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差旅
緣分很大程度上是種心理作用。心裏有那個人,相隔千裏,眼裏也處處是對方的影子。心裏沒那個人,近在咫尺,也形同陌路。
何硯覺得他與程玉青好有緣。
不到一個月,他們就又見面了。
剛過完年,S市第一人民醫院邀請陳主任上門指導手術。陳主任找到他,「小何,我跟醫務科說了,我年紀大了,不想跑了,派你去,怎麽樣?」
S市是A市周邊的四線小城市。何硯以前因公去過,彈丸之地,沒什麽特別,現在聽起來卻與衆不同了。
那是程玉青的家鄉。
他沒細想,已經答應。
路上考慮是不是叫程玉青出來見個面,真正到了,又覺得他們哪有那麽熟。
他們是交換了電話,加了微信,但聊得不多。基本是程玉青在講。買到彌可保了……口內的美容線吸收了……新年快樂……還給他朋友圈歷來的狀态點了贊。
估計是寒假閑的。
公幹結束,何硯一條消息删了改改了删,總覺得刻意,還是不通知對方了,準備回程。
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最後還是見了面。
他和管床的曹醫生結伴而來。曹醫生老家在S市,同程母有七大姑八大姨的關系。兩人通了電話,程母聽說何硯也在,直接讓愛人驅車來到市醫院門口,請他們吃飯。
剛好是午餐時分,本來院方安排了堂食,曹醫生有點饞酒,假意推辭了兩句,看他,何硯默許。事情就這麽定了。
程父開了輛雪弗蘭科魯茲,程玉青坐在副駕駛。回過頭,笑着跟兩人打招呼,目光落在何硯身上,有點怪罪的意思。
冬天,天色慘淡。車子行經主幹道。兩旁高樓林立,頗為繁華。曹醫生和程父用方言交談,何硯插不上話,望着窗外不斷倒退的風景,手機突然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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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玉青給他發了條微信,「來了都不講一聲,還能不能愉快的玩耍了?」憤怒表情。
何硯回,「出差,又不是旅游,馬上回去了。」
「票買了嗎?」
「還沒。」
S市到A市,動車僅一個半小時,班次密集,到站再買也不遲。
「沒急事的話,晚點回去吧,帶你逛逛。」
何硯剛想回再看吧,曹醫生轉過頭,「何教授,咱們晚點回去吧,我想跟父母打個招呼。」
程玉青透過內後視鏡看他,大獲全勝的樣子。
如果何硯是個陰謀論者,他會認為這是一檔編排好的真人秀節目。不然怎麽冥冥中仿佛有股力量,把他們撮合到一起呢?
「院裏不催就行。」因為不知何時返程,下午沒安排工作。他看着曹醫生,實際上是說給程玉青聽的。
到了飯館,程母辦事效率高,菜已點好,大家就坐開席。夫妻倆,一個生意人,一個老師,都是能說會道的。戶外天寒地凍,桌上的氣氛倒暖意融融。
不知怎麽,聊到房子問題。程母聽說何硯的公寓一直空着,表示可惜,「哎,老頭子,大姐不是在A市開裝修公司嗎?給何教授個親情價。」
聽媽媽自作主張的口氣,程玉青十分尴尬。偏偏程父對妻子唯命是從,掏出名片和圓珠筆,寫了串數字。
「何教授,這是我大姐的電話,有空可以去她公司坐坐,就說是我介紹的,一定按成本價給你做。」
何硯沒想結婚,買的一室一廳的小戶型,簡單搞搞帶家具五萬了不起,倒不是錢的問題。
「謝謝程先生,好意我心領了。跑裝修要時間,我關鍵是沒那個精力。」
程母說,「全包不需要怎麽管。你要不放心,玉青大三了,課不多,讓他給你看着,一個月就搞好了。我兒子腦筋不太聰明,态度還是蠻認真。」
程玉青汗顏,忍不住了,「媽,我跟何教授什麽關系,幫忙看着?你也不怕別人說我們一家人合夥做籠子。」
程母不覺得哪裏說錯話,「簽合同的還能有假?自己家總比宿舍舒服吧?」
連曹醫生都表示贊同,「是啊,何教授,你那房子都空一年了,也該搞搞了。」
沒辦法,何硯只好收下了名片。看向程玉青,對方似乎和他同樣窘迫,沒喝酒耳根都紅了。
飯罷,曹醫生先行一步。程玉青說,「媽,我帶何教授逛逛。」
程母還在核對小票,「開車去呀,順便把我們送回家,你爸喝了酒,不能拿方向盤。」
程玉青只想快點開溜,「彈丸之地,走幾步路就到了。我練得少,不敢在城區開,您自己開吧,我們先走了。」
何硯也說,「飯後散散步,有益健康。」向程母道別,跟着出去了。
只聽程母還在身後叮囑,「錢帶夠了沒有?別怠慢了客人……」
逃離包廂,總算松了口氣。
何硯說,「你媽媽好熱情。」
程玉青賠笑,「對不起,我媽就像社區居委會的阿姨,事無巨細都要管管,有點唠叨,但她沒壞心,你千萬別生氣。」
何硯本來就不介意,「沒事,古道熱腸,挺好的。」忽然想起個詞——見家長,心裏一驚,趕緊清空腦袋。
S市雖然經濟不甚發達,但環境優美,市中心分布着數座湖泊、公園,被評為國家園林城市。飯館是當地老字號特色菜館,出門即是湖區。
沿岸都是柳樹,光禿禿的枝條垂于水面。
行人寥寥,一直散到主幹道上,才漸漸熱鬧起來。剛走到十字路口,猛地狂風呼嘯。程玉青之前剃了個光頭,頭發還沒長起來,戴了頂毛線帽子遮醜,居然給吹飛了。何硯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還給他。
柳枝在空中如群魔亂舞。逆風趕路的行人裹緊外套,步伐吃力。
「你們這風好大。」何硯來的時候就發現了,這裏的風刮得臉疼。
程玉青重新戴上帽子,不敢再馬虎,用手按着。
「平原地區,周圍沒山擋着,每到冬天就起妖風——我們去裏面走。」他指指馬路對面的購物中心。
進商場就暖和了。程玉青叫肚子餓,直奔美食區。
何硯說,「正餐不認真吃,光吃零食。」
他剛才注意了,在飯桌上,小青年就沒怎麽動筷子。一段時間不見,又瘦了,嬰兒肥都瘦沒了,看起來倒是成熟了些。
程玉青喊冤,「腮幫子酸,嚼不動啊。別人是嘴巴想吃,肚子罷工,我是肚子想吃,嘴巴罷工。」
他這句話把自己暴露了,何硯盯着他,「叫你練習張口,沒人監督,偷懶了吧?」
小青年愣了愣,「哎,那家的桂花湯圓好吃。」轉移話題。
外面陰沉沉的,天寒地凍,沒啥風景可看。兩人商量了下,決定去看電影。
程玉青想看《冰雪奇緣》,同學推薦的,最近的一場五分鐘後開始。售票員說,「只有第一排和情侶座了。」
程玉青搖頭,「第一排太近了。」
何硯看了眼場次表,下場要還等四十分鐘,「買情侶座?」
影院暖黃的燈光下,小青年的臉頰微微泛紅,「随便……」
又随便?
經過上次,何硯已經有點了解,「随便」翻譯過來是,「好,但我不好意思講。」
售票員以為他拉不下面子,「沒什麽的,情侶座就少個扶手而已,不是情侶也可以坐。」
何硯開玩笑的附和,「是啊,我是來專心看電影的,你別誤會。」
程玉青臉更紅了,用胳膊肘頂開他,掏出會員卡付賬。
路過零食櫃臺,程玉青沒有停下的意思,何硯拉住他,「買盒爆米花。」
程玉青眼睛放光,想起什麽,又擺手,「不了,難嚼。」
他的口氣跟小老頭似的,何硯笑了,「是我想吃,自作多情。」他覺得自己蠻奇怪,看文獻能一動不動的看一天,看電影不吃點零食卻坐不住。
程玉青恨恨的買來,塞進他懷裏,「喏,撐死你。」他買的大包裝,過年做活動,還送飲料。
快進影廳了,迎面走來對年輕男女。程玉青忽然定在原地,垂在身側的手捏成了拳頭,随即又松開來。
對方也看見他,揮揮手,面露微笑,顯然是認識。
男生招呼道,「好久不見了,青姑娘。」尾音上揚,帶點調侃的意思。
他跟程玉青年紀相仿,個子稍微矮點,但身材健壯。
青姑娘。這什麽稱呼?何硯差點笑噴。
程玉青語氣極為勉強,「好久不見哦,張公子。」
原來是《新白娘子傳奇》裏的典故。
女生本挽着「張公子」的胳膊,放開來,「你們慢慢秀恩愛,我退散了。」
男生拉住她,「小氣鬼,這就吃醋了,人妖之戀沒結果的。」
女生本就是開玩笑,粉拳輕捶他胸口,目光望向程玉青,含着笑意,「昨天同學會,我們去唱歌了,你怎麽不來?一點消息都沒有,大家還以為你出去旅游了。」
「我……」程玉青語塞。
何硯幫他解了圍。他點着腕表,「快開場了。」
程玉青連忙豎起電影票,「對不起,下次再聊。」
「回頭等我電話啊,寒假還沒聚呢。」張公子看着他走遠。
坐定之時,電影已經開始放映。屏幕上,卡通人物唱着歌鑿冰塊。觀衆以小朋友居多,奶聲奶氣的喊叫此起彼伏。
程玉青目光飄忽,神游天外。何硯推測,他大概還在想張公子。
「剛才的人,是你初戀?」
程玉青沉默了片刻,輕輕的嗯了聲。
他原以為自己已經放下,不料真正見了面,依舊如此狼狽,自嘲的笑笑,掩飾過去,「上學的時候說看不上娟兒,結果還是跟人家好了嘛,這小子……」
何硯看表情,就知道他還耿耿于懷,想起那個男生所說,人妖之戀沒結果,雖是無心之語,但在程玉青耳中又是何種滋味?不由得的內心煩躁,抓住了他的手腕。
程玉青帶着疑問,剛轉過頭,嘴唇就被吻封住了。
他驚訝的低呼,想起在公共場合,沒叫出聲。
不是說專心看電影的嗎?當對方的舌頭入侵口腔時,他心想。但是接吻的感覺太美好,太治愈,瞬間溶解了他的所有疑慮。他閉上眼睛,沉淪進去,聲音、光線,乃至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在漸漸遠離,世界上只剩下他和何硯兩個人,包裹在靜谧的黑暗中。
分開來,他重新回到嘈雜的影廳。
剛才一時沖動沒考慮許多,現在對着小青年迷惑的神情,何硯頭疼了。他打定了主意不和對方發展,可這又算什麽?
「我……幫你練習張口。」他找了個拙劣的借口。
「謝謝哦,何教授。」程玉青翻白眼,又說,「我剛才要是不吃湯圓,吃臭豆腐,你還幫不幫?」
何硯說,「幫,醫者父母心嘛。」心想,還好吃的湯圓。
程玉青明顯的不信,嗤之以鼻,專心看電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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