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②①章

“整個學生時期——甚至到現在，我的身邊總是有人。不管到了校園的哪個角落，我總是能聽見別人議論我——只要他們認識我。

“總有人想接近我，在年少的時候我那麽天真，天真到以為他們真的是單純想要和我做朋友，是善意的——有什麽不好呢？誰不想被人喜歡？可到現在我才發覺，從前的我是多麽傻啊——他們接近我，不過只是想把我作為他們議論的談資罷了。

“你問我什麽意思？啊，讓我想想……這大概得從我的初中時代開始說起吧。對，初中的時候，我便是那個曾經的‘年段第一’，那個人人都仰望、人人都期盼着她掉下來摔碎砸爛的重點關注對象，那個‘別人家的孩子’。可那時候的我，其實什麽也不懂，什麽也不會，只是憑借着原始的直覺随便考考就取得了那個名次——說真的我很惶恐，因為我并沒有怎麽努力，這有一種作弊的感覺，就好像勝之不武。我想着或許下一次我就會被人擠掉了，可這情況卻一直沒有發生。那真像年少成名啊——我代表着全校的最高水準，那樣穩，第二名卻像走馬燈一樣變換着，我甚至都不用去看榜上的名字，反正第一肯定是我。

“不過因為我是女生，又處在這樣顯眼的位置，各種各樣的歧視和議論肯定是少不了的——班主任時常有意無意在課堂上說，XX下次可要努力趕上伏溪哦，身為一個男生兼學習委員敗給一個女孩子實在是太丢臉了；數學老師也會說女孩子前期成績好，到後期可能就不好保持了；語文老師呢，則時常說女生擅長語文，一般擅長語文的數學都不太好……

“反正那時候學校裏每一科的老師都認識我，在他們的目光裏我感覺到‘期望’這個詞的壓力——我永遠沒有辦法做我自己。同學們對我充滿了好奇——初看上去他們好像都想和我交朋友，即使我什麽也不付出，他們似是也很樂意伴随在我左右。那時，我好像從不缺‘朋友’。

“我本可以有許多‘朋友’，但在入學之前我結識了後來被封為‘班花’的那個漂亮女生，她便成了我初中時代第一個密友，也是我自此之後最大的心結。

“我們曾經那樣親密無間，曾有可以寫一本回憶錄的友情，曾有這世上最心照不宣的默契，曾終日形影不離。

“書上說朋友是一輩子的寶物，而得一知己更是難求。

“我當時還是太單純，我把她當成生命裏最親密的朋友，有事沒事總會想起她，每天在她耳邊說盡了各種好聽的話，本以為她對我也是一樣——可事實并不是如此。

“記不清後來我們因為什麽事鬧翻了，但曾經的友情有多濃，鬧翻之後的恨意就有多深，也就是在那時我才知道，雖然我把她看成是生命裏最重要的朋友，但對于她來說并不是。後來也有人告訴我，她從來沒有多看重我。所以，我們的關系，從來就沒有對等過。

“我向來冷淡的性格，不愛說話也不愛和人交流，可她卻不同——那會兒我們鬧翻成為班上最大的新聞，好多人都跑去和她打聽為什麽，順便，從她的口中得知了我是怎樣一個十惡不赦的人。

“真是諷刺。之前那麽要好的朋友，告訴她的秘密，随口說的話，都成了用來攻擊你的把柄。我還當她是我的好朋友，不想抹黑她，于是我便成了被抹黑的那一個——和她關系要好的女生，見到我都不再開口打招呼，盡管以前表面上看起來那麽熱情。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才明白，這世上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會喜歡你——就算你對他們再友好也沒用。

“而之前就對我懷恨在心的人，這會兒全都浮出水面了。班裏各種關于我的謠言，開始滿天亂飛。

“之後，我便再也不知該和誰做朋友了。

“也會有新的朋友，可每一個都會問我和班花同學為什麽不再說話了，我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敵是友——畢竟有些人，似乎是假借着處朋友的名義來‘了解’我，之後再暗暗在背後嘲笑我。

“那時的我好絕望，人人都說着她的好，人人都覺得是我不可理喻……好吧，或許我就是沒有資格擁有友情，鬧翻之後比起來似乎更多的人都喜歡漂亮溫柔的班花同學而不是總是沉默總是被老師盯着要考第一的我。

“總之自此之後，我的自信開始滑坡，頭一次有了低頭走路的習慣，麻煩也開始找上我。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當我取了成績單步下樓梯時，站在樓梯頂端那個副班長的家長抱着胳膊翻白眼用只有我才能聽清的聲音說道：‘現在成績好有什麽用，又不可能一直成績好。’

“我不可思議地在階梯末端直直盯着她瞅了五秒，簡直不敢相信一個家長竟會對一個年僅十五歲的小女孩懷有這樣濃重的惡意。

“我之前根本就不認識她，我跟她的女兒更是連半毛錢的交集都沒有。若非說是有——那或許是我們都是班委？可這班幹部，也是老師派給我的啊，我根本就不想幹。說到底，我就是不愛和人交往。

“他媽的，只恨那會兒我的年齡實在太小，根本就不懂該怎麽還嘴。

“只記得從那天晚上開始，我頭一次失眠了——在那樣小的年紀。

“成績也開始一落千丈。

“我再也不是那個讓老師為之驕傲，讓同學為之羨慕的‘年段第一’了。

“就算我想要撿回曾經的榮耀，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但是，我還是常常會在寫試卷的時候想起班花同學，想起她那麽美，還想起我們曾經那樣親密，想起那時候我覺得能和班花同學交上朋友我也感覺與有榮焉，更想起上學放學我們總是有着說不完的話，對對方脾性的了解似乎比對自己還要熟悉。

“想起人家提起她的時候總說‘哦，那個班花’，提起我的時候——‘哦，那個年段第一’。

“背叛的友情、失去的成績、成真的詛咒，我好像一下跌到了地獄的底端。

“我問爸媽，為什麽同學們都不喜歡我，他們回答我本來就不讨人喜歡啊，清高孤僻脾氣又差，還生來就跟別人不一樣，也就只有家裏人才忍受得了我，換別人誰樂意搭理我。

“之前我每天被贊美的話語包圍着，可一夜之間，卻全都換成了嘲諷與謾罵。

“總之那時候的我似乎在隐隐約約中明白，爬得高并沒有什麽好羨慕的，因為一旦你跌落低谷，所有人都會上來踩你一腳，看着你越跌越深，他們臉上的優越感就會越來越明顯。

“你可以說我心理陰暗，但那就是年幼的我最真實的經歷。

“我的背再也挺不直了。

“我開始整晚整晚睡不着覺，整晚整晚看電影打游戲企圖麻痹自己——我好想知道這個世界為什麽要欺騙我，為什麽那些童話都是騙人的，為什麽看見你會微笑的人轉過身去就可以把你罵成狗，書上說的那些仁義道德根本就是些騙人的鬼話——那到底還有什麽是值得相信的？

“我好像一個人在雨夜裏奔跑，只身在黑暗裏彷徨，沒有人能聽見我的呼喊我的掙紮我的尖叫……

“他們之所以會喜歡我，大概只是因為我成績好吧。

“所以如果之後我的成績不好了，如果之後我淪為一個平凡的人——我已經什麽光環也沒有了，我就是最真實的我，那我是不是有可能會交上一個真心待我的朋友呢？

“因為這種想法，上了高中之後我開始故意不去學習，故意僞裝成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女孩，以為這樣做就可以擺脫總是被人議論的命運，但我還是太天真了。

“還是有人關注我。還是有人說我壞話。哪怕我們都不曾有過交集。如果說初中的經歷是對我邪惡自私的本性的懲罰，那高中還有之後發生的事情，可真是讓我百思不得其解了。

“我嘗試着去考慮別人的感受，試着去做一個好人，換來的卻是前所未有的災難。

“我從來沒能實現被人遺忘的心願，每一天的生活都比狗血劇還狗血。

“總是有人故意找我麻煩，總是有人放大我的錯誤，總是有人等着我出醜好嘲笑我——可是我已經跌到谷底了，還能再差去哪裏呢？我知道的只是，我開始萬劫不複了。我再也沒有能保護自己的力量了。

“我真的要瘋了。

“初中的事之後我不想再受到任何關注，更不想再交朋友，可是我怎麽也逃不掉。

“我想要僞裝成別人看不見的小女孩，可我似乎總還是和別人不太一樣。

“不管我是低着頭還是昂着頭走進教室，總還是會有人看見我。

“我更加不敢戀愛——畢竟我連和朋友鬧個別扭都會弄得全班皆知。初中是這樣，高中是這樣，大學還是這樣。我好像被詛咒了。那些話會傳出去多遠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總有人罵我。

“和別人說起來，他們總是說是我想多了，又或者我是不是該去看看心理醫生——這種不被人理解的感覺真的好難受，可現在想想也是，畢竟不是誰都曾有過那種近似萬衆矚目的經歷的。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初中的時候，我的同桌和我說，我一擡筆後面就有一群人跟着我做筆記，反正就是我記什麽她們也記什麽。我一開始不信，到後來有次我動筆的時候發現那居然是真的……後來上課我連筆記也不願做了。我好讨厭別人模仿我。我好讨厭這樣被過度關注。比我優秀的人多了去了，為什麽就盯住我一個呢？

“到這樣的程度，我簡直沒有隐私。

“所以從高中開始，我放棄了一切，逃跑、逃跑，我好像成功了，又好像失敗了。

“成功的是，我再也看不見我身上有什麽閃光的地方；失敗的是，投注在我身上的關注度并沒有絲毫減少。

“我還是沒有辦法完全成為一個普通的人。

“可是我好難過。

“曾經，雖然我總是被诽謗被诋毀，可至少我是閃閃發光的——可是現在呢，現在我還剩下什麽……我似乎再沒有什麽能讓自己感覺引以為傲的事情了。我覺得，歷經苦難，至少應該成為一個出色的人，可現在這樣的我……只讓我覺得對不起自己曾經經歷的種種。”

她說了好多啊，說了這麽多，多到讓阮九只覺找不到重點，可是他訝異她小小年紀經歷的事情竟會比他活了二十好幾加起來的還要多，引得他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卻也是有些理解了初遇之時她的冷漠。

“感覺你不甘心。”他說。

“太不甘心了。”

“可你本來就跟別人不一樣啊，為什麽要抹掉自己的特點去融入人群呢？”

“因為我想找到一個，就算我什麽也沒有，就算我什麽也不是，也還會真心待我的人。”

“開玩笑！”阮九笑得咧開了嘴，連肚子也開始發疼，“這世上除了你爸媽，誰也不可能這樣待你。”

伏溪不說話了，只是深深地瞅着他，眼神複雜。

阮九意識到自己說的話似是有些不合适了，便走過來輕輕拍了拍伏溪的肩膀，說：“所謂朋友，就是‘志同、道合’的人。這世上沒有哪兩個人會一直在一起，若是有，那也是因為他們‘志同、道合’，所以為伴。坐等着別人送上門來是不對的，伏溪。大家都喜歡和自己相像的人，所以不要急着交朋友，而要先找到你自己。不要僞裝。因為只有這樣，你才能吸引到喜歡你最真實一面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