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南城門破舊的小藥鋪來了位神醫,年紀不大,但醫術是真的高明。

——萩城記事

段旭隔着竹簾看裏面正給人瞧病的江木,這人奇怪得緊,行醫還穿着那身古樸黑袍,經常冷着張臉,不管是什麽樣的病人來都淡然得不行,仿佛沒有任何事可以影響到他的心神。

但這種姿态倒是給人一種格外可靠的感覺。

他望了望裏面的情況,估摸着一時半會是出不來,百無聊賴間又撣了撣幹淨的櫃臺。

萩城多雨水,清早天空就飄起了大雨,時間又趕上佳節,所以今日來的病人很少,藥鋪也沒什麽生意。

段旭倚着櫃臺,屋內清淡的藥香在鼻尖萦繞,外面雨滴滴答答下着,從門口透着一股涼意,不知怎麽忽然好像在做夢,一切都變得不真實起來。

誰能想到曾經趴在破爛街等死的人,現在居然活蹦亂跳地做起了藥店夥計,沒有病痛的折磨,沒有險惡之人的追殺,有衣穿,有飯吃,命運還真是妙不可言。

“抓藥。”

一道清冷的聲音突然響起,段旭猛地回過神,發現江木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帶人出來了,幽深的眼眸掃過自己,拿着雞毛撣子的手不自覺抖了抖,好冷。

瞧着他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江木領着人不由多看他一眼:“想什麽?”

江木說話總是淡淡的,沒有感情起伏,聲調也不高,配着那張蒼白寡淡的臉,很難讓人猜透他的心思。

段旭搖搖頭,伸手接過藥方,說:“沒什麽。”

他對醫藥一竅不通,但抓藥還是沒問題的,按着方子快速将藥材包好。

江木坐在椅子上,旁邊挨着他坐的是一個滿臉橫肉的男人,皮膚黝黑,非常魁梧,和他形成鮮明對比。

這人是萩城的捕頭,姓劉,看着不怎麽好說話,不過人還算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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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旭将藥捆好遞給他,劉捕頭道了聲謝便離去,有點奇怪的是,對方離開之前略帶疑惑地打量了他幾眼。

病人已走,藥鋪又空了起來。

江木起身打算回裏屋歇息下,才剛轉個身,後面的人叫住了他。

“何事?”

段旭張了張嘴,對上那雙眼眸,忽然不知道該怎麽說。

江木看他吞吞吐吐的樣子,問:“因為劉捕頭?”

“對,”段旭點點頭略帶猶豫,“我……你應該知道,我的名聲不太好。”

這事在他跟着江木回來的第二天就吐露了,不過當時江木沒有什麽反應,加上要置辦采購的東西多,話題還沒進行下去就斷了。

“那種事,不必在意。”

江木拿起櫃臺上的賬本,不帶感情地安撫了他一下,轉身走向裏屋。

段旭跟在後面撓撓頭:“話也不能這麽說,小心為上最好,萬一被人發現了,也許會連累公子你。”

江木冷不丁來一句:“有很多人知道你的樣貌?”

“這倒沒有,”段旭接話,但不放心又說,“可是名字總歸有很多人知道。”

江木點下頭:“那從現在起你叫江旭好了。”

依舊沒什麽語氣,卻透露一種無法反駁的态度。

“……”段旭抿了抿嘴,“也不是不可以。”

江木目光瞥了眼雞毛撣子:“那就是可以了,另外,櫃臺很幹淨,不需要再撣來撣去,你閑不住,就去檢查下哪格的藥材空了沒有。”

“噢,知道了。”

段旭把撣子藏在身後,呆呆點下頭。

莫約到了正午時分,外面的雨是越下越大,段旭坐在櫃臺前吃着飯,從門口閃進來兩個人。

一高一矮,都很清瘦。

段旭看了看他們不确定問:“……尚掌櫃?”

來人正是街頭賣書畫的尚掌櫃,同他們的鋪子相隔不遠,只是外面的雨太大,兩人看着很狼狽一時間沒有認出來。

尚掌櫃對他勉強笑了笑,衣服的下擺都已經濕了,段旭一邊招呼他們坐,一邊去拿幹淨的布給他們稍微擦拭下。

“江大夫在嗎?”他問。

段旭點下頭:“在的,尚掌櫃可是有什麽不舒服,現在這種天氣最容易風寒了。”

尚掌櫃搖了搖頭:“我沒什麽事,是宣兒。”

段旭瞄了眼旁邊臉色蠟黃的少年,對尚掌櫃說:“我現在去叫公子出來,別擔心。”

“有勞你了。”

段旭還沒走到裏屋,江木忽然就出現在了眼前,他一怔不禁後退兩步,心裏有點餘悸。

這人總是這樣,神出鬼沒的,知道的是明白他的武功極好,走路不發聲音,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鬼魅。

不過即便如此,段旭還是忍不住抱怨:“你走路怎麽一點聲音都沒有。”

人吓人是會吓死人的。

江木淡淡看他一眼,沒理。

外頭尚掌櫃見他出來,連忙拉着少年起身。

“江大夫。”

江木微微颔首,目光掃過尚宣的時候頓了一下,問:“哪裏不舒服?”

尚宣本來神情恍惚,聽到這話像是突然一激靈,臉色瞬間紅潤幾分。

尚掌櫃替他接話:“也說不上來什麽不舒服,就是覺得這孩子沒有點精氣神,這段時間總是蔫蔫的。”

段旭聽了這話也跟着打量起尚宣,但他看不出什麽,只覺得少年面色難看,精神萎靡不振。

“坐吧,”江木沖他們擺擺手,“我先給尚公子把脈。”

尚宣今年十四,是紅山書院的學生,老實講,他沒覺得自己哪裏不對勁,雖然身體是有點乏累,但他認為是前段時間學業繁重所致,休息兩天就好了,根本沒有父親所說那麽誇張。

江木的指尖按在他的脈搏上,屋裏很靜,只有外面雨聲滴滴答答,尚宣覺得被按住的手腕冰冰涼涼的。

一旁的尚掌櫃問:“江大夫,宣兒他……”

江木收起手:“尚公子無事,只是累着了,休息幾日便好,我開幾副安神的方子,回去喝了就沒事了。”

“看吧,父親,”尚宣松口氣忍不住對尚掌櫃埋怨,“我就說了我沒事,是您太大驚小怪了。”

尚掌櫃苦笑:“無事就好,總歸要看過醫師才能放心。”

他說是這樣說,神情卻好似還有難言,根本沒有放心下來。

一旁的尚宣沒注意到這個,他自覺沒有問題就拿起旁邊的傘:“既然沒事,孩兒就先走一步,書院的課業還沒有完成,後天就要交了。”

尚掌櫃點下頭:“也好,你先回去吧。”

本來這就是一樁很普通的事,段旭已經回到櫃臺後等着江木開方抓藥了,但當尚宣撐傘離去後,尚掌櫃的臉忽然垮了下來。

“江大夫,我覺得宣兒可能中邪了。”

外面風雨飄搖一陣冷風卷了進來,一種說不出來的涼意令段旭不禁打個冷顫,而屋內江木依舊神色不變。

這話,是什麽意思?

尚掌櫃微微蹙起眉頭:“我不知道這樣說對不對,但宣兒這段時間的舉動特別奇怪。”

“比如?”

“最明顯的大概就是心不在焉,經常發愣,呆坐在那裏一動不動,還有,總是會說胡話。”

段旭插話道:“什麽胡話?”

尚掌櫃搖搖頭:“聽不清,就是感覺好像在和一個看不見的人說話。”

這個比喻很有意味了,段旭想了想那個畫面,心裏有點不太舒服。

“你見到過?”

尚掌櫃輕輕點下頭:“那幾天宣兒精神很差,我一直想帶他來看大夫,但他總說是自己沒休息好。有天晚上,我實在不放心就去他的房間準備看看他,但我剛走到房門口就聽見屋內宣兒在說話。當時天色已經很深了,我心裏疑惑,又不想直接闖進去,就繞道窗邊那裏想從窗縫向裏面看看情況。”

“透過縫隙,我看見宣兒背對着坐在了一面鏡子前,嘴裏嘟嘟囔囔說着話,我聽不清那些話是什麽,可看架勢像極了在和誰交談。”

“大半夜對着鏡子說話?”段旭摸了摸胳膊,有點費解。

尚掌櫃也是無奈,眼眸裏皆是擔憂。

“那後續呢?”段旭問。

“後續……”尚掌櫃深深嘆口氣,“我當時很想聽清宣兒在說什麽,就繼續從縫隙張望,結果我真的聽清了他說的話。”

“他說了什麽?”

“宣兒說,你要告訴我什麽?”

“嗯?‘你’?”

“我也很奇怪,就使勁往裏面看,想知道‘你’是誰?,結果就在這個時候,宣兒突然一個轉身,和我的眼神撞上了!”

最後那句話他說的很重,段旭都被吓了一跳,這場面,想想也是驚悚。

“你們不知道,他那晚直勾勾地盯着窗縫外面的我,用一種陰冷又非常尖銳的語調說,有人在窗外。”

尚掌櫃無法形容那種感覺,哪怕是現在敘述都覺得後背一涼渾身都是冷汗,他只記得那晚自己慌忙中緊緊捂住嘴,努力将喉間想尖叫的欲望壓下去,他甚至能清晰地聽見自己像在打鼓一樣急促地心跳聲。

而屋裏的尚宣很快就将頭扭了回去,對着鏡子說:“騙人,根本就沒人在窗外。”

後面又是低語說着一些話,可惜他已經聽不見了。

小藥鋪裏,尚掌櫃說着,腦海裏一直閃現尚宣轉頭的那個神情,那道視線十分陰冷,直勾勾既像一條毒蛇,又似一只怨魂。

“江大夫,你說……”

江木一只手輕輕拍了拍尚掌櫃的肩膀:“沒什麽,是你多慮了。”

尚掌櫃想了想又看了看他,那雙幽深平靜的眼眸,有時候确實能給人帶來安心的感覺,他心裏提着的那塊大石頭慢慢放了下來:“也許真的是我想太多了,宣兒的娘親去世的早,我一個男人也不會帶孩子,可能關心則亂。”

江木沒接話,從櫃臺邊抽出一張宣紙,照例寫了方子。

藥鋪裏靜悄悄的,段旭替他安慰着尚掌櫃:“放心吧,令公子不會有事的。”

江木寫完後淡淡看他一眼:“江旭,給尚掌櫃抓藥。”

“嗯?”段旭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待對上江木的視線才想起來,這位公子已經很霸道地給他改名了。

算了,江旭就江旭吧。

尚掌櫃把積壓在心裏的話說出來後,其實心情好了不少,聽到江木這樣稱呼段旭有點疑問道:“這位小哥不是姓段嗎?”

他其實不知道段旭的真名,準确來說萩城的人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曉得他姓段,平日裏都稱呼“段小哥”。

江木眼皮都沒擡一下,胡扯說:“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他打算以後随我姓,跟在我身邊,索性就給他重新取個名字,江旭總好過‘段小哥’,沒那麽敷衍。”

段旭:……話是沒什麽錯,怎麽越聽越別扭。

尚掌櫃瞬間了然,江木的醫術被萩城認可,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正是因為段旭,誰不知道三個月前,有位黑袍公子帶着一個身受重傷、久病纏身的乞丐開了藥鋪,接着不出五天的功夫就讓乞丐大病痊愈,而那個乞丐就是段旭。

“這名字裏是哪個字?”

“江海之上,旭日東升。”

尚掌櫃眼裏閃過一絲贊賞:“好名字,好寓意。”

江木轉頭對段旭道:“你覺得呢?”

那頭的段旭木着臉,麻利地包好藥給尚掌櫃遞過去,不打算接這話題。

待人走後,他才說話。

“公子覺得尚掌櫃說的那個猜測,是真的嗎?”

“信則有,不信則無。”

“那你信不信?”段旭反問。

江木也學着反問:“你呢,你喜不喜歡,江旭?”

段旭抿了抿嘴:“你之前為什麽要救我?”

江木看了看他不回答,後者有點委屈:“我把你當救命恩人,你卻只是想把我做招牌。”

江木忽然無奈地輕笑一下。

“你覺得是那便是吧。”

他話說着,神情依舊淡漠,可右手垂在衣袖下的指尖上,卻萦繞着一絲絲黑氣,那是從尚宣身體裏抽出來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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