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嘿,悶騷型,(1)

(一)

川昱單手拉開了鐵門,站在邊上。

越野車駛過時,何遇僅隔着二十公分的距離看他,他卻巧妙地移開了目光。

在旅館時就是這樣,他對她,似乎連男人看漂亮女人的天性都堵得死死的。

何遇沒動,尤金将車停穩後跳下車。他繞到了副駕駛前,隔着玻璃窗跟川昱介紹:“這是何遇,《Gaia》雜志特約攝影師。我跟你們說過的,那本雜志是全球着眼于地貌生态攝影數一數二的标杆刊物。嘿嘿,何遇也很能吃苦,自己開車來的。”

川昱點頭,倒是瞧了她的車半晌,低聲道:“她脾氣不太好吧。”

“什麽?”

“沒什麽。”

北疆風向亂,偏何遇聽到了這句話,沒來由地抿了下嘴,一言不發下了車。

停車的位置靠左,從她的落腳點可以看清這是一排很長的平房,有三個人正朝這邊走來,兩大一小,他們盯着車,眼睛裏都放光。

“眼鏡、辛幹、老張,這是何遇。”

川昱在何遇身後稍遠一點兒的地方做簡單的介紹,避嫌似的。

個人特色都明顯,分別是戴眼鏡、蒙古族、歲數大,不用細致講述也能對上號。

何遇說:“你們好。”

“何遇同志,你好你好,我是烏斯固沙三隊的副隊長,叫姜洛平,你可以叫我副隊,或者姜哥。”

“或者死眼鏡。”辛幹在眼鏡好不容易用正經語氣說話時插嘴。他們剛才跟何遇打招呼時的拘謹突然就變成了一臉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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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遇也笑,只有老張一聲不響繞到車後給她搬行李去了。

她對老張說:“謝謝。”順便看了川昱一眼,他正盯着眼鏡和辛幹打鬧,嘴角翹起了一點點,輕易看不出。

她在想如何為這個特寫構圖,注視了好一會兒,被察覺了。

川昱順着視線對上了何遇的目光,她便問:“我住哪兒?”

他的嘴角輕微顫動了一下,這個女人,邪乎得很。

“随便挑。”

“你是隊長,我聽你安排。”她像是忘了昨晚的尴尬,一副外來者的純良模樣。

但川昱還記得,旅館房間裏亮起燈的那個瞬間,他像扼住了一個光滑的白瓷瓶,而瓶上生了一對狼的眼睛,眼裏盛着男子都鮮有的烈性。

川昱放下舊水管,雙掌相對拍了拍灰,目光在何遇溫和的雙眸間停留了一瞬,眯眼指了一下:“就那間吧。”

最盡頭的那間,房門看上去只有窗戶大小,算院裏的邊地了。

何遇點了點頭:“好。”

“那……那晚上我找找蠟燭。”接話的人是辛幹。

眼鏡撲了兩下沒逮着他,他們又和好了。

眼下兩個人勾肩搭背地站在牆邊,親如兄弟。

何遇将這話揣摩了片刻,老張扶着行李箱告訴她:“這一排過去,只有那間房子沒通電。”

氣氛冷了一會兒,眼鏡補了一句:“空房的線路太老,怕把你燒死了。”

何遇:“……”

川昱看了眼鏡一眼:“話多就出去把馬喂了。”

何遇驚奇地問道:“你們有馬?”

辛幹馬上接話道:“有呀,有四匹,昨天三哥去機場接你騎的那匹黑馬最漂亮,又高又壯,後腿……”

川昱:“辛幹你也去。”

“好哦。”

兩個人又嬉笑着勾肩搭背走了。老張沒有別的話,扛起了何遇的行李箱和背包,何遇攔下箱子,說道:“這個我自己來吧。”

老張點了一下頭,只替她拿了包往屋裏送。

尤金像是靈魂出竅才回過神來,追上老張喊:“攝影師的東西都要輕拿輕放。”

院子裏只剩下何遇和川昱隔着四五米的距離站着。

何遇說:“謝謝。”

“沒什麽好謝的,都是空房。”

“謝謝你昨天去接我。”

“沒接到。”

“是,我開車來的。”

“現在知道了。”

“騎馬可以去機場?”

“可以,不過太遠不方便,最好找個熟人拴在旗上,去機場坐大巴。”

“你等了很久?”

“有一會兒。”

“打過我電話?”

“打過,關機了。”

“嗯,天冷電量消耗得出奇地快。”

再沒多的話聊了,川昱只是冷冷地站在那兒看才丢下的那一截舊水管,偶爾用拇指比畫一下,似乎在考量截開之後還能有些什麽別的用處。

尤金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從房子那頭走了過來,盯着自己的腕表自責地號道:“竟然已經七點了,這麽說我帶何遇錯過了晚飯?老天,我愛死那些熱騰騰的奶茶了。”

川昱的視線終于從那根水管上移開,抿了下嘴:“給你們留了吃的。”

尤金竄進廚房,端出了兩只海碗,上面還用小一號的盤子扣着,有谷物烙熟的香味兒透出來,應該是餡餅兒一類的東西一直放在爐火邊慢慢煨着。

尤金遞給她:“嘗嘗,幹了點兒,但很香。”

她揪了一小塊放進嘴裏嚼,看到川昱的嘴角又動了一下。

他沒說話,她故意盯着他,用嘴型跟他說“謝謝”。

川昱頭一扭,直接出去了。

何遇也拖着箱子、端着碗往分配的屋子走,尤金以為她嫌人情淡漠、嫌夥食寒碜,于是跟過去解釋:“他們都是很好的人,值得信賴的夥伴,不過你得見諒,這地方偏遠,人見得少,待久了多少有點兒社交障礙,他們都很歡迎你的,真的。”

“嗯。”

尤金開着她的越野車單從旅館到駐地就折騰了兩個小時,川昱騎馬花的時間只會更多,去機場還得轉大巴。昨晚她在旅館遇到川昱投宿時已經那樣晚了,想必他也等了自己很久,別說歡迎,做到這份上,再添些類似“熱烈”“殷切”“如盼春風”的形容詞她都信。

“你知道,這邊食物種類不多,隊裏也只有月末休息的時候才有時間出去采購,經費太有限了,所以在生活上……”尤金絮絮叨叨地說着。

“那間屋子沒通電,我需要趁天黑前把東西整理好。”她不想再聽尤金唠叨,破天荒地停下跟他解釋。

尤金終于釋然地笑了笑,張開雙臂想給她一個擁抱卻顧及着她手上正端着飯碗,誇張地向後仰了一下頭:“Thank god!(感謝上帝!)”

何遇也松了一口氣,獨自走進了房裏。

屋子是與整個院落一樣的磚石結構,靠床的那半面牆貼了瓷磚,屋內除了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個衣櫃,別無他物。

何遇将飯碗放在桌面上,打開背包随手抓了一包濕紙巾準備四處擦一擦,從床着手,可反複拭了四五下紙巾上都還是白的。

屋內打掃過,很幹淨,只是舊。

何遇想起了川昱那句漫不經心的“随便挑”。

嘿,悶騷型,真有意思。

(二)

何遇的車就停在院裏,兩三個小時裏眼鏡已經上了五趟廁所。

辛幹找到蠟燭給何遇送去的時候撞見了老張蹲在車尾,他嘴裏叼着一根幹草“啧啧啧”個沒完。

辛幹喊道:“叔?”

“啧啧啧……”

“叔?”辛幹又喊了一聲。

“你說說,這樣的一部車得花多少銀子?”老張問道。

出來第六趟,眼鏡終于停住了。

“銀子?嘻嘻嘻。”眼鏡單純覺得這個說法好笑,也湊了過去。

老張抿嘴舔了下唇上的裂紋,無視他倆,算命先生般翻了翻眼皮:“非承載式車身、梯形大梁、全時四驅、4MATIC系統、前中後三把機械式差速鎖……知道嗎?遇到事兒的時候,即使你的車輪裏有三個都在打滑,你都可以只靠剩下的那個車輪來擺脫困境。啧啧啧,這車,真夠勁!”

“厲害啊!叔,差速鎖都被你給看出來了!”辛幹聽得一臉崇拜。

眼鏡也蹲了下來,問道:“老張,那你說說,這車得多少錢?”

老張想了想,将手機上的搜索頁面按熄,煞有介事地伸出兩根手指點了兩下。

辛幹将嘴張成了一個雞蛋大小:“二十二萬?”

老張沒應,眼鏡咽了一下口水。

川昱拿着一張區域作業地圖從屋裏出來,瞥了一眼蹲成環形的三個人和身後那輛車,淡淡地說:“二百二十萬,中國配額64臺。”

“那女人是瘋子吧!”眼鏡叫了出來,一副奪“妻”之恨不能報的表情。

老張一把将他按下,眼鏡臉上還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嫉妒啊嫉妒,高興了小半年等隊裏下補貼也只敢看看三四萬的二手衆泰。他将手搭在身旁的那只車輪上,摸了摸,作勢又掐了一把,像跟喜歡的女人撫腰訣別,總想留個記號一樣。

“早知道我跟洋金去接她了,沒準兒能開一把。”

眼鏡稍歇口氣兒又接着呢喃:“洋金啊洋金,啧啧啧……”

他的手還扒拉在那只輪胎上,沒有一個人笑他。就跟女人喜歡高跟鞋、裙子和口紅一樣,男人也會對一部高性能的好車發癡發狂。

辛幹算不清楚二百二十萬能買多少頭羊,表情反而不驚訝,只是覺得這車銀灰色的車漆很漂亮,光光滑滑的,不像隊裏那臺老車,被風沙碎石碰蹭得都能擦土豆絲了。

辛幹問道:“三哥,那何遇姐來這兒幹什麽?”

“她是攝影師。”

“我知道是照相的,可她已經很有錢了。”辛幹有些無法理解。

川昱一時沒想好怎麽跟他解釋。倒是老張取下口中的幹草,幽幽地說:“這叫精神追求,窮人只想吃飽穿暖,吃飽穿暖了的人卻會想唱歌跳舞、寫詩畫畫,嗯……還有照相。”

“那我們窮嗎?”

“你想唱歌跳舞、寫詩畫畫、照相嗎?”

辛幹笑了笑:“我只想種的沙拐棗和豬毛菜不要死,不然年年補種沒個完了。”

川昱搓了一把辛幹的頭,說道:“我也是。”

“嘿嘿嘿……”

四個男人在院子裏發出一陣傻笑。

辛幹從兜裏拿了好幾根細細長長的白蠟燭出來,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眼鏡拾起捏在了手裏:“好啊,你個小鬼頭,上次斷電我問你要蠟燭照明,你就給了我一截小拇指長的矮冬瓜,何遇還沒開口你就新的大把大把往外拿。你三哥還說你節約管隊費妥帖,我看你就是眼裏只有漂亮姑娘。”

辛幹羞紅了臉,麻利地從眼鏡手上将蠟燭搶過來:“你的皮比黑色還黑,你點什麽蠟。何遇姐是女孩兒,生得那麽白,黑乎乎的肯定害怕。”

眼鏡立馬打趣道:“我怎麽不知道何遇皮膚白?哈哈,你這個小鬼頭原來一直瞅着人家臉蛋看,還有上次那個遞水給你的小妹子,也白是不是?”

玩笑越開越熱鬧,川昱往最盡頭瞅了一眼,說:“行了行了,辛幹你去給何遇送蠟燭,眼鏡你把尤金叫過來,我們商量一下之後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眼鏡納悶,接待一個來客不就是給吃給住嗎?

老張又從口袋裏摸出一截幹草稈,老馬一般在牙與唇間舔嚼它:“何遇是著名攝影師,她拍下的照片會引起轟動,具體什麽好處說不上來,總之這事兒,上頭也很重視,不然你三哥犯不着那麽遠去接她。小鬼,她可不是過來玩一玩湊個熱鬧的,她的工作,沒準兒比我們對這塊沙皮更有用處。”

川昱跟着點頭,眼鏡的表情也嚴肅起來。

辛幹握着兩根蠟燭說:“知道,何遇姐是來吃精神食糧的!”

在又一陣嬉笑聲中,天色完全暗下來了。

何遇将最後一件衣服理好放進櫃子裏,抱出被褥鋪好了床。

她嘴唇嚅了一下,想抽根煙,沒摸到打火機,反而一把抓到了桌子上的海碗。

離開爐火的餡餅兒冷得快,她餓了,準備揪一點兒,撕了兩下沒撕動,索性用牙咬,像她在塞內加爾拍過的那些進食的獅子一樣,她當時跟領路的原住民說她有時候也這樣吃東西。

這是實話,但這樣吃餅完全是因為硬。

“我進來了哦。”話音才落,辛幹就已經托着燭火走到了何遇面前,門沒關,房子也太小。

何遇來不及放下餅,坐姿也很豪邁,她想這一幕從辛幹的視角看上去肯定有些驚悚,但他卻笑了。

辛幹将燭火傾斜了一點兒,在距離何遇身前四十厘米左右的桌面上滴下一滴滾燙的蠟油,再将整支蠟燭粘在上面。

何遇輕輕戳了一下,很穩妥,連火光都沒顫動。

她說:“你很聰明。”

“嘻嘻嘻。”辛幹只是笑。

何遇放棄了跟那塊餡餅較勁,好生放回了碗裏,擦了一下手:“坐坐嗎?”

“好呀。”

“我叫何遇。”

“我知道,三哥跟我說過。”

“三哥?”

“就是我們隊長,給你拉鐵門那個。”

“嗯,知道了。你們一共七個人?”

既然是三哥,那論理上應該有大哥、二哥的,何況這工作不算輕松,這圍房子也并不算小,合該住更多的人。

辛幹搖搖頭,從土黃色的棉布夾襖裏掏出一只帶蓋的小口徑瓶子往何遇的碗裏倒。

很快就聞到了奶味兒。

“羊奶,泡一會兒好吃,別告訴臭眼鏡,嘻嘻嘻。”

何遇看辛幹很小心地又将空瓶塞回了自己的夾襖裏,知道這是他私下給自己加的,便說道:“謝謝。”

“你是女孩子嘛。”

羊奶沾濕了幹硬的純谷物餡餅,有極輕的滲入聲。

辛幹接着她之前的問題答:“我們隊本來只有四個人,我、三哥、臭眼鏡和張叔。”

“尤金呢?”

“哦,洋金是前年年底三哥從沙坑裏撿來的,”他笑了起來,露出一口白牙,“他尾椎骨摔裂了又沒地方去就留在這兒養傷,養着養着我們就五個人了,嘿嘿嘿。他幹活,也照相,不過照相的時候老是往羊肚子底下鑽,附近牧民的羊一見他就害怕。何遇姐,你也鑽嗎?那要選遠一點兒的羊,這一片的那些羊現在會踢人了,可疼。”

何遇:“我不鑽。”

“那就好。嘿,加你我們就六個人了。”

“我看這兒房子很多。”

“是,以前建的,那時候人多,我都見過,不過都幹不久,太累了。”

“待遇怎麽樣?”

“夠吃夠喝。”

“不夠娶老婆?”見辛幹臉一紅,何遇坦然地說,“這是正常需要,我随便問,你年紀還小。”

“我十九了!”

何遇瞧了瞧辛幹的個頭,看得出待遇是不大好。

“你能吃苦。”

“當然,我阿爸說我是渾善達克的兒子。”辛幹愉快地拍了拍胸脯,何遇瞥見了他手上大大小小的繭子,聽他又問道,“何遇姐你是哪兒人?”

“戶口本上是北京。”

“我知道,毛主席的老鄉。”

“他是湖南人。”

“哦,我還以為毛主席是北京人,三哥的爸爸以前總說工作做得好不好北京知道。”

渾善達克是京津冀的主要沙源之一,這話沒錯,可何遇的注意點卻落在了別處:“他爸爸?”

“嗯,以前的隊長。”

“生了三個?大哥、二哥、三哥?”

辛幹聽了直樂,用手捂嘴還透出了一長串“咯咯”聲。

何遇覺得他一時半會兒止不住,起身從包裏掏出裝吸管的密封盒,取出一支探進碗裏吸了一口,出乎意料地好喝。

辛幹不笑了,坐在長凳上看何遇吃東西,前一秒手撕牙咬,後一秒又像小孩一樣用吸管吸。

何遇不在意,喝完碗裏的羊奶又用筷子挑起泡軟的餅吃了。

她吞下最後一口時,辛幹的臉從耳尖紅到了脖根,餅是他烙的,吃光了是客人對他廚藝最好的認可。

何遇沒發覺,用紙巾擦淨了吸管。

“辛幹,辛幹。”

聽到外面川昱叫了他幾聲,辛幹立馬從凳子上站起來:“何遇姐,我走了。”

何遇點頭,他順手将碗也收走了。

他走到門口像是想起了什麽,敲了一下門板沖何遇用手指在空中劃了三道,是個川字。

“有次張叔偷偷給三哥做媒,那個姑娘來隊裏見了他一面之後死活不肯走了。三哥聽說這姑娘在旗上教書,就拿着隊上新發的宣傳冊叫人給他念,念得人家姑娘嗓子冒煙了還指着自己的姓氏問她這字是不是念三,人家姑娘愣是水都沒喝就走了,嘿嘿……”

辛幹說完一溜煙兒似的竄出了房門。

何遇後知後覺地抿嘴笑了一下。

入夜又降溫了,她緊了一下身上的沖鋒衣,起身關門時,瞥見一輪透着寒光的月亮正挂在空中,川昱立在院子那一頭站得筆直,低沉地沖辛幹喊了一聲:“過來!”

何遇覺得,他的聲音像風息。

(三)

第二日。

太陽升起來了氣溫就跟着回升,但還是冷。

眼鏡把兩把鐵鍬綁上馬背的時候,看到了馬嘴裏“呼哧”出的白氣足有半丈長。

他一邊系繩結,一邊跟馬說話,講到“馬各有命,你畢竟吃了我的草”這句時,馬頭一扭撞了他一下。

眼鏡退了兩步指着馬訓道:“尼爾,好啊,好啊,脾氣見長。”

他剛說完,“咣當”一聲,鐵鍬掉在了地上。

氣溫将鋪地的石磚凍得比夏季更堅硬,這一聲聽起來像直接砸在一面銅鑼上。

老張從屋裏出來,放下手上的一把扳手後牽住馬,看了一眼何遇住的屋子,跟眼鏡說:“小聲點兒。”

眼鏡點頭:“嘿,差點兒忘了這茬兒。”于是,麻利地将那兩把鐵鍬綁好。

辛幹從廚房探了個腦袋出來,大喊了一聲:“開飯啦!”

眼鏡上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辛幹秒懂。就駐地這條件,何遇肯定不适應,不折騰幾個小時困到極點鐵定睡不着,今天主要安排尤金帶她熟悉一下大致的環境,确實可以讓她多睡一會兒。

可喊聲已經飄得滿院都是了。

川昱正從廚房後的馬棚過來,見三個人面面相觑,一臉盜竊被抓的愧疚樣,淡淡地說:“她來不是享福的,該怎麽着就怎麽着。”

“三哥,那現在……”辛幹問道。

“早餐六點半、晚餐七點,來了隊裏就得守隊裏的規矩,誰都一樣。昨天忘了告訴她,你今天去叫一次,把你的作息跟她講清楚,早點兒适應對她有好處。”

眼鏡咂了下嘴,撇過頭跟辛幹小聲說:“要不你三哥怎麽娶不到媳婦呢。”

辛幹“嘿嘿嘿”低頭笑了一陣,川昱說:“去叫吧,就說我說的。”

“好。”辛幹擡起頭,轉身就大叫了一句,“何遇姐……”

近旁的眼鏡被他這一聲炸了耳,罵道:“小兔崽子,你故意的!在這兒叫什麽,我……”

話沒說完,眼鏡也看到了。

川昱察覺到不對勁,朝鐵門的方向扭過頭去。

何遇正托着相機站在門邊,她穿了一件白羽絨服,密長的毛絨領子包裹着一張精致的臉,幾绺烏黑的頭發從帽檐側邊溜出來,随意地散在肩上。

何遇的臉原本就生得很白皙,現在吹了風,凍出了點兒紅暈反而更顯晶瑩清麗。

他們看她,何遇也看他們,距離不遠,剛才川昱說的話她顯然都聽見了。

老張嘀咕了一句:“走路沒聲音的。”

眼鏡用胳膊肘碰了碰辛幹,沖着川昱不可名狀地笑。

何遇将羽絨服的大帽檐摘下來,說:“這兒的景色比我想象中美很多。”

“那是,嘿,這兒都是沙子還不算好,再往北走一點兒能看到整片的草原,金黃金黃的,漂亮極了。”

“還有水泊,四面都是沙的水泊,何遇姐你見過嗎?可好看了。”

“幹胡楊也不錯,都是在沙地裏自然風幹的,別的地兒很難見着。”

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将這兒的景色給何遇做介紹。

她很認真地點頭。

辛幹領着大家往廚房裏走。

尤金正在屋子裏幫忙分舀奶茶,幾個人剛進去就很快開始善意地打趣起了自己杯子裏的肯定被他偷喝過,十來秒的工夫出現三四種語言。

川昱笑了一下擦手準備進去,何遇攔在了他跟前。

隔着一堵牆,屋裏笑成一片,門外的兩個人面對面站着。

頓了三秒,川昱說:“相機放下,洗手吃飯。”

何遇說:“早餐六點半、晚餐七點。”

“這是規矩,踩着了點兒才能吃上熱乎東西。”川昱冷冷地回道。

“我記住了。”

他一臉冷淡:“那樣最好。”

何遇不喜交際,也并不自戀地認為所有人都得喜歡自己,但川昱對她的态度着實有點兒令人不悅。

川昱側了一點兒身子再次準備進門,這次何遇沒攔,只說了一句:“實在不行,你也在我肩上抓一道呗。”

川昱往後撤了兩步,走到何遇跟前抿了下唇,戲谑地勾了下嘴角,只是僅維持了一秒,又恢複了原樣。

何遇問道:“你笑什麽?”

川昱不承認:“我沒笑。”

“你笑了,我看到了。”

“你眼花了。”

“我從不眼花。”

“人都會眼花。”

“但我不會。”

他聳聳肩:“有這個可能。”

川昱走進屋裏,何遇立在門口吞了一口涼氣,跟了進去。

剛才門口的對話并沒有影響何遇的食欲,她跟隊員們一同圍在火爐邊吃早餐。

吸管落在包裏,她本身也還不渴,便沒去取,只是小口小口地吞咽那些幹烙的餡餅。

尤金坐在何遇旁邊,以為她拘謹,吃幾口便跟她說兩句。

“何遇,今天我先帶你到周圍看一看,這兒跟一般的沙地不一樣。”

她點頭。

“午飯我們只能在路上解決吃點兒幹糧,所以早上你多吃一些。你知道的,身體是拍攝的本錢。”

她點頭。

“或許我們可以開你的車出去,如果你願意的話。”

她點頭。

眼鏡聽到這兒小聲說:“何遇,你真溫柔。”

“因為你還不了解我。”她如實說。

眼鏡當何遇是謙虛,又補了一句:“聲音也溫柔。”

川昱坐在他邊上不置可否,咀嚼着一塊勁道的麥餅,滿耳朵都是何遇那句“我弄死你”。

辛幹聽着眼鏡的話點點頭,閑聊天沒事幹,胳膊肘向川昱挪了兩寸,問:“三哥,你說呢?”

老張莫名将頭別了過去,怕也被問到似的。

何遇捏着一小撮餅看川昱。

川昱說:“我也不了解她。”

辛幹馬上說:“沒事沒事,何遇姐要在這兒住很久呢,我們可以一起烤肉吃。”

何遇移開眼神接了一句:“主要是烤肉吃?”

眼鏡一秒爆笑:“哈哈哈,何遇已經了解你了。”

氣氛慢慢活躍起來,飯桌上的話題從尤金摔裂的尾椎骨聊到羽絨服和棉服的保暖差異。何遇話不多,但被問到的時候會接兩句,她初來時隊員們的拘謹在一餐飯的工夫裏就消失了,出門前眼鏡還非要給她看自己在沙丘上拍的一張倒立照。

角度問題,初升的太陽像一個光球被他抵在腳尖上,何遇評價:“挺好玩的。”

眼鏡得意到不行,笑了好幾聲才匆匆爬上馬背。

何遇站在門口看他們往沙地馳去,每隔幾秒便端起相機拍一張,憑眼緣選合适的作為素材存下。

都是背影,遠的、近的,她細細浏覽着。

正看得認真,電話響了。

她接通。

“阿遇,今天晚上回家嗎?我和爸爸剛看了你的攝影展,很棒。”

“我現在在內蒙,拍一組跟固沙隊伍有關的公益照。”

“渾善達克?”

“是。”

“你是個熱心腸的孩子,跟你爸爸一樣喜歡做公益,他知道了一定高興。”

“嗯,高興是件好事。”

“我們很想你。阿遇,這次拍攝工作完成後回來住兩天好嗎?我們一家人去看芭蕾舞劇,你以前很喜歡的。”

“好。”

何遇咬了下嘴唇,不知道後續說點兒什麽好,小拇指的指甲摳着手機邊緣,心裏有點兒慌。

聽筒裏面傳來另一個聲音:“蘇教授,我重新調整了一下我的參考文獻……”

何遇連忙說:“去忙吧,您放心,我在這邊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多保重,再見。”

“再見,阿遇,我們愛你。”

通話界面終于以另一端主動挂斷電話而結束了,何遇盯着屏幕上“母親”的備注愣了幾秒,翻到“父親”的備注號碼禮貌地發了一條短信——“我在內蒙古一切都好,您放心,自己要多保重身體。”

信號不好,等了數十秒才傳送過去,她有些緊張。

身後尤金拎着一瓶無蓋的寧城老窖叫她:“何遇,我們出發了。”

她将手機放進兜裏,應了一聲:“好。”

沒有具體的目的地,駐地外是平坦的沙地,道路四通八達,何遇選了一個與來路完全相反的方向開,駛出一個多個小時後遇到了一段長達四五公裏的搓板路,兩邊都是細沙丘無法改道。當然,何遇也懶得這麽做。

抓穩方向盤開了十來分鐘,車內基本沒什麽大的颠蕩,尤金抿了一口酒說:“你開車的技術很好。”

“我惜命。”

“嘿,我剛來的時候給固沙隊幹過兩天司機,那時候隊裏的車還沒完全報廢,我們沿着這條路去桑根達來鎮。哦,那天我可沒喝酒,不過我的酒本來也摻了大半瓶水,完全不會醉。我們去桑根達來鎮,過這段路時颠得很厲害,我直接将車紮進了沙丘裏。當然我覺得主要是車的原因,那個老家夥已經太累了。然後嘛,我就從司機降職成了搬運工,不過很适合我,川昱隊長真是個很嚴厲的人。”

“或許說他也是個不嫌自己命長的正常人。”何遇說道。

尤金被她的話逗得發笑,又嘬了一口摻水的酒。

透過透明的酒瓶,裏面的液體随着車身晃蕩着。何遇掃了一眼,她對水的恐懼不在于視覺而在于觸覺,哪怕再溫熱的水流成股滑過皮膚時,也會讓她覺得寒冷驚悚,所以即便是飲水她也用吸管,一點一點地喝,為此還有人給她寫過一篇八卦文章——《嘬,何遇式作》。”

她不介意,反而覺得标題取得很妙。

“何遇。”尤金大喊一聲。

“嗯?”

“小心!”

車左側有一個與路面同色的物體竄過,尤金着急奪了一把方向盤,何遇趕緊踩了個急剎,可方向偏移,左側的兩只輪胎已經陷進了沙子裏。

她被颠了一下,定睛看,車前站了只灰撲撲的兔子,它愣了一秒,跑了。

尤金趕緊說:“抱歉抱歉。”

何遇沒作聲,嘗試只用右側輪胎驅動來擺脫困境。

車子半挂在沙道上轟鳴了幾聲,左側陷得太深,實在帶不出來。

她索性挂上相機拉開了車門。

尤金很自責:“都怪我,車上有鐵鍬嗎?”

她三兩步跨上鄰近的一個小沙丘,端着鏡頭遠眺:“返程的時候再管它吧,這附近應該有片小草場,我們去看看。”

“何遇,這附近沒有草場。”

“你覺得那只兔子是從上帝懷裏跳出來的?”

(四)

固沙治理區。

維護好新的豎井後,四個人坐在一棵柽柳下休息。午餐時間早就過了,但直到這會兒他們才想起吃。

辛幹從馬背上解下兩個保溫袋,雖然裹得足夠嚴實,但裏面的東西還是冷了。

“三哥,你說何遇姐現在在哪兒?”

辛幹說完将餅對掰了一下放進嘴裏咬,“咯咯”的咀嚼聲比耳朵邊的風聲還響。

川昱往旁邊挪了一點兒給他擋住北邊吹來的風,說:“不知道。”

“就你這個小鬼頭老想着人家何遇,人家大你大半輪呢,隊長跟何遇搞對象還差不多。”眼鏡笑了笑。

川昱知道這是一句胡話,但還是警醒他:“別在何遇面前開這種玩笑。”

眼鏡點頭:“知道知道。”

辛幹白了眼鏡一眼,說:“什麽搞對象哦!我們今天又毀了一條大水管,如果何遇姐在附近,也許她可以把我們載到鎮上去。她有車,比馬好使,可以裝很多東西。”

眼鏡說:“嗯,那倒是。不過拖水管不是什麽幹淨活兒,人家怕是不肯。”

辛幹邊想邊說:“不問問怎麽知道,何遇姐跟我們一起吃飯就是我們隊上的,那個……那個幫個忙應該……她人挺好的。”

眼鏡反問:“比你阿姐還好?”

辛幹有些急了:“死眼鏡你又要說胡話了。”

“什麽胡話嘛,上次我還聽你烏尼姐說要給你介紹個小姑娘。嘿,辛幹也十九了,借車和認識小姑娘哪個高興?”

辛幹又羞紅了臉,叼着半塊餅跟眼鏡在沙地裏打鬧成一團。

川昱往旁邊躲了躲,也逗他:“最好就認識個有車的小姑娘。”

“哈哈哈……”大家都笑了起來。

“三哥你也胡說。”

“辛幹聽到沒有,這是隊長的指示,上次李主任來隊裏也交代了,叫我們好好配合隊長,哈哈哈。”眼鏡更得意了。

兩個人鬧騰得更起勁兒了,大半日的勞作正好趁機松松筋骨。

川昱在一邊笑,起身看了看,太陽開始西沉了。

“嗡嗡”兩聲,褲兜裏的手機抖得腿癢。

川昱三兩口将餅吃完,接通了問:“什麽事?”

沙地裏的兩人停止了打鬧,見川昱皺着眉,眼鏡忙問:“怎麽了?”

“尤金說何遇的車陷了,沙吃得深沒挖出來,怕有麻煩,我去看看吧。”

兩人點點頭,一直沉默在側的老張瞥了一眼手機上尤金發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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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桑榆:等我成為影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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