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受傷,(1)

(一)

沙鏟、手電、鎬子……把需要的工具放進越野車後座底下後,川昱又往嘴裏塞了一塊烤好的羊排,沒來得及吃晚飯,有點兒餓。

他剛上車、關門,就聽到了兩聲“砰”響。

他扭頭,看了一眼副駕駛上跷着二郎腿懷抱一碗烤羊肉的何遇。

“我怕你把我的車賣了。”她說。

川昱沒話反駁,只能帶着她一起走。

沒了院子四周房體的遮擋,臨夜的沙地顯得更加光亮一點,眼睛适應了昏沉的天色後,隐隐地還可以分辨出遠處暗橙色的霞光。

“嘀嘀”,開出十來分鐘後,人跡稀少的沙路上另一輛顏色騷包的越野車跟川昱他們的車擦身駛過。

他納悶,看了一眼,問道:“那是康巴大叔和……馳溪?”

何遇往嘴裏塞了一塊肉,咽下,又從碗裏捏了一塊很自然地遞給川昱:“別告訴我你也是他的粉絲。”

“不是,看過圖。”川昱如實回答。

何遇笑了一下,想象着川昱聽說她跟着馳溪走了之後板着一張閻王臉查馳溪資料的畫面。她将那塊羊肉又遞近了一點兒,川昱兩只手架在方向盤上,肚子的确還餓着。

“怕我下毒,還是怕我蹲坑後沒洗手?”她的語氣不好不壞。

他張嘴,不得已吃下了那一塊。

“謝了。”

“你們烤的肉,是我占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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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說這個。”

“那是什麽?”

“你找馳溪帶醫生過來的。”川昱記得,衆人圍着傷員的時候,她靠在廚房門口看手機。

何遇點頭:“輪不到你謝我。”

“林夏亦是我老師的女兒,老師對我有恩,她若真在我的地盤出事,我會很內疚。”

“不是舊情人嗎?”

川昱看了她一會兒,無聲地笑了:“消息挺靈通啊。”

何遇不接茬,又往自己嘴裏塞了一小塊肉。

駐地的夥食不好,看來這扇羊排當真烤到她的胃口上了。

川昱說:“再給我來一塊。”

她斜着眼睛瞧他,毫不客氣地将碗往車門那側挪了挪。

川昱好笑:“別小氣,那麽一大碗呢。”

何遇道:“自己不帶,該。”

她的兩片嘴唇間露出一點兒白白的牙齒,故意看向窗外的眼睛帶着一種孩子氣的壞。

川昱不逗她了,專注地望着前路,慢慢地說道:“我們在一起一共也沒半年,當時她年紀小,人漂亮愛鬧騰,追我又追得緊,我想着答應了就答應了,別對她動手動腳就是,等她興致過了也就……”

“到了叫我。”何遇打斷他的話,将肉碗擺在操作臺上伸了個懶腰,眼睛一眯,有模有樣地打起了盹兒。

川昱點頭,瞧了何遇一眼後,低低地哼笑了一聲:“好。”

夜風從窗縫裏灌進來,呼呼的,像在吹一支年代久遠的陶埙。

起初,何遇只是閉眼養養神,聽着風聲,呼吸反而愈發平穩。

“何遇。”

好一會兒,汽車停在了林夏亦他們外拍地附近,或許是因為有人受傷走得急切,沙洲中還支棱着一頂遮陽用的敞圍帳篷,光線暗,辨不出顏色。

“何遇。”

川昱又叫了她一聲,發現她的睫毛動了動。

有一顆碾碎的辣椒面落在她最長最翹的那兩根睫毛中間,若睜眼,肯定會掉進眼睛裏。

川昱盯着何遇看了兩秒,看她不像是裝的。

他屏氣凝神,往何遇那邊探了一點兒身子,距離極近。川昱用小拇指撥了一下她的睫毛,抖落了那顆辣椒面。

何遇感覺到了癢,揉了一下眼睛,醒來只看到駕駛位上的車門敞開着。

“你怎麽不叫我?”她伸了個懶腰,将頭探出車窗。

“忘了。”川昱背對着她走向那頂帳篷,語氣冷冷的,落在她耳朵裏跟以往沒什麽兩樣。

何遇撇了下嘴,将睡前拈過羊肉的手狠狠地揩在了主駕駛位的皮座墊上,心裏才飄起一點兒得意,立即想起這車屬于自己,便面無表情地挂上相機開了副駕駛的車門。

“怎麽樣?找到那個獸夾了嗎?”她問。

川昱沖她擺手,随即說:“你站那兒別動。”

“我沒那麽笨。”

川昱回頭,她已經爬上了車頂,端着相機正拍攝天邊殘紅的雲和早出的星。很奇怪,他倒是認為何遇這個姿勢更适合持一個天文望遠鏡。

川昱看了兩秒,将視線移回了腳下的沙地。

即便林夏亦的腿出血不上,灑在黃沙之上的那些血漬和腳印也早被風吹着掩進了沙裏,川昱只能用一把鎬子沿着帳篷邊緣那些差異甚微的痕跡一點點敲擊尋覓。

“川昱,你有一副好心腸。”何遇對遠方的晚霞失去了興趣,一個人抱着相機仰躺在車頂上絮絮地說。

川昱沒聽到,風将她的話刮亂了。

倒是他手裏的鎬子,在又一次擊向地面時發出一聲與金屬相撞特有的碰響聲。

是一個三十厘米左右的中號獸夾,安置在一小叢結籽兒的矮草中間,四周零星還能看到為設伏掘出的草根,已經枯死了。川昱蹲下,撿起其中一根放在大拇指與食指的指腹之間撚了撚,知道陷阱周邊的這一叢明年夏天都不會再變綠了。

他舔了一下有些發幹的下嘴唇,發現獸夾未裸露的一面還用一塊細紗掩了,再用一把沙子隐藏着,兩邊的夾口有兩個鐵制的倒鈎,其中一端綁着繩索,看不出走向,但可以猜測這一片帶草皮的圈地中,這樣的陷阱不止一個。他湊近嗅了嗅,想象中的血腥被一股鶴形目動物的氣味掩蓋了。這套裝置應當用過很多次。

川昱皺了下眉,沉默了一會兒。

他沒有急着起出陷阱,而是回頭向何遇喊道:“我們今晚不回去了,你行嗎?”

何遇懷疑自己聽岔了,翻身在車上側了一點兒位置,用取景器拍下了這個男人的側影,半蹲着,像某種原始的農耕器具。

“行啊。”她隔了好一會兒才應道。

川昱點頭,站直了身子看了看四周後,往停車的位置走。

何遇從車頂坐起來,看着他一步步朝自己走來。

天色暗了,只有赤紅的霞光映着他一個大概的輪廓,健碩、威嚴,有種古城牆前石獅一般的巍峨。

她端起相機,最後快門按下的時候川昱已經走到了她跟前。

川昱指了指不遠處地勢微微凸起的一處說:“那邊有水泊,我們可以在附近過夜,車也開過去,正好擋住。”

何遇盯着他看了一會兒,什麽也不問,溫順地說:“好,我車上有帳篷。”

川昱颔首,準備鑽進駕駛位上去。

何遇還在車頂,兩腿并直往引擎蓋上一滑,朝他伸出左手:“扶我一下。”

川昱沒動,她的手依舊伸着。

“天再黑一點兒就看不見搭帳篷了。”

川昱無法反駁,将手遞給她。

何遇搭上,從車上跳了下來,一鑽進駕駛室坐好就催他:“還不走嗎?”

川昱莫名幹咳了一聲,是自己心裏有鬼,扶她一把本就是尋常的。

車子沿着原路倒了一點兒後開到了沙地中,繞兩個彎,果然有一處泛光的水泊隐在一座小丘之後,面積不大,但閃着一種奇特的光。

川昱将車停在距水泊五米左右的地方,拿出帳篷,瞧了瞧。

“你這個帳篷不錯。”他背身跟何遇說。

何遇極淺地勾了下嘴角:“人也不錯。”

川昱回頭,看到她靠在車邊正盯着自己,便笑着将帳篷的一塊襯布抛給她:“會搭嗎?”

何遇将胸前的相機取下放進車裏:“當然。”

鋪內帳、穿篷杆、挂外帳……

有了她做幫手,平地上很快就隆起了一頂鼓鼓的帳篷。

何遇說:“還有篷釘。”

川昱點頭,釘篷釘是純力氣活,他挽了一點兒袖子自己做,只讓她在邊上看着。

何遇孩子似的抱着腿蹲在他旁邊。

川昱往哪邊移,她就跟着往哪邊挪動,只是不起來,就那樣蹲着,裹在羽絨服裏像一只企鵝。

他釘第三顆篷釘的時候,問道:“你冷?”

何遇搖了搖頭:“你不是應該希望我熱嗎?”

她嘴邊帶着一種笑,在車頂的時候還只是“有點兒”,現下已經很意味深長了。

川昱知道何遇腦袋裏在想什麽,只是不知道自己哪句話又将她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勾出來了,于是放下手中的篷釘,指着剛剛過來時繞行的那座小沙丘說:“那個獸夾是個連環套,附近還有多少,我也說不好。不過放這種陷阱的人會一夜巡一趟,現在它還沒起出來,我們在這兒守着,大概率能逮到他們。”

“這兒能捕到什麽?”

“跳鼠、兔子、狼……很多,不過看他們設陷阱的位置,他們的目标應該是大鸨,這種鳥成群活動,它是……”

“IUCN2012年瀕危物種,中國國家一級重點保護動物。”

“你知道?”

“在阿塞拜疆見過。”

川昱點頭。

何遇又說:“盜獵你也管?我以為你只負責固沙的事。”

盜獵設陷為了迎合鳥類的生活軌跡一般會選在半幹旱草場和一些有水源植被的地方,常見的有挖陷坑、設地籠,更高級一點兒的還會埋藏錄有雌鳥啼鳴的聲吶。這些行為都會直接破壞植被覆蓋區的水土,更別提盜獵行為本身就擾亂生态平衡了。

可川昱沒多跟她詳說,只回答:“對的事,都做。”

很有警惕性的一句話,可在何遇這裏沒起到什麽作用,她眼裏依舊帶着一種笑,似乎從某個節點起,他的一切行為都是在勾引她。

川昱不跟她講話了,起身挪到帳篷的邊緣去釘最後一根篷釘。

何遇也跟着挪過去。

川昱說:“這邊景色還不錯,你可以去找找感覺。”

何遇扭頭,看到剛才還懸在地平線上的一角太陽已經完全西沉了。

川昱意識到自己支使她的意圖太明顯,揚起敲篷釘的鎬子:“砸偏了砸到你我可沒帶藥。”

何遇笑:“你準頭還不錯。”

川昱沒話說了,她就在小半米遠的地方蹲着,讓他心裏總是火辣辣的。

篷釘還剩下兩寸,再敲一下就可以了。

“嘶——”

失手了。

鎬子這一下并沒有砸在釘頭上,而是落在了離篷釘一厘米不到的沙地上,細小的沙塵向四周飛濺開,相當一部分直接撲在了何遇身上。

臉頰、衣領、襯裙、靴口……

何遇瞪着川昱。

他從兜裏摸出一塊用舊了的手巾:“砸偏了。”

“算你厲害。”何遇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塵,鑽進帳篷裏去了。

川昱将手巾又塞進口袋裏,咬了一下牙,自己這一下倒真不是故意的。

(二)

“何遇。

“何遇。”

知道她才去鎮上洗了澡,揚她一身沙不厚道,川昱走到水泊邊用那塊手巾過了兩遍水,半蹲在帳篷外,主動尋着她講話了。

“給,你擦擦。”

他不擅長道歉,也不擅長哄姑娘,只拉了一點點拉鏈将那塊濕潤的手巾遞進去,半晌兒,裏面亮起了一束暖白色的微光,應當是手機照的。

何遇還沒接,川昱便伸着手在帳篷外坐下等她。

他說:“這兒的沙挺幹淨的,不像在路邊,有時候會有開車過來旅行的人拉屎拉尿,有一次跟老張去搬草種,半路看到一攤……”

“不會唠嗑別硬唠,你存心惡心我啊?”何遇在帳篷裏回他。

川昱笑,感覺到伸進帳篷的手掌動了一下,她将手巾拿走了。

隔着一扇篷布,何遇仰面擦淨了臉上的沙塵。在篷外能看到一個光影,川昱将手縮回來,盯着她纖長的頸影打開水壺喝了一口。她看起來就像一只整理羽毛的金絲雀,有種與渾善達克不相宜的雅致。

“喏。”在他看得入神的時候,帳篷拉開了一點縫,透出了一點兒光,一只手伸了出來,握着他擦慣了臉的手巾。

“再擰一把來。”她跟他這樣說,像正帶着小怒氣支使着一個親密到無須客套的人。

川昱說“好”,起身又走去了水泊邊。

何遇準備擦身了,剛才的飛沙順着領口落了不少進她衣服裏。

川昱洗了那塊手巾往回走,無意看到朦胧的帳篷裏何遇脫下了外套又伸手解開了後頸上的系繩,合理的、誘惑的……他趕緊挪開了視線,可那段曲線就像刻印進了他腦子裏,一直在他眼前回放。

“川昱。”她在帳篷裏喊他。

川昱說:“來了。”

何遇接過重新伸入帳篷的濕手巾,很奇怪,溫溫的。

或許是等待的間隙裏身子被吹涼了的緣故吧,她沒多想,迅速擦淨了背脊與胸前的細沙子。

“抓到那夥人之後你打算怎麽辦?”她将羽絨服拉鏈鎖緊,原諒他了,握着那條手巾探出頭。

沒有回音,外面已經完全黑了。

“川昱。

“川昱。”

“咳——”稍遠的地方他咳嗽了一聲。

何遇用手機照向他,看到他坐在十餘米外的一塊平地上,半屈着腿,看不清表情。

她将光源晃了晃,川昱擡手擋了一下眼睛,說:“早點兒睡吧。”

“你不睡?”

他指了指身後的那座沙丘,示意自己要聽着動靜逮人。

何遇沒再說話,從帳篷裏鑽出來,關了手機光源。

兩人沉默了許久。

川昱沒聽到她再進帳篷的聲音便問:“肚子餓不餓?”

“不餓。”何遇循着聲音的方向朝他走過去,只是眼睛剛從手機光源下挪到黑暗裏,縱使天上有星子,也依舊模糊。

沒兩步,她的路就走歪了。

川昱沒說話,用腳輕踏了兩下沙子。何遇聽到動靜,往左邁的步子踩在了右側的路上,隔着半米坐在了他身旁。

川昱想起了之前吸管的事,主動問她:“怕水這事兒,你看過醫生嗎?”

“看過啊,很多個。”

“沒辦法解決嗎?”

“有啊,找個幹一點兒的地方待着,好好賺錢,買吸管喝水、買霧化噴頭洗澡。”何遇将臉側向他,經幽幽的星光一照,她的臉上泛起了一種柔光。

川昱的眼神不由得停頓了一秒,她當他質疑自己找了個庸醫,便淡淡地笑了一聲:“我親自開的方。”

川昱移開視線:“這不是解決問題,這是回避。”

“可是,爽啊。”

她回答的語氣裏有一絲狡黠,川昱又想起了羊圈裏那只蹬他的小羊羔,很輕微地笑了一下。

何遇盯着川昱看了幾秒,說:“川昱,你勾引我。”

夜晚的沙丘寂靜無聲,她的話清晰、暧昧,就像羽扇撩撫着濕潤的脖頸。

川昱斂起神色,知道她胡鬧的瘾兒又冒頭了,臉色一沉,低低地回了她兩個字:“神經。”

何遇笑了一聲,故意将身子往他身邊又移了一點兒。

這次川昱沒躲,臉上的神色也鎮定。

她挨着他,并肩待了一會兒。沙地上起了風,“呼呼”的,吹得她羽絨服上的大毛領直往脖子上湊。

何遇很清楚,他還得幹正事,緊了一下身上的羽絨服,取下了那條毛領。

“我困了。”說完,她将那條領子圈在了他脖子上。

暖和,也癢,就像她一樣,好姑娘,帶點兒蔫兒壞。

川昱說:“好。”然後看着何遇鑽進帳篷裏後又笑了一下。

川昱選的這塊地方極好,平坦、沙質綿軟厚實,隔着一層襯布躺在上面,觸感倒像是某種羽毛填充的高級軟墊。

早上起得太早,何遇蓋着保溫毯翻了兩次身,就睡着了。

水泊上的風刮過帳篷時有種奇妙的磨蹭,她夢到了寶拉格旅館裏川昱的手劃過她的腰,還夢到了洗浴間裏那個有些倉促的吻,最後她夢到了在固沙隊的廚房裏,川昱什麽也沒幹,一張嚴肅的臉沖她挑起了一個微笑,他說:“你安心住下,我會給你裝個淋浴的。”

她點頭,回他說:“我考慮看看。”

“嘶——”帳篷的拉鏈被小心翼翼地拉開了一條縫,川昱将頭探進來,壓着聲音問:“何遇,怎麽了?”

她沒出聲,星光灑了一點兒進帳篷。

何遇睡得正熟,勾着嘴角,很得意的樣子。

原來是說夢話。

川昱覺得好笑,莫名其妙地用手輕彈了一下她的鼻子,她的嘴角立馬放平了,人往保溫毯裏縮了兩下,只露出了一個額頭。

川昱取下那條毛領塞在毯子的空隙處,跟她說:“晚安。”

“急什麽?還早着呢。”

一個人聲從沙丘另一側傳來,川昱立馬警覺起來,沿着沙丘的遮掩迅速摸了過去。

(三)

“這次我可把話說在前面,以前的那些賬他要是不結清楚,這次的貨我可就直接送到肖老板那兒去了。

“您行行好,老談感情就沒意思了,上面下面的人都等着開飯呢,我就是個跑腿的。

“笑話,沒貨我能跟你扯嗎?一個夾子還沒起,手上嘛……”

川昱趴在沙丘側邊的一叢幹草旁,看到遠一點兒的地方停着一輛車,一個包裹嚴實的人正提着一只半米高的籠子,一邊往設陷的位置走,一邊打電話。

那人個子不高,身體強健,聲音粗犷但調子上揚,無法精确地區分男女,也看不清他籠子裏到底裝的什麽。

“不信?你聽聽。”

那人突然停下步子,将籠子往地上一放踹了一腳。

“咣——”籠壁受到撞擊顫動發聲,與此同時,川昱聽到了兩聲受驚過度的“哈哈”叫。

是大鸨,或許還有一只別的什麽鳥。

川昱心頭一緊,那人卻拿着電話笑了起來:“挂了,小刀,記住我的話,錢到位了,什麽都有得講。”

那人又将籠子提了起來,望着設陷的位置,看到了攝影組留下的那頂帳篷,愣了一下,朝四周瞅了瞅。

川昱将身子伏得更低一些,鼻尖湊到了地,滑了半口沙子進嘴裏,他沒吐,大氣都沒敢出一聲。

觀察了小半分鐘,那人似乎已經确定了這只是個被棄置的東西,便又提着籠子往陷阱邊走了。

一個、兩個……那人挨個查看陷阱,即便是長了矮草的地方,沙土也很蓬松。

川昱沒有急着撲出去逮人,而是一直埋伏在鄰近的丘上。

人只要盯住了就跑不了,但如果陷阱沒起完,除了他們,可能就再也沒人能确保排幹淨了。

果然,在那人檢查過那一串獸夾後,他又從稍遠一點兒的草叢旁起出了兩只隐在沙裏的鐵籠。

大鸨喜食植物嫩根嫩芽,入了十月,植物的小芽也匿在沙下等回暖了破土,這個陷阱便是瞅準了這一點。

“哎,什麽都沒有!”

那人被掃了興,拎着鐵籠回到放獸夾的位置,又撒氣般地往籠壁上踹了一腳。

他的左腿往回縮了一下,似乎是自己吃痛了。

那人罵了句髒話,“哈哈”兩聲從籠子撲騰出了一只鳥。

“怎麽開了?”那人趕緊罩住籠門去撲竄出的那只大鸨。

這種鳥生性機警又擅奔走,遭這麽一吓,更是一溜狂奔,可奇怪的是,它始終沒有飛走。

那人冷笑了一聲,往地上啐了口口水剛要去追,一個黑影便從一旁撲向了他。

那人反手想摸別在腰後的刀卻只夠着了自己的手機,僅一秒,就被川昱扣住肩膀朝左腿狠狠地踹了一腳。

“我幹……”

“別動!”川昱控制住了那人,一把扯下了他遮臉的防風面巾,露出了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幾撮魅惑的波浪長鬈發。

方才還兇神惡煞要與川昱拼命的盜獵者突然嫣然一笑:“小哥哥,原來是你呀。”

川昱沒想到,會是個女的。

“你不記得我了?前幾天咱倆見過,你還幫我治過腿上的傷呢。剛才那一腳,好疼哦。”她放棄抵抗,而是以一種迎合的體态在他腿上蹭了蹭。

川昱認出了她是那個自稱徒步旅行隊的傷者,一把摁下她的腿斥道:“老實點兒!”

女人輕聲笑道:“現在是誰對誰不老實嗎?”

魅聲的調笑并沒讓川昱放松警惕,他依舊緊緊控制着她逼問:“籠子裏的那些東西,從哪兒起出來的?附近還有沒有陷阱?剛才跟你打電話的是什麽人?”

他問得認真,小麥色的臉上兩道劍眉皺得格外嚴峻。

女人倒是絲毫不怕,扭動了兩下将整頭酒紅色的長發都從帽子裏抖散了:“我叫海媚,你呢?”

“回答我的問題。”

“你問這麽多,我怎麽記得住嗎?”

“籠子裏的東西,從哪兒來的?”川昱從頭問起。

自稱海媚的女人眨了眨眼,慢悠悠地說:“東邊。”

“東邊什麽地方?”

“太陽邊邊上喽。”她笑。

川昱揚起手,一拳打在了她頭邊的沙地上,“吭”一聲,沙土濺了她一頭,留下一個明顯下凹的坑。

海媚愣了一下,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川昱繼續問:“附近還有沒有別的陷阱?”

“還有一個。”她的嗓音恢複成了先前打電話時的中性。

“在哪兒?”

“不知道。”

川昱一把揪住她的衣領,海媚說:“我真的不知道,埋陷阱是海哥他們負責的,我只負責收線,而且收線的也不止我一個。”

川昱瞪着她看了兩秒,看表情她也實在不像在隐瞞。

川昱将她的衣領松開,接着問:“剛才跟你打電話的人是誰?”

“一個買主的小喽啰,他老板是專門跟國內外的有錢人做寵物生意的,也許、也許順帶着搞點兒餐飲。”

“寵物?餐飲?”

海媚眨了兩下眼睛,強調了三個字:“有錢人。”

川昱很快意識到她口中的生意就是販賣珍稀動物和捕食所謂的奇珍野味。

他正想趁機将這條線問個清楚,突然耳邊傳來了兩聲“哈哈”叫。

是原先他偷摸打開籠門放出的那只大鸨,可很奇怪,它只是一味地圍着那只鐵籠驚慌地拍地轉圈。即便大鸨是群居動物,這種情況下也沒有理由留在這兒。

“它怎麽了?”川昱問海媚。

“沒事。不過,你不是固沙員嗎,管什麽鳥的事?”

川昱一瞪眼,海媚改了口:“它的腳被夾子夾了,逮着的時候翅膀上的長羽我也幫它修剪了一下,飛不起來的,不過你放心,養個十天半個月也就好了,嘿,耽誤不了買賣。”

最後一句話她說慣了,所以即便面對的是川昱,海媚也極輕松自然地講了出來。

川昱狠狠剜了她一眼。

海媚的腿抽了一下,“嘶——”她隐忍地咬了一下牙,頭頂滲出了幾滴汗。

川昱一手扣着她的胳膊,一手拉起她的褲腿看了看,原來經他處理過的傷口因為剛才他那一腳又裂開了,此時正淌着血,襯着有些微暗的星光顏色十分詭異。

“小哥哥,你想知道的事情我可都告訴你了,你要是覺得我這個人夠意思,咱們去我車裏。我好好陪你開心開心,你放我走怎麽樣?”海媚擡頭,在川昱扣住她的那只手背上輕舔了一下。

川昱無動于衷,海媚又說:“我會的東西可多了,何況,就算你把我交給保護站那些人,我咬死了說我不知道這犯法,他們也不能把我怎麽樣。你說,好不好?”

川昱盯着她的臉,冷冷地笑了一聲:“你會什麽?”

海媚見這事兒有門,聲線嬌柔地說:“你想什麽,我就會什麽。你要是不嫌棄,往後我不幹這行了,我就跟着你,給你生一幫小子。”

“嘿,有這麽便宜的事?”

“別人自然沒有,可是啊,自打我第一次見你,我就喜歡你了,怎麽樣嗎?我可是真心實意地想跟着你過日子的。”

川昱瞅了一眼她的傷,慢慢松開了扣着她的手,挑了下眉,頗有些痞氣地說:“那好啊。”

女人正要攀上他的肩,川昱翻身極快地将一根布條綁在了她腿上,然後往兩邊用力一拉,海媚受不住疼罵了一句髒話。

她腿上的血暫時止住了,川昱的笑臉即刻沉了下來,半句不跟她廢話,抓着她的胳膊就往關大鸨的籠子那兒拽。

“喂,保護站劉隊長嗎?是我,川昱,我抓到……”他一邊走一邊打電話,女人一聽“保護站”三個字,發瘋一般地湊到他跟前用頭撞掉了他的手機。

川昱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摁下,剛要去撿電話,半蹲在地上的海媚貼在川昱耳邊說:“沙丘後面的那個女人,你不想要了的話,盡管報告。”

川昱臉一僵,手機聽筒裏傳來劉隊長“喂喂喂”的聲響,他撿起手機,挂斷了電話。

(四)

越野車還停在原處,帳篷也好好地架在沙地上,川昱一邊跑過沙丘,一邊喊:“何遇!何遇!”

沒有回音,他只在帳篷附近找到了那條毛領。

像是被什麽人踩過,還有一串淩亂的腳步和一道拖拽的長痕,再往後就是兩條車轍印。

海媚不是想向他獻媚求歡讓自己脫罪,而是在為同伴帶走何遇争取時間。川昱擔心何遇,痛恨自己欠考慮,将她一個人留在這兒。

他呼了一口氣,将拳頭握得“吱吱”作響。

川昱眸色漆黑,拎起海媚就像拎起一只小雞,惡狠狠地問道:“何遇在哪兒?”

海媚雙腳離地,掙紮了兩下無濟于事。見川昱兇狠的眼神有些害怕,她忙說:“我不知道,帶走她的是另一撥收線人,我只告訴海哥我這邊‘進水’了,海哥一心只想要大鸨,他一定會聯系你的。”

川昱沒撒手,他無心逼問她究竟是什麽時候報的信,一把打開車門将海媚關了進去。

“噗”一聲,她重重地跌在了後座的皮椅上。

海媚吃痛地倒吸了一口涼氣,斜着眼睛打量川昱:“這車是她的,你一個小固沙員,買不起。”

川昱掏出手機試着打了一下何遇的電話,用眼神示意她閉嘴。

海媚卻接着說:“有個這麽有錢的女人還固什麽沙,攪了這一趟渾水,誰的日子都過不安生了。”

聽筒裏響起了無人接聽的提示音,川昱挂斷了再打。

海媚見他心急成這樣,又看了一眼腿上為了止血紮的布帶,摸出了自己的手機抛給他:“盯這個吧,海哥選好了交換地點就會打過來的,海哥這個人一心求財,就算那個姑娘長得有幾分姿色,大鸨還在你手裏的時候,她都不會被怎麽樣的。”

“求財會不偷車?”川昱攥緊她的手機,絲毫沒因為她的話安心半分。

倒是海媚,享受地将頭靠到了座椅的靠背上:“他們又不傻,這種豪車偷到手上,不容易出手不說,跑不出旗就會被抓着,弄不好就進局子去了。”

川昱不吭聲,車廂裏突然響起了一陣鈴聲,是海媚的電話。

“喂。”川昱接通。

聽筒裏的聲音很耳熟,川昱确定了這個“海哥”跟之前遇到的那個“海哥”就是同一個人。

“兄弟,你好啊。”對方的語氣熟稔日常。

川昱卻只問:“她在哪裏?”

“嘿!”對面的人笑了一聲,“你放心,姑娘跟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我沒有欺負她的道理。不過呢,我一看她就是外地人,過來玩一趟不容易,所以燒了好酒好菜想交個朋友。你要是方便,帶着我妹子跟我的東西一并過來喝一杯怎麽樣?”

“行啊,你讓我跟她說兩句話。她膽子小,你請客吃飯太熱情,她會害怕。”

“這個……”對方有些猶豫。

海媚湊過身子補了一句:“咱們的東西好好的,人家放不下自己的女人,你就做件好事兒呗。”

海哥考慮了兩秒,想着川昱之前接話也還算客氣,點了點頭,沖電話外的一個人吩咐:“帶那個女的過來。”

聽筒裏靜默了三四秒,而後隐隐傳來了何遇問候誰祖宗的聲音和一個男人威脅似的叫嚣。川昱提到嗓子眼兒的心往肚裏揣了一點兒,對着電話安撫性地說:“你乖,我就來了,沒事的,沒事的。”

海媚眯了一下眼,倒沒發覺這個男人還有這樣膩味的一面。

何遇聽到川昱這句話,“哇”的一聲哭了:“那你快點,人家包裏只剩下六十三塊錢了,一會兒要吃飯都不夠買單的。”

“好,我就來,你們在哪兒?”

“我不清楚,不過……”

兩人的對話有些莫名其妙,海哥摸不着頭腦,只當是何遇吓壞了跟自己的男人說胡話。可一提到位置,海哥警覺起來了。

他吩咐手下的一個人将何遇關回原來的房間,笑了一聲:“行了,兄弟,你先往阿巴嘎旗的位置開,酒菜準備得差不多的時候,我自然會把具體位置告訴我妹子的。這可是頓宴客酒,就是單純為了交朋友,你,可千萬別打錯了主意。”

川昱故作老實地應和了一聲:“那是自然。”

電話還沒挂斷,海媚一把将手機拿了過去,川昱瞪了她一眼,她将手機從胸口塞了進去。

川昱挪開目光,打亮車燈大致判別了一下方向。

海媚笑了一聲:“你現在改主意了想跟我好的話,我之前說的話還作數的。”

川昱把關大鸨的籠子卡在了駕駛臺下,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回過頭,一腳油門踩到了底。

越野車駛入阿巴嘎旗範圍後刮起了大風,海媚的手機除了二十分鐘前接收過一個鎮名,再沒動靜,倒是車裏的大鸨“哈哈”叫了兩三聲。

川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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