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單方面地在跟段灼怄氣

被蔣随這麽一提,段灼眼前忽然閃過幾天的一個畫面。

當時他看完比賽回酒店,時間已經很晚了,電梯門剛一打開,意外地看見了站在走廊盡頭和保潔聊天的王野。

保潔員像是幫他在找東西,火鉗在垃圾桶裏翻了又翻,段灼靠近和他打了聲招呼,問他在找什麽。

王野笑着說沒什麽,又關心他晚上和張家延一起睡習不習慣,邊說,邊搭着段灼的肩膀往房裏走。

于是段灼和張家延沒有合住的事情就這樣暴露了。

當晚王野沒有批評他包庇張家延,之後也沒有提起這件事情,段灼一直以為王野只是懶得管,現在想來,那一夜的突然造訪竟是整個故事的序章。

“哦我知道了!”蔣随語速很快地分析,“他翻垃圾桶,可能就是在找什麽證據,王教練的想法和我是一樣的!你看你看!就你這麽單純!還覺得張家延賣力呢……我看他最賣力的就是陷害別人。”

“但張家延真的有那麽笨嗎?把證據留在垃圾桶裏?”段灼不敢置信,都這個年代了,還有人敢明目張膽地使用,又如此随意地處置掉那些藥物,“要是換我,肯定直接丢馬桶裏沖走了。”

“确實是沒有直接證據來着。”

段灼抹了把前額的雨水,往牆根處走近了一些,問道:“那你怎麽說名額的事情有轉機了?”

“是這樣的,”蔣随解釋說,“我今天去訓練的時候聽見同學聊到你們游泳隊的事情,說王教練要求張家延再做一次尿檢,張家延不願意,覺得教練沒那個權力。倆人因為這個事情在館裏吵得不可開交,還打起來了,很多人隊友都看見了。”

段灼已經能想象到這兩個火藥桶湊在一起吵架是個什麽場面。

“那後來呢?”

“最後王教練直接聯絡到了興奮劑檢測中心的工作人員,申請給張家延再做一次尿檢。”

段灼怔住,教練舉報自己隊裏的成員,這種行為怕是前所未有。

“具體結果怎樣還不清楚,但我覺得這是一個機會。”蔣随越說越激動,“你想,他如果真的光明磊落,為什麽要逃避檢測?換成是我,我肯定積極配合證明我自己的清白,不光如此,我還要借此機會,好好刺激一下我的教練,讓他心服口服。你說對不對?”

段灼覺得他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

王野這次實名把手底下的運動員給舉報,其實要承擔的風險是很大的,因為他們并不知曉張家延是用了什麽方式躲避檢測。

也許是在取樣過程中動了手腳,又或許是用了未被列入名單的新型藥物。

王野這樣做,無疑是不給張家延任何退路,同樣的,他自己也沒有了退路可言。

可以預見,假如結果沒有呈陽性,那麽以張家延的性子,勢必不會輕易放過王野,說不定會借輿論之勢逼迫王野退出校隊。

“沒你想的那麽糟糕吧……”蔣随的聲音小了一些,但仍然堅持,“我覺得教練既然能舉報他,就一定是有了十足的把握。他入行二十多年,看人的經驗肯定比咱們強。”

“我不懷疑他的眼光,只是擔心結果。”段灼實話實說,“張家延這幾天運動量大,新陳代謝肯定特別快,這都一個多禮拜了,如果只是尿檢肯定是查不出什麽,哪怕是對他進行血檢,也不保證能查得出來,萬一他用的是新藥呢?”

“我覺得不可能,你看國外那些奧運冠軍那麽有錢,用藥還不是被查出來,他一窮學生,哪有渠道買新藥?我估計他多半是用了其他方法逃避檢測……”

段灼朝着急診室病床看了一眼。

其實就算張家延的樣本檢測結果呈陽性,他也沒辦法丢下病重的段志宏跑去北京訓練。

如果連他都不願意管他,那段志宏真的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他沒有把話說得這麽直白,這麽絕對,只是垂下腦袋說:“我還得照顧我爸,沒法走遠。”

蔣随沉默兩秒,像是很認真地思索一番,換上比剛才柔軟的語氣說:“照顧你爸可以請人啊,缺多少錢你跟我說一聲,我打給你,不夠的話還可以問我爸媽要。剛才我也說過了,只要是醫生說能治的就沒問題,錢的事情你大可不必操心。”

段灼的身旁路過一輛擔架車,懸着的輸液袋碰撞在了門口的鐵樹上,葉片上蓄着的雨水全都淋在他身上。

他走到沒有人經過的角落蹲下,擡手擦了擦濕掉的臉頰,小聲說:“謝謝,不用了。”

“為什麽?”蔣随的分貝拔高了幾分,帶着很明顯的困惑和小情緒。

段灼同樣很不理解:“那你為什麽這麽幫我呢?”

那端的人頓住,遲疑了一會兒才說:“這個問題在你還在快遞驿站兼職的時候,我已經回答過了——我想幫就幫,不需要什麽理由。”

“那我不接受也不需要什麽理由吧?”

“嘿——我說你這人怎麽這麽軸呢?”蔣随好像真的生氣了,“假如今天換了橙子的家人有什麽事兒,我肯定也會盡自己所能地去幫忙,給自己家人治病借點錢,說出去也不丢人啊?”

“不是丢不丢人的事情……”

段灼不知道怎麽和他解釋,今天如果換了別人要幫忙,他肯定接受了,但換作蔣随就是不行。

不論是透析還是手術,所需要的治療費都不低,蔣随把錢借給了他,就只能問父母讨要零花錢,那麽蔣随的父母必然會知道段志宏住院的事情,再往下,就會牽扯出他販毒吸毒的經歷。

他想,就算是再開明的父母,也不願看到自己的兒子和一個毒販的孩子走得親近,為一個毒販墊付幾萬甚至數十萬的醫藥費。

他不想蔣随因為他而和自己的父母鬧矛盾,更不想讓蔣随的父母覺得他是個沒用的軟蛋。

說到底,他還是沒能完全放棄蔣随。

可這樣的話,他又怎麽開得了口?

“不說話我挂了。”

蔣随的聲音悶悶的,段灼很想再說點什麽,但最後只是順從地應了一聲:“那就先挂了吧。”

第一次,他們的電話沒有以一聲愉快的“再見”作為收尾。

下午三點多,最終的體檢報告出來了,段灼拿着片子趕去醫生辦公室。

與之前的預判無差,段志宏患的确實是尿毒症,且已經發展到中期。

五十多歲的醫師兩鬓斑白,他皺着眉頭對段灼說:“我之前看他身上有很多抓出來的瘢痕,冒昧地問一句,你父親以前是不是有過吸毒史?”

段灼點點頭。

“毒品對腎髒的危害是比較大的,我這邊也見過不少吸毒患者因為無法戒毒,導致慢性腎功能衰竭的。”

段灼吓得太陽穴突突直跳:“你的意思是,他還在吸毒嗎?”

“這倒沒有,”醫生說,“我只是推導一下他發病的原因。”

段灼松一口氣。

醫生推了推眼鏡:“他這個情況的話已經挺危急了,我們這邊沒辦法給他做透析,所以建議你聯絡家人,把他轉到市裏的三甲醫院去做。”

段灼攥了攥手中的報告單,往後退了幾步:“我明白了,謝謝醫生。”

醫院的走廊沒有開燈,狹長而昏暗,段灼走了幾步,碰見一個滿頭白發的大爺從電梯走出來,他的脊背彎的像一把拉到底的弓,發顫的右手拄着拐杖,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

段灼走上前去扶了他一把,大爺立刻笑着誇他懂事,又自顧自地聊起家長裏短,埋怨自己的兒子白養了。

段灼安靜聽着,心中有愧,他并不認為自己是孝順的好兒子,在得知段志宏需要一大筆治療費的時候,他也猶豫過,只是道德感讓他沒辦法對生命視而不見罷了。

作出決定是一瞬間的事情,剩下的就只能盡力而為。

段灼坐在病床前,拆開一份剛到的外賣,遞給段志宏說:“醫生說這邊沒法做透析,咱們得轉院。我已經上網查好了,南城一院是三甲的,離我們學校又很近,我可以随時過去看你。”

段志宏呆滞地盯了他一會兒。

“有沒有說多少錢?”

“這你就別操心了。”段灼把一次性筷子掰開,遞到他手中,“你先在這安心養一陣,我很快把你一起接過去。”

段灼當晚回了南城,卻沒有回去學校,而是破天荒地在外邊的酒店住了一夜。

蔣随之所以知道這個事情,是因為段灼的平板沒有帶走,軟件通知同步到了平板的首頁。

他在和程子遙打鬧的時候無意間觸亮了它的屏幕,一條退房成功的記錄赫然出現在他們眼前。

“七八快捷酒店。”程子遙解了平板的密碼鎖,歪着腦袋讀信息,“就定了四小時啊,夠睡嗎這……衣服剛脫就得……”

他讀到這,整個人忽然像炮仗一樣炸開了:“阿灼在外邊跟人開房了!他開房了!”

蔣随被程子遙握住了雙臂,晃得頭暈目眩,推開道:“怎麽可能,他肯定是因為回來得晚了,怕阿姨不給開門就住外邊了。”

程子遙又留意到這條信息的推送時間為早晨七點,也就是說,在白天這十二個小時裏,段灼一直在南城,卻沒有回校上課。

這太不符合常理了。

程子遙又翻了翻APP裏的其他通知,确認段灼是在昨晚淩晨抵達南城,之後再沒有去其他地方。

“你說他大白天的,幹啥去了?”

蔣随撅了撅嘴巴咕哝:“我哪知道……我又不是他肚子裏的蛔蟲。”

昨晚那通電話挂斷,蔣随就單方面地在跟段灼怄氣。

他借給他錢,無非就是想表明一點——你是我完全信任的人,你也可以完全地信任我。

而段灼一次次拒絕他,讓他感到挫敗,也不斷地令他回想起段灼站在路燈下向他道歉的那個夜晚。

那對憋得通紅的眼睛望着他,好像在向他宣告,今後他們之間就沒有真正的推心置腹,肝膽相照可言了。

蔣随昨晚一宿沒睡好,斷斷續續的夢裏,段灼的那對小梨渦出現了好幾趟,但畫面的最後,都是那聲讓人難安的“對不起”。

蔣随決定先把怄氣的事情往邊上放放,撥通了段灼的電話,貼到耳邊。

等候音持續了許久,就在他準備挂斷的時候,電話忽然通了。

嘈雜又混亂的音樂聲如同突如其來的鞭炮在他耳邊炸開,蔣随的眉頭緊皺,不得不把聽筒遠離耳朵。

這充滿節奏感的音樂帶着明确的指向性,蔣随猜到一二,不悅道:“你在哪兒呢?”

“我……”

還不等段灼說完,電話裏冒出另一個男人的聲音:“三號桌的美女找你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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