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手術

安靜、黑暗,溫度宜人,枕頭是陽光和洗滌劑的味道,還有個結實的懷抱環繞着他。

在程玉青的印象中,比這一覺睡得更舒服的,也就只有後來的全身麻醉了,但是全身麻醉五千塊啊。

他醒來,神清氣爽,發現何硯盯着他。

「早啊,神醫。」

對方笑笑,「不早了。」擡起手臂,将腕表湊到他鼻子跟前。

中午十一點!

何硯真開眼了,比他還能睡。

程玉青尴尬的想起來,他昨天晚上好像搞到中途睡着了。難怪何硯滿臉欲言又止的無奈。他這是讓人生生把上膛的子彈收回去了。罪過罪過。

「對不起,病房有人打鼾,我兩晚上沒合眼,實在太困了。」

何硯理解。他每周也有一天夜班。回宿舍什麽都不想幹,就欠瞌睡。

「睡飽了?」

「嗯。」

程玉青打哈欠時謹小慎微的捧着下巴,何硯失笑,「你幹嘛?」

「我怕下巴掉了。」

何硯拿開他的手,「下巴又不是紙糊的,沒那麽容易掉。」

肚子空空,兩人起來洗漱穿衣,把房退了,又去覓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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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街上的氣氛比較閑散。天氣愈加陰沉,烏雲在空中積壓,不知醞釀的是雨還是雪……或許是雨夾雪。

下午,程玉青聽說術後一周只能進流食,想買點牛奶、酸奶、果汁之類的帶回去。何硯陪他逛超市。看他推着手推車在貨架之間歡快的竄來竄去,忽然有種他們在談戀愛的錯覺。

其實,談談也未嘗不可。程玉青的長相、身材他都合意,而且昨晚他親手确認過了,對方頂着張娃娃臉,竟窩藏巨器,狡猾狡猾的。

當然這都不是重點,他主要還是欣賞小青年對待感情的認真勁。可惜,他們之間的年齡差距擺在那,他工作正處于上升期,怕是分不出多少時間情場角逐,也不想費那個神。程玉青是初戀,理應找個跟他差不多的大學生,膩在一起,玩玩浪漫,免得将來留有遺憾。

緣分為何如此陰差陽錯、猝不及防?

媽媽打電話來,說晚上一起吃飯,程玉青回病房,何硯回宿舍,兩人在醫院門口分了手。

走出電梯,又是那條戰争片裏的走廊。消毒水味,此起彼伏的低聲呻吟,還有護士站響個不停的鈴聲。凝重的氣氛無形的壓在程玉青肩膀上,令他回想起自己的病人身份,手中的塑料袋似乎灌了鉛。

管床醫生跟他打了個照面,「昨晚沒回病房,出去約會了?」

程玉青臉皮薄,想起打了一半的炮,白淨的面頰紅了幾分,「沒有,就散散心,我又沒對象……」

「是不是哦?」對方還調侃他,接着語氣認真起來,「明天不能亂跑了,麻醉師随時要來找你。」

程玉青點頭稱是。

這個何硯跟他講了。本來手術不大,但涉及骨頭,又是在臉上動刀,開的全身麻醉。

「醒不過來怎麽辦?」程玉青心裏毛毛的。

何硯還跟他開玩笑,「我親一下就醒了。」當他是睡美男。

管床醫生看他突然閉口不言,浮起一絲詭異的微笑,不得其解。

程玉青回到3號房。病床上堆滿了膠袋和包裝盒,媽媽站在叢中笑。他腦海裏蹦出三個字:慶豐收。

都是老同學送的,水果、零食、土特産、保健品……僅憑他們的兵力無法消滅幹淨,贈給了其他病友。臨時組建的小家庭和樂融融,頓時有了年味。

媽媽是勇于嘗試的人,都說醫院夥食不好,她非要試試。程玉青不挑食,陪她吃食堂。

六點多,天色漆黑。蕭蕭瑟瑟的冷風掃過庭院裏枯黃的草坪,細雪紛紛飄落下來。

程玉青喜歡玩雪。沖出走廊,在空地上蹦蹦跳跳,像貓撲蝴蝶。

程母教高中物理,平時訓學生訓慣了,本來想教育他,多大個人了,行為幼稚,想到兒子即将走上手術臺,不知結果如何,心裏一酸,随他去了。

掀開塑料門簾,熱氣迎面撲來。好湊巧,遇見何硯端着飯碗往外走。

醫院位于學府區,周圍飯館和小吃攤遍地都是,雖不說特別高檔,解決夥食問題綽綽有餘,七天不帶重樣還便宜,因此很少有病人來吃食堂。何硯一時間還以為小青年故意來尋他。

程玉青就怕他這麽以為。外面是外面,單位是單位,他不想影響對方工作。

「何教授,我媽媽想體驗下醫院餐。」他垂下眼睑,睫毛上因為溫差,挂着水汽。

何硯釋然,「二樓有小炒,味道還可以,價格也不貴。」

程母想拉對方入夥,被程玉青低聲制止了,「媽,醫生和患者不好走太近。」

程母這才想到要避嫌,沒再堅持。

何硯面露微笑,朝程玉青點點頭。擦肩而過時,兩人的目光不由得膠着了片刻。就這樣,竟感到心中湧起絲絲甜意。

雪下了整夜,昏天黑地。早上起來看,地上、房頂上全白了,樹木植被銀裝素裹。

胡紫玲七點鐘就進手術室了。吳麗華低燒已退,插了個隊,手術排在明早,跟程玉青同時。

周一何硯坐診,沒來查房。等大隊伍浩浩蕩蕩開走,管床醫生拿來病號服、腕帶,并交代,下午去剃頭,左側耳周直到後頸全部剃光,方便開刀。

程玉青留着短短的碎發,清爽開朗,就左邊光溜溜的,豈不是怪模怪樣?想了想,幹脆叫師傅一不做二不休全部推了。

診室裏,何硯正在指導實習生寫病歷,手機響了。「約炮專用馬甲」發來張圖片。小青年頂着個大光頭,身着條紋病號服,盤腿坐在病床上,雙掌合十,笑容燦爛。

見多了愁眉苦臉,何硯不知該說他樂觀還是神經粗,快開刀了還笑呵呵。

「這麽俊小和尚,師太看了怎麽把持得住?」

網上,程玉青口氣霸道依然:「別扯師太,就說你吧。」

上個患者前腳剛走,下個患者後腳跟進,何硯匆匆回了個親吻表情。

次日,程玉青還是被耍了。

說好第一臺手術,他心裏緊張,睡不着,天剛亮就爬起來坐等。等到花都謝了,隔壁床的吳麗華都做完手術回來了,也沒人來叫他。

術前十二小時禁食,他昨天五點就把晚飯吃了,餓得天旋地轉眼冒金星。管床醫生不見人影,媽媽問護士,護士也不知道怎麽回事。

程玉青悄悄給何硯發了條信息:「???」對方沒理睬。

後來,程玉青聽說,當天早上接了個急診,車禍,整個下巴都廢了,他發信息的時候,何硯已在手術室焦頭爛額好久。

直到中午,程玉青的緊張耗盡,麻醉師才進來,叫他的名字,給他屁股紮了一針。是真的鋼針,不是黃片裏的。

不出片刻,他接到通知,上樓。

「沒有床推我上去?」程玉青看電視都是這樣演的。

麻醉師很無語的樣子,「你不能走路嗎?自己走。」

「哦……」

媽媽随他進電梯。手術室外聚集了衆多陪護人員,有的面無表情,有的翹首以盼,有的哭哭啼啼,望着那扇緊閉的雙開大門,像望着天堂之扉,又像望着鬼門關。從來沒見過這種陣勢,程玉青雙腿發軟,剛剛那針苯巴比妥鈉好像沒起什麽作用。

醫生确認了身份,開門讓他進去,好多人搶上前來問情況,被攔在外面。

裏面是條幹淨通明的走廊,他在麻醉師的指揮下換上拖鞋。看見體重秤,還上去量了個體重。65,連續幾日海吃海喝,長胖了。

在手術室門口,他做了個深呼吸,邁開步子。

裏面一塵不染,每個角落都像在發光。偌大的空間,就中央一盞無影燈,一張床,一堆高精尖的儀器。他的CT影像挂在床頭。醫護人員們全副武裝。

他聽見交頭接耳的聲音,「電鑽帶了沒有?」

電鑽!

程玉青差點奪路而逃。

何硯高挑的身影十分出衆。他戴着頭套和口罩,只有眼睛露在外面。看到程玉青,略微颔首,投來肯定的目光。

不知怎的,程玉青突然覺得很踏實。他過去躺倒。

麻醉師是女人,擺弄他的手,忽然聲若銀鈴的笑了,「血管好細呀,像女生的手,只有紮腳了。」

心電監護儀嘀嗒嘀嗒的跳動,勾勒出波峰波谷規律的線條。

何硯俯視着他,看眼神也在笑,贊成的樣子。

胡說……程玉青心想。

那是他斷片前最後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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