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揉

月色朦胧,玉蘭枝丫簌簌,風吹鈴動。

中庭架設了一張四四方方的桌子,上面擺滿了點心,茶水熱氣騰騰。

老夫人正拉着舒甜,也不知道在說什麽,時不時發出一陣笑聲來。

夜嶼眸光微頓,有些恍惚。

舒甜笑得眉眼彎彎,忍不住嗆咳起來,老夫人急忙伸手,為她拍了拍纖薄的背脊,笑意盈盈。

舒甜下意識擡眸,看到角落裏的夜嶼,忽然出聲:“大人!”

夜嶼唇角微繃,站着沒動。

老夫人聽到舒甜喚人,便也擡眸看去——北苑門口的角落裏,有個暗紅色的身影,高大清俊。

老夫人怔了怔,晃晃悠悠站起來。

夜嶼面色一僵,手指不自覺擰緊。

上一次見到母親的情形,還歷歷在目。

……

那一次。

老夫人從自己編織的夢境中醒來,忽然認出了夜嶼。

她悵然走上前來,伸手輕撫夜嶼的肩頭。

然而,母子之間真正的重逢只持續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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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認出夜嶼的同時,也想起了那些令人心頭大恸的往事,她忍不住潸然淚下,難過得不能自已,誘發了心悸,當場暈了過去。

從那之後,病情便時好時壞,夜嶼也不敢再随意出現在老夫人面前。

……

此刻,夜嶼站在北苑門口,目光靜靜看着老夫人,一言不發。

老夫人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喃喃:“誰來了?”頓了頓,她自顧自地向門口走去。

舒甜一怔,也跟着站起來:“老夫人?”

老夫人慢慢走到門口,月光鋪灑,照耀在她的面龐上,看起來寧靜如昔。

她緩緩走近,看清了夜嶼,忽然露出笑容。

夜嶼眸光微亮,上前一步。

“你是誰呀?”老夫人笑容可掬地問道。

夜嶼怔住。

舒甜也跟了上來,挽上老夫人的手臂,目光投向夜嶼。

夜嶼與舒甜對視一眼,沖她輕輕搖了搖頭。

顯然,老夫人沒有認出夜嶼。

舒甜面色有些複雜,她語氣帶着一絲,道:“老夫人……這位,是我的朋友。”

老夫人愣了愣,從頭到腳打量了夜嶼一瞬,她抿唇一笑:“阿嫣,你何時認識了錦衣衛?”

舒甜頓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老夫人又湊近些,悄悄對她講:“不過确實豐神俊朗,與你很是般配。”

舒甜面上一熱,小聲道:“不是您想的那樣……”

老夫人的目光重新落到夜嶼面上,笑起來:“公子,你是來接阿嫣回去的罷?”

夜嶼凝視老夫人,心潮湧動。

他低聲道:“是。”

老夫人溫柔一笑,拉了拉舒甜的袖子,道:“時辰也不早了,阿嫣,你早些回去罷……下次記得來看我!”說罷,她對秋琴一揚手,道:“将我做的肉醬千層餅放到食盒裏,讓阿嫣帶些回去。”

舒甜忙道:“不用了,多謝老夫人……”

老夫人卻像沒有聽見一般,她沖夜嶼一笑,道:“我們阿嫣最懂美食,公子可嘗過阿嫣的手藝?”

“嘗過的。”

老夫人有些驚訝,小聲問舒甜:“你都給他做過吃的了?居然沒有告訴我……”

舒甜:“……”

秋琴拿來食盒,雙手奉上。

夜嶼看了老夫人一眼,伸手接過。

“多謝。”夜嶼的面色依舊恢複了平靜。

老夫人回過頭,笑吟吟對舒甜道:道:“好啦,你早些回去罷……”頓了頓,她又沖夜嶼一笑:“還請公子把阿嫣平安送到家。”

夜嶼沉默點頭。

舒甜怔然看了老夫人一眼,她神情宛如少女,溫柔中帶着幾許俏皮,眼神單純,笑容甜暖。

舒甜忽然有一絲辛酸。

舒甜跟着夜嶼離開北苑,老夫人一直站在門口,目送他們。

直到走出很遠,老夫人才小聲自語:“這位公子……看着好像有些面熟啊……”

夜色如紗,暗幽幽地覆蓋上一切。

都督府中,燈籠沿着北苑,一路挂到中庭,很是亮堂,仿佛像驅散所有黑暗。

夜嶼默默向前走,舒甜跟在他身後,兩人一路無話。

夜風拂來,吹得舒甜打了個寒戰,她目視前方,只見夜嶼一襲暗紅飛魚服,幾乎要融進夜色裏,整個人輪廓若隐若現,晦暗不明。

他走路沒有一點聲響,仿佛整個人不存在一般,背影清清冷冷,孑然一身,

舒甜心頭微動,下意識出聲:“大人……”

夜嶼步子頓了頓,沒有回頭。

“嗯?”

語調淡淡,聽不出任何情緒。但舒甜知道,此刻的他,一定心潮起伏,難以言喻。

舒甜走快兩步,正想開口安慰,忽然瞥見他的臉色。

舒甜一驚:“大人,你怎麽了?”

他面色蒼白如紙,唇上血色盡失,整個人仿佛被抽空了氣力一般,沒有任何生機。

夜嶼低聲:“無妨。”

舒甜打量他一瞬,十分警覺:“你是不是胃疾犯了?”

夜嶼面色一僵。

自從離開北苑,情緒的湧動,帶來胃腹處劇烈的絞痛。

母親就在眼前,可她卻再一次忘記他了。

她忘記他時,總會陷入從前快樂的記憶中,仿佛一位不谙世事的少女,簡單、純真。

而當她認出他時,卻要直面人生帶給她的巨大痛苦,她不願承受,也承受不了,便一次一次地選擇回避。

也許不見到他、不想起那些前塵,對她來說,是更好的選擇。

夜嶼苦笑。

胃腹處灼熱無比,好像快被撕裂了一般,他一聲不吭,默默承受着。

他一貫如此。

但夜嶼沒想到,舒甜會猜出來。

夜嶼眸中有一絲痛色,聲音卻淡淡:“不必管我。”

舒甜秀眉微蹙:“怎麽能不管?”頓了頓,她問道:“要不要去請大夫?或者,我去煎藥好不好?”

夜嶼搖頭。

尋常大夫,根本治不了他的病。

之前喝的緩解疼痛的藥劑,效力也一次不如一次。

夜嶼見她神情關切,眼裏有說不出的焦急,便道:“別擔心,我休息一下便會好。”

舒甜有些擔憂,她扶住他手臂,道:“我陪你走回東苑。”

夜嶼怔了怔,低聲:“好。”

兩人放緩了步子,慢慢走回東苑。

月光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逐漸靠近。

舒甜側目,看了夜嶼一眼,他沒有說話,但心情似乎有些沉重。

舒甜淡笑一下,道:“大人可知道,今日我陪着老夫人做了什麽?”

夜嶼看她一眼,搖頭。

舒甜抿唇笑道:“我們做了一下午醬香千層餅,老夫人還對我說了許多悄悄話。”

夜嶼愣了愣,有些驚訝。

舒甜觑他一眼,神情嬌俏,笑道:“大人可想知道?”

夜嶼眸色微凝……自從母親犯病,他已經多年沒有和母親好好說過話了。

見他不語,舒甜自顧自道:“老夫人說,自己很喜歡下廚……但是家中不允,她便自己偷偷研究。”

舒甜一邊扶着夜嶼,一邊笑道:“她偷偷将雞蛋藏在卧房裏,為了不被教習媽媽發現,便用被子掩着,誰知道那雞蛋早就孵了一半了,等她做完女紅回來,床上多了一只小雞……”

舒甜還未說完,自己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夜嶼也是第一次知道這件事,有些驚訝。

舒甜見他笑了,繼續道:“還有一次,她和面做饅頭,但是面沒有發起來,蒸出來的饅頭又硬又實,但若是扔出去,又怕被人發現,便拉來樊叔幫她吃,結果樊叔吃了才兩個胃就頂住了……自此之後,樊叔看到她就躲……”

“還有一次,老夫人想改變家中長輩的想法,便主動做了一鍋湯羹,想表現自己的手藝和決心,結果,一半人吃完後,就開始腹瀉……她被罰跪了兩日祠堂……”

舒甜的語氣稀松平常,眼波流轉,巧笑倩兮。

她的情緒感染到了夜嶼。

夜嶼擡眸看她,母親病中念叨的幾件小事,居然也能被她說得津津有味,夜嶼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沒想到母親還有這樣一面。

他記憶中的母親,總是溫和高雅、善解人意的,她精于廚藝,無論什麽食材到了她的手中,都能變成美味佳肴,俘獲他們父子倆的心。

從前,夜嶼還小,沒聽母親說起過自己小時候的趣事。

等大了些,兩人被迫分離了很長一段時間。

再重逢時,她就已經病了。

這兩人有着最深刻的骨血連接,但相處上卻斷層多年。

而舒甜語氣輕柔地說起這些瑣事,好似一團軟軟的棉花,漸漸填上了夜嶼心中那處空白。

夜嶼情緒緩和了些,胃腹處的疼痛,也漸漸控制住了。

他低頭看她。

她發頂柔潤,烏黑發亮,堕馬髻緩緩垂在腦後,頭上的玉蘭步搖,一步一晃,姝色無雙。

舒甜下意識側頭,對上他的目光。

夜嶼眸光頓住,低聲:“別動。”

舒甜微愣,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夜嶼伸手,探向她的發間——那裏藏着一片梅花花瓣。

他衣袖微涼,無意中蹭過舒甜光潔的額頭、臉頰,有點兒癢。

舒甜聞到一股熟悉的藥香。

夜嶼收回手,一片花瓣躺在手心裏,他神情淡淡:“好了。”

舒甜一看,笑起來:“應該是白天和添兒捉迷藏的時候,不小心沾上的。”

夜嶼輕輕“嗯”了一聲。

兩人繼續往前走。

夜嶼手臂自然垂落,輕輕夾着花瓣,指尖留香。

兩人很快走到了東苑。

“大人,小心些。”舒甜見室內昏暗,連忙先進去點燈。

然而她對房間陳設不熟,一進去,腳踝便撞到了桌角,頓時吃痛,小小的驚呼了一聲。

旁邊燈火燃起,照亮夜嶼的面龐,他将油燈放得離她近了些,淡笑道:“要小心的是你。”

舒甜面上微紅,小聲嘟囔:“還不是因為你胃疾犯了……我怕你一個人不方便……”

舒甜說完,心裏腹诽道,這麽大的東苑,居然也不放一兩個家丁或者侍女,到了晚上簡直像鬼屋一樣。

她神情嬌憨,心裏默默抱怨的樣子十分有趣,夜嶼忽然心情好了些。

舒甜拎起茶壺,蹙眉道:“大人胃腹不好,不宜飲茶,溫水更好。”

說罷,便将茶換成了溫水,端到夜嶼面前。

夜嶼接過溫水,喝了一口。

溫水順着咽喉,緩緩流入胃腹之中,整個人舒服了不少。

舒甜見他面色似乎好了些,問道:“大人今日喝藥了嗎?”

“晚些樊叔會送來。”

舒甜輕輕“哦”了一聲,接過茶杯放好,準備離開。

夜嶼目光下移,低聲問:“疼不疼?”

舒甜愣了愣,才反應過來,笑道:“沒關系,磕得不重。”

夜嶼皺眉,都撞出聲了。

夜嶼起身,走到櫃子前,拿出一個藥箱。

藥箱打開,裏面有各式各樣的藥瓶,夜嶼拿出其中一個,道:“這藥油對撞傷很有效,你拿回去試試罷。”

舒甜忙道:“不用了,我沒事。”

夜嶼看她一眼,語氣強勢了幾分:“那就在這裏上藥。”

舒甜頓時愣住,結結巴巴問:“在……這裏?”

夜嶼不由分說,一把拉過舒甜,坐到榻邊。

他垂眸看了她一眼,舒甜小腿一縮,忙道:“我自己來……”

夜嶼勾唇,颔首。

舒甜心裏嘀咕:這對母子是怎麽回事……都不聽別人說話,自己想一出是一出。

她小心翼翼地拎起一點裙角,露出一截小腿。小腿筆直,纖細,光滑。細膩的肌膚暴露在昏黃的燈光下,如一塊美玉,隐隐泛光。

她仔細看了看,腳踝處有些紅。

舒甜輕嘆一下,最近怎麽老是受傷。

舒甜拿過藥油,倒了一點在手上,輕輕搓了搓,然後便開始揉腳踝。

“嘶……”

不揉還好,一揉更疼,她秀眉微攏。

夜嶼聞聲,下意識轉過臉來,目光落在舒甜的腿上。

舒甜怕疼,不敢用力,只揉了兩下,便草草了事。

她将藥瓶收拾好,遞給夜嶼,微笑:“多謝大人。”

夜嶼眸色微沉,定定看了她一眼。

下一刻,他接過藥瓶,打開,将藥油倒在了自己手上,然後兩步走到榻邊,坐到舒甜身旁。

舒甜一怔:“大人……”

夜嶼沒有回應她,直接拉住她的腳踝,大手覆了上去。

舒甜腳踝纖纖,在手中不盈一握,肌膚柔軟,溫潤。

夜嶼沉默地幫她揉着腳踝。

舒甜面泛紅粉,擡眸看他,夜嶼依舊眸色淡淡,面無波瀾。

他手上的力道剛剛好,既能助推藥效,也不會讓她太疼。

舒甜抿唇一瞬,不敢說話。

他手指冰涼,就算塗了藥油,提前搓過手,還是冷得很,舒甜忍不住微微戰栗。

夜嶼停下動作,擡起眼簾看她:“很疼?”

舒甜連忙搖頭:“不……”

夜嶼仍然放輕了力道。

肌膚之間不斷摩挲,夜嶼的手指也漸漸暖了起來。

舒甜的疼感被驅散了不少,她擡眸看他,他神情認真,薄唇微抿,五官如刻,很是耐看。

舒甜笑了笑:“大人……我沒事啦。”頓了頓,她又道:“我在府上叨擾了多日,如今凍傷好了,明日便能回錦衣衛指揮司住了……”

夜嶼手上動作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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