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誰是主
汝陽家中,崔季懷裏揣着物件,從門前經過,妻子探頭詢問:“去哪裏?”
崔季支支吾吾。
“又去沈家?”
崔季道:“你別管啦。”
妻子皺眉,不贊同道:“他們走後,你才敢告訴我,來的竟然是……竟是那位!”
崔季以為妻子要說“你怎麽敢”,她說的卻是:“你怎麽對得起沈公子!”
“你不要管啦!”崔季別過臉,匆匆出門。
芙蓉巷門庭寥落,沈家與馬家先後人去樓空,謝家也閉門自保,人才濟濟、處士交游已成舊日光景。看起來,倒是崔家尚能經營,挺過了閹黨一手遮天的時期。
沈育與梁珩不知要出門多久,崔季日日到巷口遛達觀望。沈府門前一寸見方的土地,仿佛比他崔家冷上一季,日已入春,沈家卻還藏在深冬。這日,他發現沈府門開了。
難道回來了?
正此時,沈育提着冒熱氣的食盒走進巷口。
“崔兄?”
“回來了?”
沈育笑道:“昨夜裏到家,廚房一粒米也不剩,集市也閉了,餓了好一夜,早上趕緊去買點現成吃食。崔兄吃過早飯了麽?”
崔季掏出懷中的東西,是兩卷竹簡,封泥系住繩編,乃是兩封未被閱過的信件。
“前幾日驿使送來的,你家無人,愚兄冒昧代收了。現歸還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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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育頗為訝異,不知是誰給他寫信——誰能猜到沈大人辭官後立刻就回了故鄉呢?拆開一看,果然是宋均,他還在外地治粟,開春翻耕農事繁重,他又是新官,本就焦頭爛額忙得腳不沾地,乍一聽說沈育居然辭官不做,一夜之間不告而別,頓時焦急上火,恨不能插了翅膀飛到沈育跟前管他要說法。
沈矜去後,宋均頗有點自發地将老師之子視作親弟的意思,事事要替沈育操心管轄。沈育若是在官場上平步青雲,自當告慰先生在天之靈,可他悶聲不響回了早已沒有一個親人的老家,打算做什麽?提前養老麽?
沈育收起師兄啰裏八嗦的手信,抖開另一封,是鄧飏寄來的。
皇帝擅自禪讓帝位,沒有與任何內廷大臣商議,使得第一目擊證人鄧飏受了好大的驚吓,大冬天裏出一身冷汗,翌日就傷風卧病不起。想起已經挂印離去的友人沈某,寫信來問問他曉不曉得這件事,如果不曉得,歡迎他與自己一同接受這番驚吓,如果曉得,那麽他還有另一件更吓人的事要告訴沈育。
正月收假後上朝,丞相沒有找到皇帝陛下,本該要宣讀禪位诏書,迎奉川南王世子梁珠為帝。丞相的确宣了诏,卻不是梁珩的诏書。
而是先帝梁玹的遺诏。
先皇制曰,兄終弟及,父死子繼,此天地倫常是也,故百歲後當傳位于長子,四海至廣,萬幾至衆,一脈相承,社稷之福也。
丞相宣畢,頓首泣曰:敢不如先皇遺诏。
“诏書所言長子,而非太子,個中區別,為君所察乎?”鄧飏寫信時咬禿了兩杆筆管,淩亂的字跡痛陳,“桂宮娘娘,太子少師,俱為之證明,少君尚在襁褓之時,閹黨包藏禍心以暗街賤民之子,兩廂替換,扶持贗君,企圖以身世相威逼,挾天子以令諸侯。少君乃娘娘親子,為人替換,母親豈有不知?先皇乃與丞相暗中調查宮人,跟蹤保阿,尋回少君。然太監陰謀暴露,先皇憂慮其狼子野心将禍害少君,因托付少君與丞相教養成人,待鏟除朝中奸佞,再正位東宮……”
“……以故年前金殿之變,實乃宦官手握把柄,而僞帝不堪為其所脅,鬥個兩敗俱傷是矣。”
“太子少師?”沈育喃喃,太子少師豈不是先帝陛下敕封父親的官職?接着看見鄧飏寫道——“太子少師崔顯先生”。
他晃了兩晃,崔季都沒敢上前攙扶,沈育一手尚緊握着食盒,執信的一手扶牆,識海一陣電閃雷鳴,忽然領悟了:“先帝召集天下四師赴王城講學,崔老先生是第一個去的,又第一個離開儲宮,莫非是,轉腳進了相國府,做了真正少君的老師?”
崔季:“……”
“難怪,”一竅通而百竅通,沈育什麽都明白了,以豁然開朗的語氣說道,“儲宮趕走多少先生,先帝都不在乎,只要相國府的那位能得到崔師教誨,這才是他的目的。然而想不到家父意外得了儲宮青睐,眼見學風日正,先帝懼怕‘太子’坐大,威脅了少君,才着急将我一家趕走……趕盡殺絕!”
崔季面露痛苦。
沈育十分平靜,指出:“而你早就知道。”
“我不知道!”崔季欲為自己辯解,話到嘴邊,卻成了無賴的借口,“先皇有旨,嚴禁我與父親洩露天機,否則人頭不保。我、我更不曾預料他會這樣對待沈門啊!”
沈矜得封太子少師時,曾經所有人都預言沈門将扶搖直上。而崔師猶深藏身與名,緘默度日。數年後一切際遇颠倒,原來早在最初就種下因果。
相國府的少君是誰?
不必崔季多說,沈育已猜到了。
後院忽然有人呼救。沈育臉色大變,疾步趕去,他出門時梁珩還睡着,不知是出了什麽事!
還在拱門外,就聽得摔幾砸盆,呼喊連天,兜頭一個黑影罩來,肋下刺出利刃,沈育手無寸鐵,掄圓了食盒抽得來人倒翻出去。黑衣人被盒中熱粥糊了滿臉,還不待起身,已被沈育提腳碾住握劍的手腕,口中粗暴地塞入一卷竹簡,發不出喊聲,拳如雨下砸在側額,黑衣人嘴角溢出血沫,昏死過去。
“珩兒!”
沈育沖進後寝,屋裏兩個人,茶幾橫翻在二人之間,黑衣刺客一柄利劍入木三分。這場面幾乎令沈育目眦欲裂,他一掌将黑衣人劈出,血花爆散,卻不是梁珩,而是黑衣人的血,他肚上開了個血窟窿,梁珩手握夾炭火的鐵鉗,抖如風中落葉。
見到沈育,鐵鉗就哐啷落地,梁珩掩住口鼻,幾欲幹嘔。
“這是什麽人?!”梁珩驚魂未定。若放在一天前,沈育或許還不能确定,眼下他利落地扒了黑衣人領口衣服,果見胸前刺有奔馬圖騰。
門口有人摔倒。是崔季擔心前來,見到死人,此書生兩腿發軟,站不起來了。
“能走麽?”沈育将梁珩從地上拉起來,因他表現得十分鎮定,梁珩便有了主心骨,也不發抖了。
“收拾東西,我們馬上離開。”
堂下崔季道:“賢賢賢、賢弟你你們要去哪裏?”
梁珩囫囵收拾起衣服,沈育撿了刺客掉落的劍,走到院中,将塞口的信卷抽出,将就在刺客身上擦幹淨,一劍将人捅死了。
崔季眼睜睜看着,又發出一聲怪叫,仿佛那劍直直捅在了自己身上。那時梁珩初在北寺獄見到死人,霍良就勸他去開點安神的藥方,以免驚魂。活人看見死人,不免想到下一個死的就是自己,沈育看到崔季,也很難不想到他爹在先帝與崔家的交易裏付出的代價。
沈育欲扔了劍,又思及自己沒了二協,遇上追殺沒有武器總是不便,便将那劍收着,對崔季道:“崔公子,你看到了,我們都是身份不便之人,生活中有許多危險。為免累及高鄰,這就遠走高飛了。”
梁珩已收好兩人的行囊,走到沈育身邊。崔季與沈育從前仿佛是很好的關系,怎麽一個趴在地上,一個冷眼旁觀?沈育沒有解釋,他也沒有問。
“山高水遠,有緣再會。”
新綠尚未溫暖芙蓉巷,沈家的馬車再次起行。此處不是家,天涯之大,又有何處容身?
車夫壓着低矮的鬥笠,露出半截下颌,唇角繃直如弦。
梁珩縮在車輿內讀鄧飏的信,讀畢閉眼靠着廂壁。
“哭了嗎?”外面問。
梁珩摸摸臉頰,回答:“沒有啊。”
“挺好,”沈育似乎在笑,“否則我又要駕車,又想抱你,非得有個三頭六臂不夠使喚。”
梁珩也笑了一笑。
這下倒不必糾結于父親的身世真相了,不管梁玹是否為真,梁珩都是假。債多不愁,他似乎一時也沒覺得如何痛不欲生,只是奇怪得很,為何有人需要他這樣一個什麽都不算的人。需要他來做什麽?只是在仇致遠發難之時,為相國府的少君擋劍麽?
他連一塊盾牌都不如。盾牌尚且需要養護,梁玹與段後好像從來也沒在乎過他是怎麽想的。沈師從前教他寫為孝十論,他想不出來寫什麽,同沈育說只好寫孝乃無違。想不到是一語成谶了,梁玹果然只将他當作一枚無違的棋子。
章儀宮的樓閣觀宇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斑斓金碧,夜夜燈樹盛放明澈如晝,如星河倒懸。風裏落花誰是主,宮殿如星樹如毫。
曾經他想章儀宮不是他的,但母親是他的,王位不是他的,但舅舅與表哥總是他的。結果,全都不是他的。
想到段延陵也是知情人,梁珩才開始感到疼痛。
“我們去哪裏?”梁珩問。
“去嶂山。”沈育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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