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兩端
“原來單家看得清局勢。”檀旆望着我笑了笑,可惜笑意未達眼底,“那令尊在接到賜婚的聖旨之後,何故暈倒?”
我臨危不懼,略一思忖,謊話張口就來:“他當時太開心了!”
檀旆語氣玩味地“哦”了一聲:“與東平王府聯姻,對令尊來說是件高興的事?”
我道:“是。”
“既然如此,令尊為何不在朝堂上表明自己的立場?”檀旆問,“是怕表明立場以後東平王府保不住你家?還是想繼續做個牆頭草,兩頭讨好?”
我就說檀旆是個硬茬。
此時此刻,安靜的林園外忽然傳來幾聲響徹天際的鶴唳,正好解了我燃眉之急。
我問:“你家養着鶴?”
檀旆眯了眯眼道:“你轉移話題的方式略微生硬。”
我恍若未聞,繼續自說自話:“‘鶴鳴于九臯,聲聞于天。’于文人雅士而言,是品質高潔,忠貞清正的象征。”
檀旆說:“所以最不該由我家這樣的奸臣豢養。”
檀旆這話我沒法接……
但我怎能輕易認輸,于是轉而又道:“衛懿公作為天字第一號的‘鶴癡’,給鶴賜予官位和俸祿,遭致臣民怨恨,兵敗被殺時,養的鶴卻沒幫上一點忙——可見世人皆愛牽強附會,鶴不過是萬千羽禽之一,又不是從天而降的神物,想養便養,不想養便不養,哪有那麽多講究。”
也不知檀旆是被我這一通胡說八道哄高興了還是怎麽,他終于不再揪着單家的立場不放,放緩了聲調問我:“想不想去看看那群鶴?”
我委婉地拒絕:“家父家母應該到了,還是先去迎接吧。”
檀旆也沒強求,帶我出了林園。
晚間的正經宴客,來的都是父親和東平王的同僚,雖然之前在朝上稍有龃龉,但這畢竟是成婚的場合,各家都謹守着基本的教養,沒在現場鬧起來。
不過我想他們大概也是懾于東平王的勢力,不敢鬧起來。
卓夢和她朋友們總算玩累,老老實實地坐在自己席位上沒動,我看了幾次都能看見司空堯的身影,心下大大放心。
我抽空對父親轉述了檀旆跟我說的話,父親問我:“你告訴他單家什麽立場了嗎?”
“我不知道單家什麽立場。”我誠實地回答父親,“以前不知,現在更加不知,你說要我和姐姐促成雙方講和,那我們家到底算什麽立場?”
父親淡淡地吐出兩個字:“中立。”
我也淡淡吐出兩個字:“誰信?”
在如今的朝局站中立,能站得住的都是神仙。
“說的是,既然說出去沒人信,那不說也是個辦法。”父親點頭表示認同我的做法,轉身跟東平王對飲去了,也不知會不會被東平王追問立場,反正他一臉的無知無畏。
父親走後,我轉身往回廊上走,準備去看看賓客們的情況,但我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向我走來,于是停住了腳步。
魏成勳今天跟着他父母一道過來,此時找上我道:“我聽說你——”
“與朝政有關的事先放一放,今天是我姐姐成婚的日子。”我開口打斷他,“事情太雜腦子有點糊,等過幾天我清醒了再說。”
魏成勳想了想,不受幹擾地繼續道:“你跟東平王家的二公子看對眼了?”
這話居然還真不涉及朝政,魏成勳他真會趕巧。
魏成勳見我聞言之後便神色僵硬,且沒立刻回他的話,驚喜道:“真的啊?”
“假的。”我深感疲憊,揉了揉眉心,也不知他高興個什麽勁。
魏成勳頓時洩氣,疑惑地皺眉:“為什麽我聽你的語氣有點遺憾?”
“我遺憾自己那天為什麽要幫你,直接讓你被流放邊疆多好。”我分明聽他的語氣才遺憾。
“我問的太冒犯?”魏成勳趕忙道歉,“不好意思,我就是有點好奇。”
他要不好奇就不是魏成勳。
“沒事,我就是覺得這個傳言莫名其妙,怎麽那麽多人會信。”我擺了擺手。
“那你知道——”魏成勳話說到一半突然頓住,嘀咕道:“哦,這個涉及朝政,我下回再跟你說。”
“回來。”我在魏成勳準備轉身離開前叫住他,“你把話說完。”
魏成勳的樣子看上去仿佛帶了點傻氣,問:“你不是不想讨論朝政嗎?”
“哪有你這樣話說一半的?”我氣得叉腰:“把話說完。”
魏成勳正色道:“你知道前幾天在你家門外窺視的人,被送到京兆尹府這件事嗎?”
“知道,檀旆來我家那天看見有人在府外窺視,就順手抓了送京兆尹那兒。”我問:“怎麽了?”
魏成勳告訴我這件事的後續:“那些人隸屬二皇子和德妃,京兆尹不敢得罪,偷偷給放了,沒想到被禦史參了本,現在京兆尹官位不保。”
我道:“律法昭彰,好事。”
魏成勳賣關子道:“你知不知道參本的禦史是誰的人?”
我猜測:“東平王?”
魏成勳沒料到我猜這麽準,仿佛被噎住一般:“二公子告訴你的?”
我奇怪道:“京兆尹不按規章辦事,東平王找人參他不是合情合理?”
魏成勳說:“可這京兆尹出身庶族,同樣是東平王的人。”
參自己人的本,那确實是有些意思,如果手下人辦事不得力,提點兩句便可,不至于把官位給卸了,畢竟京兆尹這個官職分量不輕。
而且人是東平王這邊的,撤職以後,再用東平王的人頂上,有點說不過去,丞相必定會借機發難,讓士族這邊的人繼任。
那麽東平王冒着這麽大的風險也要把人給撤職,就只有可能是因為……
我愣了愣,忽然明白了魏成勳特意找我來說這一大串是為了什麽:“你是想告訴我,東平王容不下首鼠兩端的小人?”
魏成勳趕忙此地無銀三百兩道:“我可不是說單家是首鼠兩端的小人。”
“你不說也沒用,旁人都這麽認為,東平王自己心裏大概也犯嘀咕。”即使東平王不這麽想,檀旆也肯定介意,不然不會來試探我。
啧,豎子狡詐。
“我也是想到這點,所以有些擔心。”魏成勳失望地嘆了口氣道:“我聽到傳言以為是真的,你和二公子看對了眼,那他多少應該能念着些情誼,對你家動手時,會有所顧慮——豈知你如此沒用,你說你姐姐都把世子拿下了,你怎麽就不能再接再厲,把二公子也拿下?”
“我和姐姐又不是禍國妖姬,怎麽可能想拿下誰就拿下誰,你未免太看得起我。”我道,“再者,你也太看不起檀旆,他可不像一個會被兒女情長影響決斷的人。”
如果有那個阻攔他道路的人存在,我猜他多半會手起刀落,不帶半分猶豫。
魏成勳看着我,神色悲憫道:“那你自求多福吧。”
就在魏成勳第二次要離開時,他又一次頓住了腳步轉回身來,低聲道:“聽說東平王府殺人以後,會把屍體剁碎了喂府裏池塘的魚,再拿魚肉去喂鶴,因此他家的鶴一個個都生得膘肥體壯牙尖嘴利,相當會啄人,專啄眼球,你千萬要小心。”
我聽了魏成勳這話,聯想到今天檀旆問我想不想去看鶴,不禁心下一抖。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魏成勳今天怕是專程來吓我的。
接下來的時間裏,客人們來了又走,父親他還在與東平王對飲,我在自己的位子上簡直如坐針氈。
卓夢和魏成勳都已經跟着父母走了,姐姐和世子聊得開心,父親和東平王對飲正酣,母親又不懂這些,我居然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想到這裏,我就更加煩躁。
如今得閑講話的,居然只剩下檀旆。
我真的一點都不想面對他,卻不得不面對他,因為人家主動走到我跟前來了。
賓主盡歡之,無人注意我時,我就這麽眼睜睜地看着檀旆從自己座位上站起身,一步步地,像踩着我心跳似的,來到我面前:
“現在沒事,想去看看那群鶴嗎?”
我看了看天色,心想這借口太好找,簡直天助我也,推脫道:“不好吧,我覺得我和父母該告辭了,再晚就該宵禁,家父大概是喝得太高興忘了,我去提醒他一下。”
我起身正準備過去,檀旆用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攔住了我的動作:“父王母妃都覺得時間太晚,留你們家住一晚,令尊答應了。”
女兒出嫁第一晚就在親家家裏留宿,這種事父親居然也答應得下來,我看他喝得是真醉。
“那什麽,那群鶴應該也要休息了吧?現在去打擾人家多不好,萬一一個不高興……”
啄我怎麽辦——這句話我沒敢說,不然顯得東平王家養的鶴很沒教養似的,雖然我覺得人不該跟羽禽談教養。
“行。”檀旆再次好說話地延緩了我的刑期,背起手轉過身去,“那就明早再去看,到時候我來找你。”
到時候我來找你?聽聽這叫什麽話?!
真以為在你家就任你拿捏了是吧?!
我在心裏咆哮無數聲,冷靜下來以後,看着檀旆的背影悲哀地想:可能……還真的是。
作者有話要說: 豎子:小子,對人的蔑稱。
單翎內心吐槽豎子狡詐,也就是說:這小子太特麽狡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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