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妝奁匣
第104章妝奁匣
漫無邊際的黑暗從眼前退去,兩點珠似的燭光亮起。
一個聲音悠悠吟道:“玉骨瑩雲腴。已知傾國無能比,除非天上有仙姝。”
梁珩想要坐起來,接着發現做不到,他的四肢仍無自由,重心不穩,歪歪扭扭栽倒在幹草墊裏。四面是濕冷的石壁,暗無天光,他知道這是哪裏,曾經仇千裏就關押在他對面的牢房,如今那裏蜷縮着另一個人——信州。
信州似乎很受了些折騰,雖然皮肉無傷,卻餓得雞骨支床,憔悴難當。此時兩手抓着牢門,哀戚地望着昔日的主上。
梁珩待要說話,嗓子卻幹渴得冒煙,開口即咳嗽個不停。
牢中吟詩的那人便知他醒轉,影子轉到門前,稀薄的火光攀上他面龐,段博腴微微笑道:“這是韓英贈予我母親的批詞,她是個目不識丁的妓/女,卻妄想能教養出官人,取了這詞裏的一個字給兒子起名。我以前的名字叫做梅腴,後來改名換姓,也未能拿掉這個字,我想,斷不至于是被這枷鎖束縛住了,只是我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也要祭奠親娘一二罷。你以為呢?”
“……舅舅。”
段博腴道:“慎言。北寺獄中,可沒有我家外甥。”
梁珩努力坐起,靠着寒涼的牆壁:“可你将她葬在城外三無園,有血有肉的人會這樣對待親娘?”
段博腴不以為忤:“她患上花柳病時,我已升任奏曹,身份不便去探望。丢棄她的,是解绫館的女人們,館樓被我一把火燒盡,算是為她平息了怨怼。”
正月裏西市那一把火原來是段博腴放的。
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麽?可惜段博腴已不是梁珩能随意發問的對象了,他只能自己開動腦筋——沈育剛查到一點線索,解绫館就化為灰燼。無疑是段博腴為了隐瞞。
可他如今又自發将這一切向梁珩抖落,無非是梁珩已不在能威脅到他的高位之上了。
曾經被人窮追不舍的真相,由自己娓娓道出,段博腴似乎在這之中感受到盡在掌握的權威。
“現在想來,”梁珩艱難道,“從你口中說出的一切,都自有一番別的意味。那時你常對我說,唯有讀來的書是自己的,別的誰也拿不去。”
“難道說的不對?你身陷囹圄,身無長物,恐怕唯有曾經在沈矜座下念書的日子,仍歷歷在目。”
他輕快的言語在牢房裏回蕩,如同游走在生與死的邊界。
“那是韓英曾用以教誨我的話。”段博腴道。
沈育猜對了,梁珩心想,段博腴果然是隐藏在韓英府中的那名劊子手。韓英愛他母親,愛屋及烏,給予了他嶄新的身份與嶄露頭角的機會,段博腴報答韓英的則是亂刀砍死。
段博腴似乎很能懂得梁珩的想法,搖頭道:“你真是個過于天真的人。韓英當年視我同蝼蟻,人面對比自己弱小百倍的生命,反而不急于碾死,而樂于觀察他在泥濘中掙紮,食用他的痛苦。”
他冷笑一聲。
梁珩麻木地明白過來,韓英當年這樣看待段博腴,段博腴便也是這樣看待自己。
“先帝绶我以金印紫帶,予我宰相之位,同時又重用了那三個太監……”
段博腴今日尤其有傾訴的欲望,或許只是他進入正題前的鋪墊,無論如何,梁珩決定聽他說完,反正他在牢獄之中,只對這點微不足道的事還保有決定權
“我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就是為了和閹人共執牛耳麽?我絞盡腦汁,”段博腴苦惱地說,“把妹妹獻給先帝,可他好像對女人也無甚興趣,既不育子亦不納妃。再後來有了延佑,嫡長子立為儲君乃是國本,先帝卻反似更加苦惱,郁郁寡歡。直到你的出生……”
“我到底是誰?”梁珩問。
“你只是湊巧出生在禁中,一個不幸的嬰兒。有了你,先帝便将他金蟬脫殼的計劃對我和盤托出。他欲與宦官鬥力,卻怕傷及後嗣,預備立一僞君在臺前。那時我一想到,先帝将國之儲君托付于自己,将來我就是輔政大臣,興奮之餘,未及多想便附和。如今看來真是漏洞百出……”
段博腴道:“他做這個計劃,是因為害怕啊!他害怕什麽?世上竟有堂堂帝王畏懼區區閹人者?——仇致遠的那枚武帝骨戒,在你手裏麽?”
梁珩後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段相素來溫和的僞裝出現裂痕,眼中放射出野火似的渴望。
“他懼怕武帝骨戒否定他與延佑,便将你推到前面,縱使骨戒當堂證明你是假的,那又如何,你本就是假的,而延佑順勢便可取而代之,将你與閹黨一網打盡。此一石二鳥也。”
“可惜,被你捷足先登,竊取了骨戒。這是唯一的疏漏,”段博腴道,“延陵已搜過你身,不見骨戒。想必是被你藏起來了。若你是個聰明人,當知道交給我是你最好的選擇。”
“交給你,讓你效仿仇致遠,拿去脅迫段延佑嗎?”
段博腴目光微凝。
“你今天同我說這麽多,不就是向我展示你那滔天的權力欲,好讓我相信,将骨戒交給你,會讓段延佑不好受,”梁珩低聲道,“可是丞相,你太聰明了,也太懂得如何欺騙別人,我如何能确定,你不會徹底銷毀骨戒,保住你的外甥,也保住自己輔政外戚的地位……”
“我不會将骨戒交給你的,”梁珩狼狽地縮在牢房角落,擡頭望向“舅舅”熟悉的面孔,“因為我也不知道它在哪裏。”
段博腴沉默半晌,道:“既然如此,你不願告訴我,本相只好去問沈育了。”
他走了,足音熄滅在陰冷的走道裏。梁珩失去最後的力氣,他在這充滿血腥與死寂的北寺獄中閉上雙目,試圖回憶自己作為棋子的人生最初的記憶裏,是否留下過親生父母的痕跡,當然那是徒勞的。
耳邊響起抽泣似的喘息,他分不出來是信州亦或是自己。
二月初八,春分,忌動土、拆屋。
新帝榮登大寶,做的第一件事,是将原東宮所在拆毀。卸畢大殿的梁柱,又挖出庭院的古樹假山石,那架勢大約是要将東宮徹底夷為平地。有好事百姓圍觀,可得一二片宮殿的磚瓦,回去墊竈臺,也有富人掏錢購買青宮家具,以讨個貴氣。
沈育身披蓑衣、頭戴鬥笠,隐在人群後,眼見昔日讀書作樂的宮苑被拆毀殆盡,曝露出坑坑窪窪的石地。如同遭人淩虐的面目。
工人将仇千裏送給梁珩的古木擡出大街。沈育猶記當時擡樹進宮的盛況,為了這棵樹,梁珩選址都廢了老半天勁,他苑裏的樹很多,有幾株據說是幼時撫養他的宮女所栽種。
如今全給挖走,擡至大街上,有人眼尖道:“樹根裏好像纏着東西?”
工頭摘下來一看,是一方妝奁,已很陳舊,漆色脫落得斑駁。
“莫非是東宮娘娘的?”
“瞎說,東宮哪裏來的娘娘。”
收貨的商人連忙說:“也算宮裏流出來的玩意兒,我出五兩銀。”
工頭樂呵呵的,将破匣子遞過來。
“十兩。”
沉甸甸的錢袋向工頭抛來,那匣子被一個年輕人接走,商人道:“我出十五兩!小兄弟,你拿去有甚麽用?我買回去哄娘子的!”
沈育不作理會,将螺钿妝奁揣進袖中,七拐八繞回到客店。
匣子并不如何金貴,流落到市面上,亦只是尋常貨色,并不像是貴族女子的所有物。許是當初那宮女連同樹苗一道埋進的土裏。裏面裝着一支絨花發簪,沈育取出來應日細看,木簪端頭似乎有一道微小罅隙。
擰動之下,罅隙擴大,最後裂為兩截,中空裏卷着一條細絹。絹紙舒展,滿卷黃舊的顏色,蠅頭小字如無數小蟲,蠶食着縱橫紋理。
絹紙一撕兩半,段延佑拍案而起,怒道:“你去告訴江枳,不想做事了可以滾,非得激怒朕賜他三尺白绫麽?!”
堂下許椽、羊悉等噤若寒蟬。
殿外通傳丞相觐見,衆人方才松口氣。段博腴不為這引而不發的緊張氛圍所動,笑問:“陛下何故動怒?”
段延佑冷冷道:“江左監,管得太寬,敢管到朕頭上。想必是事事都心存不滿,換個皇帝恐怕才能如他所願。”
這才幾天,他已完全暴露出與父親一式無二的偏激性格。
舅甥二人默契十足,段博腴一至,段延佑便屏退旁人。
“江枳是廢帝啓用的人,”段博腴道,“此人甚為典型,效忠君主而非忠于社稷。陛下非得要用他,也不是無法,常言道忠臣不貳主,除去先主,就只剩陛下一人可以效勞了。”
段延佑佯作才記起,道:“是也,那人還羁押在北寺獄。朕記得吩咐過,不許對他用刑。”
“自然不曾。”
“今夕何夕?”
段博腴答:“已至春分日。”
柳暗花明逢日暖,春分不減社前寒,這一日正适合結束舊的恩怨,開啓新的紀年。
段延佑露出丞相式的笑臉:“那麽就在今夜做個了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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