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回京

小巧的瓷碗裏,突然多了一片醬汁欲滴的油焖冬筍。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衆人驚掉了下巴。

舒甜也有些詫異,她擡眸看向夜嶼,睫羽忽閃,眼前清亮。

夜嶼面色淡淡,道出一句:“禮尚往來。”

舒甜愣了愣,肉眼可見地彎起了眉眼,如夜幕中,美好的明月。

“多謝大人。”

舒甜輕聲答道。

油焖煙筍緩緩入口,鮮香,脆嫩,濃芡,這滋味絲絲入口,滑進心裏。

比記憶中的這道菜,還要多出一絲甜味。

日子飛轉。

夜嶼等人下江南,不知不覺已經半個多月了,外面的人渾然不覺,但錦衣衛指揮司內,卻度日如年。

是夜,吳佥事、範通通及付貴忙完之後,照例來到了小飯堂。

自從舒甜離開小飯堂後,宵夜就變成了廚子們輪值,今日恰好輪到王師傅。

王師傅身子渾圓,站在小飯堂的備餐區,甚至有些轉不開身,他一擡眼,見到吳佥事等人,頓時笑開了花:“諸位大人好!”

吳佥事愣了下,勉強點個頭。

範通通沖付貴小聲嘀咕:“怎麽又是他!做來做去都是那幾個菜……還特別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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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貴面無表情道:“等會兒萬一我發火,你可一定要勸住我。”

王師傅自然是沒聽見這些話。

對于他來說,只要有人來,工錢就能算數。

王師傅殷勤地邀請衆人落座:“幾位大人,想吃點兒什麽?”

範通通道:“你今日有什麽?”

範通通生得矮胖,王師傅也肥頭大耳,兩個人挨在一起,仿佛一個小球對一個大球,有些滑稽。

王師傅急忙道:“今日小人熬了牛肉粥。”

範通通點頭道:“那行吧……”

反正也沒有別的選擇。

王師傅應了一聲,連忙盛粥去了。

付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低聲道:“也不知道大人那邊,怎麽樣了。”

吳佥事看了他一眼,壓低聲音:“一切順利。”

範通通摸了摸眼前的茶杯,好奇道:“那東廠探子,居然就這樣被甩掉了?”

吳佥事颔首,算是默認。

範通通忍不住笑起來:“也太笨了!”

吳佥事淡笑一下:“不枉我将長君帶在身邊這麽久。”

三人對視一眼,會心一笑。

原本夜嶼帶着舒甜浩浩蕩蕩自京城出發,就是為了吸引東廠探子的目光。

待他們走後,吳佥事等人立即将豆豆藏了起來,又不動聲色從難民村接來了長君。

長君雖然比豆豆略大一些,但畢竟年齡相仿,外人也不知他是什麽身份。

吳佥事便一直将長君帶在身邊,是以所有錦衣衛指揮司的人,都将長君當成了重要的證人。

其中,包括玉娘。

于是,玉娘便将這消息傳遞給了東廠,東廠前前後後派了不少人來查探長君,可長君每日坐在錦衣衛指揮司裏吃吃喝喝,沒有一點要走的意思。

趁他們分神的間隙,尹忠玉和吳鳴,便帶着豆豆火速下江南了。

三邊裏應外合,這才甩掉了東廠探子,促成了這次江南之行。

付貴勾起唇角笑了笑,範通通也對吳佥事豎起大拇指:“妙極。”

吳佥事輕咳一聲,壓低聲音道:“來了。”

付貴和範通通面色微變,瞬間又恢複如常。

範通通嚷道:“王師傅,牛肉粥怎麽還沒有上來?對了,多準備一份,我們要帶回去給‘豆豆’吃。”

這一聲打破了小飯堂的沉寂,王師傅連忙應是。

三人心照不宣地笑笑,付貴看了範通通一眼:“戲瘾又犯了……”

錦衣衛指揮司的小飯堂之外,玉娘一身夜行衣,靠在牆角豎起耳朵聽着。

她面露疑惑,怎麽那作證的孩子,此時還留在錦衣衛指揮司?馮丙大人既然說夜嶼在江南斂去了蹤跡,無論如何,他應該要用到這孩子才是……

玉娘百思不得其解。

她一閃身,離開了飯堂。

玉娘回到自己的廂房中,滿腹狐疑,卻又有些焦慮。

她的蠱毒很快便到發作之期了,若是馮丙還不回來,只怕她就要受千蟲噬咬之痛。

她必須做點什麽,讨好一下馮丙才行。

玉娘神思漫漫,目光落到了她自宮中帶出來的玉匣之上。

她眼神微眯,心中有了打算。

寬闊的官道上,兩架馬車一路飛馳,暢通無阻。

夜嶼最終沒有選擇水路,仍然走了陸路回京,一切都十分順利。

越近京城,天氣便越是寒冷,舒甜坐在車廂中,忍不住攏了攏身上的繡花對襟小襖,輕輕呵出一口氣,暖了暖自己的指尖。

夜嶼餘光瞥到她的動作,緩緩放下手中公文。

“冬洪,到哪裏了?”夜嶼聲音淡淡,聽不出什麽情緒。

冬洪坐在外面駕車,高聲應道:“還有半日,便到京城了。”

夜嶼眸色微凝,思索了片刻,道:“就近找個地方,修整一下罷。”

冬洪連忙應和:“是,大人!”

于是,冬洪便駕車轉向,直接拐上了京城旁邊的周城。

周城雖然臨近京城,但看起來卻十分落後,城牆斑駁,道路狹窄,連城鎮的主街上,都沒有幾個像樣的鋪面。

冬洪也是第一次來,他不熟悉路線,帶着衆人轉了一圈,終于在一間食肆面前,緩緩停下。

冬洪面色為難:“大人,不如在這兒将就一下吧?”

夜嶼撩起車簾,看了一眼,道:“好。”

尹忠玉和吳鳴翻身下馬,幫着冬洪一起,将馬牽去旁邊,栓在了木樁之上。

尹忠玉目光轉了一圈,有些疑惑道:“這食肆怎麽連個小二都沒有?”

他一貫在京城的錦繡堆裏長大,無論去到哪家食肆,小二、掌櫃的都是前呼後擁,幾乎沒在京城周邊,見過這種情形。

吳鳴也覺得有些奇怪,他贊同尹忠玉的意見,道:“這周城雖然臨近京城,但見這光景,似乎并不怎麽繁華。”

起止是不繁華,路邊還有不少乞丐。

黃達帶着豆豆下了車,他第一次來到北方,眼見着街上有些荒涼,便小聲問豆豆:“京城……也是這樣的嗎?”

他從前總聽那些從京城回來的人說,京城是如何繁華、喧鬧,走在街上,随便扔出一個東西,都能砸到個達官貴人。

如今這周城看起來,還不如江州呢!

豆豆搖頭,道:“京城才不是這樣的,京城的房子可漂亮了,好吃的很多很多!”

雖然他沒有進去過,但在外面看着,都心生敬仰。

莫山目光沉靜,緩緩落到長街盡頭,面上有一絲悵然。

“莫大哥,許久沒有回來了罷。”夜嶼清冷的聲音響起,打斷了莫山的思緒。

莫山低頭,淡淡笑了下:“往事随風,不提也罷。”

周城也好,京城也罷,都已沒有他的位置了。

舒甜也是第一次來到周城,下了馬車後,她站在食肆門口透了透氣。

食肆旁邊,有兩個衣衫褴褛的乞丐,奄奄一息靠在牆邊。

舒甜定睛一看,是一位母親,帶着一個孩子。

那孩子怯生生依偎在母親懷裏,神情萎靡。

“娘親,我難受……”

那母親滿臉心疼,可眼神又有些無力:“娘親知道……好孩子,你忍一忍,等食肆打烊了,如有多餘的吃食,老板說不定會施舍給我們的……吃了東西,病就會好了。”

舒甜蛾眉微攏,忍不住走上前去:“這孩子,是病了嗎?”

那婦人擡起頭來,見舒甜面有關切,很是面善,便開口道:“是……孩子病了好幾日了,渾身沒有力氣……”

舒甜愣了愣,只見這婦人面前放着一個破碗,碗裏盛着半碗水,水底已經渾濁,上面還漂浮這些許灰塵。

舒甜蹙眉:“這是給孩子喝的嗎?”

那母親有些無奈地點點頭:“這粥水還是昨日讨來的……姑娘,能不能行行好,賞我們點吃的?”

舒甜詫異一瞬,定睛一看,這所謂的粥水,完全看不出粥的樣子,不過是髒水之上,飄着幾顆零星的米粒。

舒甜打量她一瞬,這婦人蓬頭垢面,嘴唇幹裂,一雙眼睛滿是懇求,可見是許久未進食物和水。

她懷中的孩子,看着五六歲,但瘦骨嶙峋,下颌尖尖,唯有一雙眼睛,顯得格外大。

舒甜有些心軟,低聲道:“你們等着……”

說罷,她便迅速跑回了馬車上,将自己帶的幹糧拿了下來,分給了婦人。

那婦人沒想到舒甜真的如此心善,連連道謝,還要對她磕頭。

舒甜忙道擺手,道:“舉手之勞而已,快讓孩子吃點東西罷!”

婦人擦了擦眼角,應了一聲,急忙将白白的面餅遞給孩子。

孩子本來有氣無力,一旦見到面餅,眼神都亮了幾分,他接過面餅,就啃了起來。

豆豆站在不遠處,拉了拉黃達的手,小聲道:“爹爹……我之前在京城,還沒有遇到甜甜姐姐和夜嶼大人的時候,過的也是這樣的日子……”

黃達聽了,有點兒眼熱,忙道:“豆豆別怕,以後爹爹不會再讓你過那樣食不果腹,擔驚受怕的日子了……”

夜嶼的目光,也落到這對母子身上,舒甜站在他們旁邊,秀眉微攏,紅唇微抿,沉默不語。

莫山在他身後,低聲道:“這周城臨近京城,不少壯丁被抓去了京城,為皇帝籌建行宮,現在城裏留的,不過是些老弱婦孺了……蕭條些,也是意料之中。”

夜嶼沒說話,他擡起步子,向那對母子走去。

華貴的衣袍,緩緩墜地,映入婦人的眼簾。

婦人驚詫地擡起頭來,對上夜嶼的目光,眼前的男子俊逸非凡,透着一股冷意,他氣度高華,絕非常人。

夜嶼緩緩開口:“夫人,可否将你讨來的這碗水,賣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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