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噩夢

路吟白如遭重擊,他茫然地望着躺在石床上那人的臉,既熟悉又陌生,他很少夢見唐岙,也許是今天遇到了唐嬸的緣故吧,路吟白胡思亂想道,眼神卻不由自主地牢牢釘在他身上。

那人的雙手和雙腳被石床兩側的皮質鐐铐固定,赤裸着的上半身被利刃刻上不知名的符咒,鮮血順着石床兩側的凹陷溝壑彙集到底部,滴答滴答地低落在水泥板上,濺起一朵朵血花。

明明是夢境,卻非常真實,路吟白甚至能感受到指尖血液的溫熱,那人雙目緊閉,躺在石床上一動不動,如果不是青灰色的面色,路吟白幾乎以為他只是睡着了。

路吟白的胸口很沉悶,像是有什麽東西哽咽在喉嚨口,他動了動嘴唇,卻始終不能叫出那人的名字,就這麽愣愣地站在石床前,凝視着他的面容,他在心裏叫喊着要醒過來,無奈夢境根本不受他控制,他的四肢似乎被水泥澆築,沉重地不能移動。

夢境裏本沒有時間觀念,路吟白只覺得自己站了很久很久,久到石床上的血液已經流幹,滴落在水泥板上的鮮血則彙集到他腳下,沾濕了他的鞋子。他指尖一顫,終于可以動了,路吟白暗暗舒了口氣,顫抖着手指伸向石床上那人的脖頸,不死心地想要試探他的脈搏。

然而手指還未觸碰到他,躺在石床上的那人卻猛地坐了起來,雙睫一顫,睜開眼睛,他抓着路吟白的手掌,向他露出一個熟悉的笑容,“你總算來了。”

路吟白分明看到那人剛睜開眼睛時只餘下黑色的瞳仁,不過一眨眼,又變成黑白分明的眸子,他的皮膚冰冷地叫人打顫,路吟白深吸了一口氣,哽在喉嚨深處的氣總算化開,他低低地帶着不可置信的語氣喚道:“唐……唐岙?”

唐岙的嘴角上挑,笑得十分燦爛,連帶青灰色的面容都好似紅潤了一些,“對啊對啊對啊,是我啊,吟白你傻了嗎?這副癡呆的表情要保持到什麽時候?我知道我長得帥,是你心目中的男神,你也不用表現地太過明顯啊。”

路吟白想笑又笑不出來,就算是夢境,眼前的場景無論如何也不适合開玩笑。唐岙手腳上的鐐铐不知何時已經打開,他從石床上跳下來,拉着路吟白往房間的出口走去,路吟白毫無準備,被他拉着往前沖了兩步,“去哪裏?”他問道。

唐岙回過頭,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離開這裏啊。”

“等等,”路吟白雙手拽着唐岙讓他停下來,“這裏是哪裏?”

“這是後山啊。”唐岙回答道,他的表情很古怪,拽着路吟白的手更使勁兒了。

路吟白這才意識到剛才血腥的房間已經不見了,他們現在在後山,他身旁有棵足以三四人合抱的榕樹,這裏是他和唐岙童年時期常來玩耍的地方,空間的驟然跳脫令路吟白有些不能适應,反應也相當遲鈍。

“沒有時間了,”唐岙不耐煩地皺起眉頭,“快走,不然等天亮就走不了了。”

還未等路吟白答複,他就已經用勁拉着路吟白往下山的路走去,他越走越快,到最後幾乎用跑的地步,下山沒有路,到處是高高低低的草叢,地面也坑坑窪窪,路吟白跟得十分吃力,雙腿機械地邁動,一不小心就被拌了個趔趄,後山這裏今天格外安靜,原來此起彼伏的蟲鳴聲被雜亂奔跑的腳步聲所取代。

“我們要去哪裏?”路吟白喘着粗氣問道,他的體力下降很快,逐漸跟不上唐岙的步伐,唐岙還跟個沒事兒人一樣保持原來的速度。

“離開這裏。”唐岙頭也不回地說道,他邊說邊轉頭打量着四周,警惕地堤防着什麽。

“唐岙——”路吟白用勁力氣喊了一聲。

唐岙總算停下來,黑沉沉的瞳孔注視着路吟白,“你是不是不想跟我走了,我等了你那麽久你都沒來,我就應該想到你不會跟我走了。”

山間的涼風好似一把利刃刮地嗓子生疼,路吟白彎着腰咳嗽了兩聲,因為剛才的過度奔跑,他的氣息還是紊亂的,“唐岙,我不明白……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唐岙松開路吟白的手,往後退了幾步,路吟白擡頭看他,他身上的傷口又開始流血,他不停地往後退着,面上的表情十分驚恐,“他們來了。”唐岙說道。

路吟白聽出他聲音裏明顯的顫抖,他伸手想要抓住唐岙,手指卻穿過唐岙的身體撲了個空,“誰?誰來了?”

話音剛落,一聲雄雞的啼鳴聲驀然響起,天光大亮,刺得眼睛生疼,路吟白猛地睜開眼睛,眼前是自家熟悉的床頂,他一摸額頭,一手的冷汗,身上的衣服也被汗水浸濕了,他從床上爬起來想去沖個澡,剛坐起來又被眼前的人臉吓了一跳。

路吟白定神看了看面前的人,舒了口氣,“五叔,一大清早你就來吓我。”

被路吟白稱呼為五叔的人——路鳴笑了笑,“聽說你回來了,就來看看,看你這樣子是做噩夢了?”

路吟白倒了盆水擦了把臉,把毛巾一甩,又坐回到床上去,“在這種陰沉沉的陳年老宅裏做個噩夢不是挺正常的事麽。”

路鳴不可置否,他收起笑顏,用中年人特有的嚴謹目光掃視了一眼路吟白,道:“我以為你不會再回來了。”

一說到這種正經嚴肅的事,路吟白下意識地一摸褲兜,沒帶煙,他有些惱怒地撓了撓亂糟糟的頭發,往床上一靠,雙手抱臂斜躺着,“只是完成個課題,住兩天就走。”

“你小子,”路鳴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你從小就跟我親,我還不了解你麽,要真是這麽簡單就好了。”

說起路鳴,已過而立還未成家,自然也沒有孩子,所以對家族裏最小的路吟白格外地好,幾乎當做自己的孩子來對待,比起那個沉默寡言又嚴厲的父親,路吟白打小就更喜歡慈愛的路鳴。

“不過你回來也好,至少臨死前還能見你一面。”路鳴的語氣頗為心酸。

路吟白心中一動,這才發現路鳴要比兩年前蒼老不少,才四十多歲的人,兩鬓已有了白發,面色些許發黃,平常總是平靜的面容有一種說不出的愁苦。

他從床上下來坐到路鳴身邊,關切道:“五叔你是不是病了?要不我帶你去看醫生?”

路鳴拍了拍他的手背,樂了,“我就是島上的醫生。”

路吟白咧咧嘴,一副吃癟的模樣,他五叔的醫術并不是正規的醫術,有點像江湖術士,弄點符咒燒了,用符灰兌水給人喝,奇特的是竟真的能治好大部分的病,小時候多病的路吟白也被灌過不少符水,一想到那難喝的水他到現在都有點反胃,他嘗試着勸道:“五叔,我帶你去外面的大醫院看看吧,有的病說不定要開刀,你總不能給自己開完刀再縫上吧。”

路鳴敲了敲他的額頭,“你的心意我領了,只是我不能離開晨星島,我這一輩子只能栓在這個地方,所以我才會想讓你離開,走得越遠越好,永遠不要再回來了。”

不止路鳴,晨星島上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沒有離開過這裏,傳說如果沒有得到族長的允許就擅自離開晨星島,就會有嚴重的懲罰降臨,老一輩的人對此避而不談,年輕人對外面的世界很憧憬,十幾年前就有人嘗試偷偷離開,無一例外不是慘死或者失蹤,久而久之,就沒人再去冒險了。

所以路吟白才會懷疑唐岙背叛他,只為在路啓那裏換一句可以永遠離開晨星島的承諾……

路吟白微微皺眉,他總覺得路鳴跟平時不大一樣,“五叔,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路鳴倒是很幹脆地承認了,“是,但是這些事你沒有必要知道,我不希望你跟島上的一切事情扯上關系,你只要答應我在課題完成之後,一刻不要停留馬上離開,你父親那裏我會和他解釋的。”

“額……可是五叔,”路吟白摸了摸鼻尖,一雙鳳目滴溜溜地轉着不敢直視他,“我答應父親參加島上的祭禮了。”

老宅有一扇門是直接通往祭場的,平時總挂着沉重的鐵鎖,只有在舉行祭禮的前半個月才會打開,小孩和女人是不允許靠近的,路吟白也是第一次到祭場裏來,祭場還在布置中,地上散落着許多雜七雜八的東西,幾位手巧的匠人正在給祭祀中會用到的禮盤和箱子重新上色,路吟白也看到了林越,那家夥正踏在梯子上,給一根石柱綁上紅綢子。

“你就打打下手罷,林越做什麽,你跟他一塊兒就行,別的事就不要攙和了,”路鳴一邊說着一邊指了指祭場另一頭兩座矮小的木屋,說:“只有一個事情你要謹記,那兩間房子你不許進去。”

“知道了。”路吟白漫不經心地應着,“五叔你不還有事兒麽,先忙去吧。”

路鳴也不知他到底聽進去沒有,反正多說無益,他确實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準備,于是轉身走了。

路吟白踱到林越站在的梯子下面,踢了踢梯子,上面的林越低下頭看見他,跟吃了蒼蠅似地,“幹嘛?”

路吟白眉尖一挑,“好友多年不見,你也不下來敘敘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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