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賜金樽
第105章賜金樽
梁珩受困于北寺獄,已是求生無門,插翅難飛。但他腦筋尚能轉動,沈育不曾告訴他骨戒仍存,亦不曾透露過是如何銷毀骨戒。若段博腴所言非虛,沈育那時為何要留下這個禍害?
火光從盡頭照來,段延陵出現在門前。
他将油燈放在燈架上,卸了牢房門鎖,身後無人跟随。梁珩仰頭看他,等待他是将自己放走,或是了斷。
晦暗的空間裏段延陵也看着這個素來金枝玉葉的人,被糟踐得虛弱、落魄。
他俯身靠近,梁珩已在牆角,避無可避,浮現出厭棄神色。段延陵不為所動,貼到他身前,兩手繞到身後為他解開緊縛的繩索。梁珩被捆麻的雙手這才恢複些許知覺,他似乎能感受到段延陵溫暖的體溫。
“陛下要見你。”段延陵說。
那錯覺的溫度又飛快流逝了。
沈育冷得一個哆嗦。二月春風狂似虎,吹得他鬓發亂飛,這讓他想起年年妖風送來的兇兆。
一朝天子一朝臣,梁珩禪位後,朝中少有可信賴之人,沈育所能依仗的,只有曾經出生入死的臺衛。那時梁珩需要耳目,臺衛便訓練出一套暗中接洽的門路。舊主去後,新主上位,不怎麽搭理這支孤兵,先時升鄒昉做城門校尉的調令也被按下,轉而讓他接了沈育的班,鄒昉或許因此有點想法,一直未對新帝坦誠相待,這道暗門便為梁珩與沈育留了下來。
鄒昉為他盡力奔走,卻并沒有在章儀宮中發現任何跡象。沈育于是做了最後一個打算。
奄奄黃昏。
官巷沉浸在薄暮之中,署衙前威武的獬豸石目審視到訪者。寺廟原是匾額的梁上只餘一方舊痕,改換門庭,于是救人解脫之地,成了刑罰斷罪之所。
北寺獄內,依舊是一名僧侶打掃中庭。
沈育出示私下偷蓋的通行令,得以進入牢房。終年不見天日的地牢,陰冷甚于春寒,且死寂如無人之境。北寺獄是關押犯事官吏與貴族的地方,上一次人滿為患,還是清剿閹黨餘孽,仇致遠斷脊而死,餘黨皆服刑,此地是生人沒有,而怨魂不散。
他一路走到底,每看過一間牢房,都從害怕見到梁珩受折磨的模樣,到更害怕哪裏都找不到他。
連北寺獄都沒有……
沈育提在手中的燈臺無風而抖,映在石壁上的影子淩亂無序。
這時牢獄深處有陣響動,燈臺的光輝推過去,映照出一張年輕而頹唐的臉。他大概在黑暗裏蜷縮了太久,沈育一時間都沒有發現,那雙眼睛牢牢盯着沈育,眼底明晦交替。
仲春之夜,搖光在東。
天河下,兩重城垣扞衛着正中重檐攢頂的建築,黃金塗,函藍璧,彤朱髹漆,沉默的武士伫立在石道兩旁。梁珩得到了很好的待遇,由一輛雙駕馬車帶入園陵,閉着眼睛他都知道,這裏是供奉着亓國歷代帝王靈位的明堂。
明堂九室而八牖,四門十二宮,天下九州,四季十二月,盡皆在這天圜地方的宮室之內,在這通天屋徑九丈的禮法宗祠之中。太室香燈長明,層層壁龛下,一位青年拜過先祖,起身回過頭來。梁珩仔細分辨他的面孔,從中找不出半點與段延陵相似之處,他想自己從前真是太過沒心沒肺,連這麽明顯的異常都未曾挂心。
段延佑道:“好久不見,上一次見面似乎是在……桂宮?”
梁珩沉默片刻,道:“不記得了。”
他仍身着囚服,而段延佑龍袍金帶,負手而立,端得一副氣派,從容一笑說道:“朕該怎麽稱呼你?或許,連你自己也不知道。”
“人生天地間,”段延佑道,“父母給了骨血姓名,乃是立身之本。而造化給了你另一樣東西,你知道是什麽?”
梁珩搖頭,段延佑一指他腳下。
“是影子。”
“……”
“影沒有身軀,沒有血肉,沒有姓名,沒有父母。沒有自己存活的意義。他随朕的動作而行動,為了成就朕,乃是天命賦予天子的第二條命。王者不死,非是不死,自有人替之。金殿那一天,朕幾乎以為你命數已盡,想不到,還能偷得浮生至今。”
“不是做皇帝才叫生之意義,”梁珩忽然開口,“更不是天下人人都想做皇帝。看似至高無上的寶座,實則是一切争端紛亂的源頭,風雲瞬息萬變,連一己之安危尚且難以顧全,親朋好友亦犧牲無算。如果因你而死的人皆是你的影,那麽天上太陽就只照着你一個人,何其孤獨寂寥。”
“你不想做?”段延佑重複他的話,語氣中隐含一絲詫異,似乎不明白怎麽會有人敢輕視九五至尊。
“你不想做,朕卻想做。這一生你都生活在光明正大裏,而朕像溝渠裏的老鼠,躲躲藏藏,不能為人發現真實身份。一個是不得不避開閹黨耳目秘密培養的正宮太子,一個是禁宮裏犯戒宮人的遺腹子,我們之間,究竟是誰更見不得人?”
“但是朕不恨你,”段延佑露出一點笑容,“從前每當朕走在大街上,聽見百姓議論東宮那位荒唐太子,與太監厮混、與纨绔縱酒,氣走了業師,不學無術一事無成。朕就感到慶幸,先皇英明,朕若不是在相國府長大,說不得也在閹人的手段下消磨了志氣,成日縱情聲色,最後任人拿捏。”
“你怎麽不恨我?”梁珩怪道,“你不恨我,會派刺客追殺我?汝陽刺客身上刺有奔馬圖騰,與奇峰山的刺客別無二致。你早就想殺我了,一次不成,還殺兩次,今日我能站着走出明堂,或許要感謝老天開恩。”
這最後的關頭,梁珩難得頭腦清晰起來,甚至感到自己從未如此犀利過,直逼得段延佑那古井無波的臉色都變了一變,上前一步,居然提拳來揍!一拳擊打在梁珩腕骨上,卻是梁珩也反應極快,擡手格擋,被巨力沖撞得連連後退,撞到大門上,手腕撕心裂肺的痛。
殿外武士執戟一動,似要護駕,段延陵也抽出君子劍掩護在段延佑身前,謹防梁珩逼急傷人。落在梁珩眼中,實在無比可笑,二十年的表兄弟,段延陵還不清楚他的斤兩?
段延佑一擊不中,貌似也沒有非要揍得梁珩吐血以洩憤的意思,搖頭兀自說道:“小鬼難纏。朕以前就知道,別看你只是砧板魚肉,小心思卻層出不窮,連三宦都被你耍得團團轉。就連你留在朝中的心腹,譬如江枳鄧飏之輩,也不懂得審時度勢。”
這些人正是沈育協助他提拔,以稀釋相黨羽翼,想不到如今正成了段延佑的在背芒刺,因果相循,自有定數。
“衆賢之進,如茅斯拔,”梁珩道,“君王即應不拘小節,容人之心尚不能有,如何能容得下千裏江山?”
梁珩越說越使段延佑陷入無言。多時的靜默後,他冷笑道:“忠臣不事貳主,你既還活着,憑什麽要朕多擔待。若你甘願以身度人,朕倒可以考慮。”
一語畢,書童手捧漆盤進入明堂,盤中金樽清酒。
“若說恨意,比起區區之你,朕其實更恨先父,他在世時,我一日不曾體會過家人團圓,唯一一次明面上的交流,只有那年冬末,椒酒宴會,先帝賜朕一柄天子之劍。為了這一賜,先帝飲下毒椒之酒,肝腸寸斷而亡。這就是他留給朕骨肉親情,盡是痛苦。雖則如此,諒你卻不曾有過,朕願将這親情分你一杯。”
書童端着椒酒走上前,忽然段延陵手上一動,似乎是想擋一擋,但立馬恢複神智,克制住了動作。然而這毫厘之差,仍為段延佑所覺,他好像對身邊一切變化都非常敏感。
“怎麽?”段延佑道,“你有什麽話說?”
段延陵知道自己在緊要關頭犯了傻,哪裏還敢吱聲,可他不作聲,段延佑卻要發作:“朕猶記得,你表兄弟二人從小十分親厚。人到了離別時刻,一切都可前嫌盡可冰釋。段卿,朕允你送上表弟一程。”
書童近似段延佑的分身,是點頭即會意,轉而将漆盤托至段延陵眼前。
那一杯酒液裏倒映出段延陵僵硬的臉。
梁珩靜靜注視酒樽,豁然明白那杯中盛的非是酒,乃是段延佑的憎恨與恐懼。他一日不消失,段延佑一日不能安坐廟堂。可段延佑這名正言順的君主,有什麽好怕他的,這世上連一處容膝之地也不敢收留他,身為一國之君,未免失了度量。段延佑想得容易,以為他一死,前朝之臣便盡數拜服在自己腳下。但沈育怎肯輔佐他?梁珩心想,沈育一定會恨死你。
肩上一陣劇痛,是段延陵一手制住他,一手緩緩握住盤中椒酒,面容呈現出咬牙切齒式的猙獰。梁珩被他抓得動彈不得,骨骼關節摩擦作響,震痛從肩膀傳至胸膛,心中一片冰冷。
段延佑負手回身,面向祖宗靈位,似乎懶于面對行将發生的一切,香燈光暈迎面而照,顯得他眉目清晰無匹,如一尊金身玉像,阖上威嚴的雙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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