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隐情

好在父親昏迷的程度不是很深,在我大力按壓人中穴的努力之下,父親怪叫一聲醒了過來。

東平王看到父親蘇醒,随之展露笑顏,而清醒不久的父親,眯縫着眼睛環視衆人,等把視線挪到東平王身上以後,兩眼一翻差點又要背過氣去。

內侍也急了,趕忙捧着聖旨過來幫忙,他跪在父親身旁的空地上,對父親喊道:“單大人你先別暈,你還沒接旨——”

母親攬着父親的肩,努力想把他扶正,眼淚不住地往下流:“單祺你別吓我,你千萬不能有事——”

父親一直身體康健,我很少見他這樣,脆弱的樣子叫我害怕,為了防止自己嗚咽出聲,我幹脆閉着嘴沒有出聲,趁沒人注意,偷偷舉袖子抹了一把眼淚。

姐姐被吓得更懵,呆呆地跪坐在我身邊,沒有任何動作,猶如一尊石像。

父親在衆人的呼喊之下緩緩回過勁來,喘了幾口氣後,由母親扶着站起身來。

父親抖了抖壓皺的袖子,對東平王行禮道:“見、見笑……”

“無妨。”東平王看着父親,用甚是關懷的語氣道:“單大人可還有什麽不舒服的?要不要先去休息,讓郎中過來再看看?”

“不用……”父親虛弱地笑着,從內侍手裏拿過聖旨,端正站好,平複了氣息以後,鎮定地念出那三個字:“臣接旨。”

東平王滿意地點了點頭,對父親道:“單大人好好休息,我們先回去了。”

父親說自己沒事,堅持送東平王出府,東平王也沒再推辭。

父親要送,我和母親以及姐姐自然要跟随。

到了府門外,東平王和父親說着告別的話,我突然發覺姐姐沒在身邊,轉頭去找,差點被自己看到的一幕驚掉下巴——

東平王世子檀晖似乎拿着一樣東西遞到姐姐面前,但姐姐只是垂眸看着那樣東西,雙手背在身後不肯接。

檀晖對付的辦法也很直接——他伸手把姐姐的左手從背後拉出來,打開她的手掌,把東西放進她手裏。

因為檀晖背對着我,遮擋住了我的視線,所以我看不見他給姐姐的是什麽,等他給完以後轉身,我也同時收回了視線,免得被他發現我在偷窺。

但這個場景已經深深印在我腦海裏,讓我沒辦法忽視。

送走東平王後,我們一家回到府裏,看着堆了滿院子的聘禮,相顧無言。

發生這種事,我們自然沒了出游的心情,父母撇下我和姐姐去房中議事,姐姐也失魂落魄地回了自己房間。

入夜。

我推開姐姐的房門走進去,看到她雙手交疊放,半趴在房正中的桌上,雙眼無神地盯着忽明忽暗的燈火。

桌上除了燈座以外還有一樣東西,大概就是檀晖今天給她的,我用眼睛往那兒一掃,發現是她經常佩戴的玉蟬。

用翡翠雕刻而成的玉蟬在燈光之下更顯瑩潤,我看了這東西十幾年,應該不會認錯。

那是我的推斷有錯?

又或者……檀晖侮辱了姐姐拿這個玉蟬威脅?!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再次把視線轉到姐姐身上,仔細分辨了她臉上的表情,覺得似乎……應該不會有那麽過分,是我想多。

我拍了拍自己的臉甩開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在姐姐對面坐下,她察覺到我的動作,終于回過神來,坐直了身體。

“東平王世子怎麽會拿着你的玉蟬?”我狀似無意地問。

“大概是跟在我後面,看見我丢了,順道撿回來的。”姐姐說出自己的推測,呢喃着道:“他那麽生氣……”

我越聽越糊塗:“你為什麽要丢自己的玉蟬?”

“不想看見它想起……”姐姐說到一半忽然沒了聲音,我擡頭看向她,發現她的眼眶逐漸發紅。

我意識到檀晖跟姐姐之間發生了點什麽,而我居然不知道?

這簡直匪夷所思,我和姐姐幾乎天天都在一起,晚上也經常一塊睡,我以為她沒什麽事是我不知道的。

不過……嗯,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有自己的生活實屬正常。

我試探着問:“你們……單獨見過面?”

我其實不是那麽強烈地想打聽姐姐的私事,奈何我身負使命而來,不問清楚不行。

姐姐對我沒有戒心,苦笑數聲,笑過以後,和盤托出:“連上今天,他已經幫我找回了三次玉蟬。”

第一次是賽詩會,檀晖把玉蟬給她時說:“你在詩裏拐着彎罵對手,罵得挺狠。”

姐姐震驚地問:“你聽出來了?!”

檀晖笑着說:“在你們士族眼裏,我是不是就該不學無術?”

姐姐慌忙否認,然後在回家的路上跟檀晖聊了許多,她又胡編亂造了幾首詩,都被檀晖聽出了深意,于是深覺此人是知己。

第二次是蹴鞠賽,那天大家踢得太過上頭,下起小雨也不肯停,直到姐姐摔了個狗啃泥,雙方才同意終止比賽。

姐姐沒注意玉蟬掉了,第二天回去找時,檀晖坐在那兒,守株待兔般等她:

“今天營裏的兄弟們在此處訓練,碰巧發現了你的玉蟬,你跟人蹴鞠也不摘下來?”

姐姐說她戴着玉蟬運氣好,當然不摘。

檀晖聞言便看着她笑:“這麽重要的東西,可別再弄丢了。”

這兩次都是姐姐自己回原地去找,沒帶上我,難怪我不知道。

“你們兩情相悅!”我聽完以後得出結論。

我極少見她用這麽溫柔的語氣跟我講述有關一個人的點點滴滴,姐姐肯定動心了,不用猜。

陛下賜婚,是正經做了回月老,順應了他們的意願,可是……

“我們不能在一起。”姐姐垂下眼簾,語氣絕望地道,“今天你也看到了,父親氣至昏厥——我們兩家分屬不同的派系,以後必定要争個輸贏,即使在其中僥幸活下來,等紛争結束開始清算的時候,我和他,肯定有一個人不能活。

“從兩派開始争鬥的那一天起,所有上船的人,就再沒回頭路可言。”

我想安慰姐姐,卻又講不出什麽話來。

勸她別那麽悲觀?勸她人生得意須盡歡?有花堪折直須折?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我讓姐姐早點休息,從她的房裏退出,又去了父母那裏,把姐姐的事告訴了他們。

“既是兩情相悅,那便遵旨罷。”父親放下空了的茶杯,“我原本擔心她不喜歡這樁婚事。”

“可是,爹,你怎麽辦?”我問,“以後你就是東平王的親家,朝堂之上……其他人會怎麽看你?”

受排擠是肯定的吧?而且還是兩頭堵,受夾板氣。

“不必擔心。”父親說,“為官數十載,什麽場面沒見過?要是因為這樣就亂了陣腳,那我早該辭官歸隐。”

我疑惑地看着父親。

誠然,這樣穩重的樣子才該是他,那今天他被氣至昏厥……難不成是演的?

父親給自己續滿了杯子,完全不回應我疑惑的眼神,不知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但是時間太晚,我不得不在母親的催促下起身回去睡覺,話也來不及問,不過我後來想,即使問了,父親大概也不會答我,所以沒什麽必要。

姐姐大概需要一個人好好休息,我決定不去打擾她,回了自己的房間。

父親曾經稱贊過我,說我很有那種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大将之風,無論白天發生多大的事,晚上只要一沾枕頭就能睡得像頭死豬。

他說的沒錯。

所以第二天丫鬟含冬在敲門無果後直接推門進來,把我搖醒,拿出一張紙哭着對我嚎道:“二姑娘你快看看這個——門房說大姑娘一早就出去了,我去給她收拾東西的時候發現了這張紙——”

我被她搖得好不容易理清思緒,等眼前的景物定住,才看到紙上寫着簡單的八個字:

女兒不孝,小翎要乖。

她是真的瘋了,用這麽少的字來跟我和父母訣別,分明一心求死。

要不是含冬在我和姐姐身邊跟得久了識字,這張紙真不知什麽時候才會被人注意到——

我感到一陣心慌,卻不能在此刻表現出來。

我迅速起身,邊穿衣裳邊吩咐含冬:“你告訴爹娘,我去城裏那些高的樓子看看,他們去河邊找找。”

含冬抽噎一聲,答應着走了出去,我穿好衣裳,邊走路邊挽發,再簡單地用木梳固定,從離家最近的高樓開始搜尋。

姐姐尋死的念頭應該是在昨晚定下,所以來不及買藥,不可能服毒。

如果帶刀出去,她不是官府的人,大清早的在都城旭京這麽走,不可能不被巡防營的人給攔下。

所以最後只剩兩個方法,跳河或者跳樓。

對了,那場賽詩會,就是在觀星樓舉行的,她會不會去那裏?

我想到這裏,立刻提步奔向觀星樓。

我在觀星樓的樓下看不到任何東西,生怕自己疏忽,趕忙爬樓上去,看到空無一人的大廳後,一顆心如堕冰窟。

我來到欄杆前,看着府宅和零星幾座高樓被城中道路分隔成幾塊的景色,此時朝陽升起,街景都清晰了許多。

但目之所及,卻看不到姐姐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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