦二人囚禁起來,他的父親在充滿閑言碎語的環境裏,內心陰暗的種子破土而生。一名為禮,二名為譏,嶂山王究竟出于何種心理,為他父親起名敝子?

釣竿一抖,拉上來一尾銀魚。王府侍女生了炭火,用竹簽穿了銀魚烤炙。忽然變故發生,王爺的美髯垂進炭盆,燒将起來。

衆侍人驚呼,只見茂盛的胡須紛紛打卷冒出火星,散發一股焦味。王妃當機立斷,徒手拔毛,撸下來大把烤脆的胡子,登時一股煙氣騰出,王爺蓄留了大半輩子的美須毀于一旦。

王爺又驚又痛,忙湊到溪流邊攬鏡自照,自覺毀容,十分懊惱。與仆役商量後,仆人前來百姓集聚的地方詢問:“此地可有剃頭匠?”

無人作聲。

梁珩兀地站出來:“我是,我家剃頭生意傳三代了。”

沈育:“…………”

兩人被帶到王爺王妃跟前。沈育對梁珩想做什麽完全沒有心理準備,雲裏霧裏聽他和王爺唠嗑。

“你年紀輕輕,也做剃頭生意?”

“子承父業嘛,父親不做了,只好兒子來做。我出門沒帶工具啊,王爺有嗎?”

王爺也不曾料到胡子會被燒殘,他平日養須,追求的是自然生長,從來不修剪。

梁珩左看看右看看,抽了侍衛佩刀就要下手。沈育大驚,一把攔下:“且慢!我有把小刀。”給梁珩翻出食籃裏片肉的刮刀,又很不放心,悄聲問:“你行麽?可別讓王爺見血,還是我來罷。”

梁珩送給他不屑一顧的撇嘴。

他逮了王爺的胡須就要下手,王爺又叫道:“等等等等!小師傅,我看這刮一半就成了,也不必剃完吧?”

王妃道:“給他全剃幹淨。”

梁珩握住滿把胡須:“我剃了哦。”

王爺:“等等!”

王妃:“剃!”

刮刀一葉輕巧而下,胡須撲簌落地。王爺悲恸地緊閉雙目。

梁珩固然不曾做過剃頭匠,卻似乎有過剃須的經驗,下手又穩又輕,對待王爺如同擦拭蒙塵之珠,舉止間充滿難以言喻的情感。若非沈育确信梁珩并非心懷仇恨之人,簡直要擔心那柄刮刀溫柔地切開王爺的喉嚨。

王爺胡子拉碴的臉逐漸被清理幹淨,他連聲哀嘆不已,王妃哭笑不得,只得安撫丈夫,又吩咐侍女取了銀錢打賞:“多謝小師傅了,攪擾二位游興,失禮勿怪。”

然而梁珩只是站着不動,一聲也不吭。沈育心生異樣,見梁珩愣愣盯着王爺的臉,怕引起王爺夫婦懷疑,便替他接過賞錢,應付了幾句,攬着人走了。

離開王府駐地,沈育才發覺,梁珩在他臂彎裏隐隐哆嗦。

“怎麽了?”

梁珩眼神發直,呆滞道:“他……他的嘴邊有、有一顆痣……”

沈育不明白,回頭看去,已不能清晰得見王爺的面貌。有痣沒痣又怎麽了?忽然山溪銀光一現,刺入眸中,直劈靈海——他想起曾見過的,唇邊生痣的人,就是被仇致遠提上金殿的劉瞻!

梁珩精神恍惚,再游玩不下去,沈育帶他回城,到了客店,腰廳裏正坐着說書人,醒堂木一拍,講到嶂山王府貍貓換太子的轶聞。可真是趕巧了。聽書的有外地旅人,也有本地食客。

外地人道:“是有這麽回事!我從王城來,前陣子宦官謀逆鬧得沸反盈天,我姑媽的外侄女的姐夫的兄弟在宮裏當差,聽說太監頭子——便是十裏挑一的那位——當在金殿上就指認皇帝血統不正!說在你們嶂山郡人人都曉得!”

本地老頭則大罵:“放你的狗臭屁!哪來喪良心的也能說書?!這事兒王府都辟謠幾十年了,丫鬟夭折的孩子當天就埋了,她後來發瘋,不因為別的,乃是被她男人打罵瘋的!你問我怎麽曉得?老頭子我就和他們住一條街上!劉瞻犯了錯被趕出王府,連累他妻子,兩人編草席為生,還得過王府接濟。要是王府心裏有鬼,那兩人早不在世上了!”

“你這叫口說無憑,太監可是找來了人證!”

“能有個屁的人證物證,這事兒當初就是外人編的瞎話,給失心瘋的丫鬟聽去了,從那丫鬟嘴裏又傳一道,可不說得跟真似的嗎?”

雙方各執一詞,本地老頭滿嘴“狗屁”“臭屁”,越說越火,最後掀桌離場。店夥一看,喲,這話題可讨論不得,将那說書人趕走了事。

梁珩渾身冰冷,什麽時候回到客房的都毫無知覺,沈育讓他坐在榻上,給他倒了一杯熱水握在手裏。水面止不住晃蕩,漣漪暈開又破碎。

“我……”梁珩自言自語,“我不知道……梁不害嘴上有一顆痣,我爹嘴上也有,劉瞻也有……可能他們說的是真的,我爹就是王府世子,逢春的孩子早夭,根本沒有換子……仇致遠欺騙我,他說劉瞻與逢春被王府關了二十年,可是方才那老頭說,那對夫婦離開王府後還在大街上編草席販賣……關押他們的不是王府,是仇致遠……可是為什麽我的血不能溶于骨戒?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爹知道嗎?他為什麽不相信王爺?”

沈育更不知道說什麽。

誰也沒想過到一切矛盾的源地徹查此事,緣因先帝梁玹相信了宦官,梁玹受迫于宦官就是告訴所有人,太監說的是真的,他的血統有問題。連親爹都承認了,梁珩還能懷疑什麽?誰敢調查一件明知結局的事,豈非是自尋死路?

梁珩六神無主的模樣令沈育心中陡然生出怒意,他很想将梁玹從安穩的帝陵裏刨出來,揪着領子問他為什麽。

為什麽對宦官委曲求全?為什麽将王朝的爛攤子撒手丢給梁珩?為什麽一句解釋也不對兒子說?

梁玹究竟在想什麽!

沈育沉默良久:“你想回望都麽?”

起初梁珩禪位,就是因為身世謎題令他如坐針氈,如果這其中反而有需要查實之處,排除所有顧慮,他會不會想回到那榮華富貴的權力之巅?

梁珩嘴角一牽,苦笑道:“我的确想回去了。但永遠不要回到望都城,我想回汝陽的家。全部都結束了,沒有回旋的餘地,我想離這些事遠遠的,一輩子不要再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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