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姐妹

姐姐到底去哪裏了?

我努力回想着她有可能去的地方,最後發現她哪裏都可能會去,要找到她最好把全城都搜一遍。

思及此處,我感到一陣頭疼。

旭京太大,時間到了正午我才檢查完所有高樓,而父母也剛搜尋完護城河,回來的時候恰巧和我碰上。

接下來還要去哪兒找?我們頓時都沒了主意。

“老爺——”管家的喊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擡頭一望,發現他正從家裏的方向急匆匆趕來,路上的行人唯恐被撞,都對他紛紛避讓。

管家跑到我們面前,氣喘籲籲地彎下腰,父親趕忙扶了他一把:“怎麽樣?是不是小薇回來了?”

“是、是——”管家說完這個好消息,把氣喘勻才道:“是東平王世子送回來的,大姑娘要輕生,正好被世子瞧見,攔了下來。”

聽到這裏,我和父母才終于松了一口氣,父親沉聲道:“先回家。”

衆人一起回家的路上,管家盡職地跟父親說着姐姐事件的細節:“世子把大姑娘送回來的時候,兩人較勁似的互相瞪眼,後來世子說,大姑娘若實在不想嫁,東平王府可以退婚,但是大姑娘以後別想嫁其他人,世子也發誓終生不娶——老爺,您說說,這可真是對冤家!”

“不是冤家不聚頭。”父親聞言感嘆道:“年輕嘛,都天不怕地不怕。”

世子把姐姐送到家裏,确認有人看着她,讓她無法再動輕生的念頭,便告辭離開,所以我們回家時并未見到世子。

姐姐被廚娘和含冬兩雙眼睛盯着,坐在前廳不敢妄動,直到我和父母進來,廚娘和含冬解開綁她的繩索,姐姐才得以揉了揉剛才被縛住的手腕。

廚娘和含冬告退,姐姐自知有錯,偷偷瞟了一眼父母臉上的神色,便趕緊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大氣都不敢出。

我走到她身邊坐下,陪她一起,順便檢查她的手腕有沒有被粗砺的繩索磨破——還好只是被磨得膚色發紅。

我們從小到大,無論發生何事,都絕不會丢下對方一個人挨罵。

連父母都對我們沒轍,早已放棄了将我們分開訓斥的努力。

母親見姐姐沒事,便把教育之責全權交給父親,自己先回房休息去了,今天在外奔波把她累得不輕。

父親在我們對面坐下,開始給自己倒水。

“我苦心孤詣教導你們這麽多年,沒想到教出你這樣的廢物。”父親的語氣平淡,語義卻極重。

我擔憂地看了姐姐一眼,見她聞言只是咬了咬嘴唇,沒有太大反應,才稍稍放心。

“如果你不滿意這樁婚事,你爹我拼着這條老命也要抗旨把婚給退了,現在倒好——”父親擡起杯子呷了一口水,“明明兩情相悅,你卻要尋短見。”

“我不是真的要尋短見。”姐姐的語氣保持着難得的平靜,開始解釋今天她怪異的所為,“我只是想做出自盡的假象,算好時間,特意等巡防營的人經過時跳河,好多點人證,然後游到下游再上岸——沒想到被檀晖攔下了。”

我詫異地望着姐姐:“你為什麽不告訴家裏?”

“我想瞞下所有人,這樣才令人信服。”姐姐繼續敘述着完整的計劃:“我打算隐姓埋名,在外面安定下來,等風頭過去,再傳消息回家裏。”

“你沒試過冬泳吧?”父親冷冷地指出姐姐計劃裏的漏洞:“從河道上直接跳下去,經冰冷的河水刺激,輕則抽筋重則動彈不得,為了不被人發現你還活着,你還得一路游到下游再露頭呼吸——連最有經驗的老水手都不敢做這種事。”

“我後來也是……想到這一點,”姐姐面色尴尬地說:“猶豫了一下,所以才被檀晖給攔住了。”

“幸好他攔住你給你一個臺階,不然你在河道那兒想跳不跳的,更丢人。”父親吹了吹水道。

“爹明明知道後果——”姐姐被訓以後沒有絲毫憤懑,她如此行事,有她自己的道理:“如今士庶相争,已經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地步,若将來士族落敗,跟随東平王的人,斷然容不下單家繼續做東平王的親家;若庶族落敗,丞相在了結東平王一家時,也肯定會把我們一并株連……爹,這無論如何都是一盤死局。”

“不見得,”父親把杯蓋扣上,發出“嗒”的一聲,淡然地看向我和姐姐,“這局棋還有一線生機——就是如陛下所期望的那般,化解士族與庶族間的矛盾,結束這場争鬥。”

我心想,這真是天方夜譚。

“讓雙方握手言和?”姐姐的想法和我一樣,語氣充滿了難以置信,直接否決道:“不可能,這太難了。”

“哦?”父親挑眉,譏諷道:“從小到大,我教了你們那麽多,就教會你們挑容易的事做?”

我和姐姐面面相觑。

父親放下杯子,屈起手指扣着桌面:“這場争鬥已經持續了十幾年,許多政令都因雙方扯皮而被耽誤,許多有才華的人都因不肯站隊而被埋沒到地方,對這場争鬥感到不滿的大有人在,所以如果提出結束争鬥,必定會得到響應,此事并非不可行!”

我沒想到父親竟有這樣的心志——這麽說來,昨天他聽到聖旨後假裝昏厥,也就解釋得通了。

“爹,你昨天裝暈,是做給內侍看的?”我問道。

姐姐聞言瞪大了眼睛,看看我又看看父親,大聲重複我話裏的那兩個字:“裝暈?!”

姐姐想騙父親,沒想到先被父親騙了一回,唉,我們這個家,整天都勾心鬥角。

“我站在士族一邊,面對陛下所賜的這樁婚事,總不能喜笑顏開。”父親說,“一個人微言輕、庸碌無為的小官,面對此事會作何反應,我就該是什麽反應。”

一個會被賜婚氣至昏厥,卻又不跟皇帝去鬧的小官,才是皇帝最滿意的、與東平王聯姻的人選。

“你看,”我用手肘戳了戳姐姐道:“爹才是高手,多學着點。”

姐姐完全不像我這麽樂觀:“爹,你要我為了跟喜歡的人在一起,去改變朝局?”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怎麽突然有點要姐姐為了娶檀晖傾國以聘的意思?

等等,我又在想些什麽亂七八糟的。

“小薇,你們兩情相悅,要不是朝局若此,成婚本該是理所應當的事。”父親看事向來通透,一句話就點醒了我。

朝局若此,但朝局本不該如此。

昔日太、祖立國,君臣同心,百官協力,以五萬兵力生生擋住北漠鐵騎,百姓安樂,海晏河清。

那時的朝堂根本就沒有這些争鬥。

兩方勢力彼此傾軋,不過是國力日盛,大家吃得太撐才引發出的亂局,不是沅國朝堂應有的狀态。

姐姐喜歡世子沒錯,世子喜歡姐姐也沒錯,他們只是受朝局影響不能相守,他們才是受害者。

不該把罪責推到兩個受害者身上,而是該去改變朝局。

這便是父親的邏輯。

“爹娘為女兒謀劃之心,女兒明白,可是妹妹沒有義務為我犧牲。”姐姐聽懂了父親的話,轉頭望向我,語氣堅決道,“小翎有自己的路要走。”

我明白她的想法,回望着她笑道:“姐姐同樣沒有義務為我犧牲。”

姐姐張了張口,似乎還想再說什麽,卻被父親的一聲咳嗽打斷。

父親清清嗓子,站起身來,攏着衣袖道:“那接下來由你們姐妹倆單獨談,我就不參與了。”

父親說完,轉身走了出去。

涉及我們姐妹二人的事,父母為免于自己一碗水端不平的情況出現,一般都由我們自己去談。

等父親的背影消失在門邊,我搶在姐姐前面先開口道:“你不想連累家裏,那我也一樣,我也會盡己所能不讓你為我犧牲——何況父親提出的是最好的辦法,如果真的做成,所有難題都能迎刃而解。”

“這的确是最好的辦法,可是真有做成的可能嗎?”姐姐顫抖握住我的手,眼裏漸漸有了淚意,“我如果嫁給檀晖,皇後肯定要你……”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我不要你現在就為了我放棄喜歡的人。”我回握着姐姐的手,同樣堅定道:“世子敢發誓,為你終生不娶,他已經那麽努力,你要辜負他嗎?”

姐姐閉了下眼,眼睫之下滲出兩滴晶瑩的淚水,順着臉頰一路往下,滴落到我的手背上。

我看了下手背說:“好了別哭了,或者你要繼續哭我們先換個手,你自己接自己的。”

姐姐難過的情緒瞬間消失殆盡,睜開眼,臉上的表情如遭雷擊,她往我肩膀上推了一把:“我是你姐姐,接我幾滴眼淚怎麽了?你嫌棄嗎?!”

我十分嫌棄,甚至忍不住皺眉:“眼淚落在手上可難受了,黏糊糊的,天氣這麽冷,想用熱水洗手還得去廚房燒……”

姐姐憤憤地用衣袖擦幹眼淚,起身跺腳對我怒道:“單翎,你真不愧是我親妹妹!”

我搖頭晃腦道:“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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