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出淤泥不染白蓮第七蓮……
楚然被噎得一滞。
食案上的精致吃食突然間不誘人了——此時的秦鶴霄如出鞘利劍,整個人鋒利又危險,她絲毫不懷疑,如果自己的回答不能讓他滿意,那麽明年的今天就是自己的忌日。
楚然輕手輕腳放下筷子,瞧了又瞧秦鶴霄,秦家乃世家大族,秦鶴霄的兄弟姐妹比她只多不少,可惜一場巨變,讓他九族之內只剩下姜星回一人。
慘。
真的慘。
也難怪他談起她的哥哥表兄們時會有這麽大的反應。
楚然盡量放緩聲音,柔聲說道:“将軍,我雖哥哥表兄衆多,但交心者卻寥寥無幾,遠不及将軍與少将軍手足情深。”
“至于将軍所言的無微不至噓寒問暖,更是無稽之談,将軍可能不知道,我與兩位兄長關系不大好,有多不好呢,嗯,如果我在外出了甚麽意外,他們一定拍手稱快。”
“将軍您評評理,這樣的兄長要之何用?”
她一邊說,一邊留意着秦鶴霄的表情,生怕自己哪句話再犯他的忌諱。
主座上的秦鶴霄仍是一臉戾氣,手指緊握着蟠龍酒盞,幾乎能将酒盞捏碎,“所以世子便與表兄們越發親近?情同手足不分彼此?”
像是想到甚麽,他忽地一笑,潋滟鳳眸如劍光,“對了,世子之前勸慰我,要我放下身段抵足而眠方能讓人與之交心,想來也是在表兄身上試驗過的了?”
“将軍這麽說似乎也沒甚麽不對——”
“?”
“啊,不是!”
楚然擡手擦了下額間汗,這次不再是熱的,而是——吓得。
這怎麽還越說越氣上了?
秦鶴霄目光淩淩,楚然不敢多耽擱,電石火光間,迅速組織起語言快聲答道,“的确是因為與兩位哥哥們關系不好所以與表兄關系好一點,但,但我不曾與他們抵足而眠。将軍也是出身世家之人,當知世家規矩衆多,莫說抵足而眠了,男子間再尋常不過的勾肩搭背都會被耳提面命說有辱斯文,這等情況下,我怎會與表兄抵足而眠?”
“将軍,将軍實在是誤解我了,抵足而眠這種事情是我自己想出來的——”
“你不曾與周容與抵足而眠?”秦鶴霄突然開口,打斷她的話。
“啊?”
“回答我的話。”
“不曾不曾。”她連忙道:“表哥是何等謹慎自持之人,怎會與我抵足而眠?”
“惺惺作态。”
楚然沒敢接話,更不敢問惺惺作态罵的是她還是周容與,只覺得今夜的秦鶴霄似乎格外暴躁,出身世家養就的好涵養完全不在,如同被侵/犯領地的野獸,一點就炸,她幾乎不敢與他對視,縮在小枰上做鹌鹑狀。
不知道過了多久,花廳裏再度響起秦鶴霄冰冷聲音:“既不曾好到與他抵足而眠,為何這般愛惜他的衣物?愛惜到穿在身上舍不得脫?”
楚然幽怨看了秦鶴霄一眼,想了想,還是決定實話實說:“這,這不是為了您嗎。”
“為了我?”秦鶴霄氣極反笑,“為了氣我?”
楚然連連擺手,“不不不,您把趙子龍的一身膽子借給我我也不敢氣您,您不是喜歡這件大氅嗎?”
秦鶴霄目露兇光,“誰說我喜歡這件大氅?”
楚然:“......”
“我,我去軍營找您的時候,您還挺喜歡的啊。”
楚然一頭霧水,看了又看秦鶴霄,小小聲道:“衛烈去洗大氅的時候您的副将還送了熏香,鎏金的羽人座博山爐啊,您若是不喜歡,他怎麽會送這麽名貴的東西?”
秦鶴霄聲音陰恻恻:“那是另外一件。”
楚然:“?”
楚然:“......”
楚然肅然起敬。
兩件都是狐皮大氅,同樣的皮毛光滑沒有一絲雜毛,同樣的款式同樣的做工,放在一起雙胞胎似的讓人分不清,可秦鶴霄居然遠遠瞧上兩眼就能将二者完全分別,且還厚此薄彼喜歡一件讨厭一件——這不是有病麽這不是?
“将軍,實不相瞞,原來的那件大氅被衛烈弄壞了,我怕您見了生氣,這才從表哥那裏讨了一件。”
死道友不死貧道,楚然供起衛烈絲毫不手軟,處理起秦鶴霄不喜歡的大氅更是不手軟,“您若是不喜歡這一件,我毀了也就是了。”
“您想怎麽毀?是丢在爐子裏燒了,還是我拿劍砍成一條條?只要您開心,讓我怎麽處理都行!”
她的一番賣力讨好終于讓秦鶴霄面上緩和一分,漂亮鳳目睥着她,問:“你舍得?”
“舍得舍得,當然舍得!”
她抽出腰間佩劍,十分痛快把放在席上的狐皮大氅砍作兩半,“将軍,您看這樣如何?您若心裏還不痛快,我再砍它十劍八劍也是使得的!”
“那你動手罷。”
秦鶴霄聲音聽不出喜怒,但她還是覺得秦鶴霄此時的心情比剛才好上許多——最起碼,聲音不再陰恻恻了。
楚然果斷動手,“讓你惹将軍生氣!讓你惹将軍生氣!”
“你惹将軍生氣就是惹我生氣!惹我生氣就要你碎屍萬段!”
楚然揮汗如雨,仿佛與大氅有不共戴天之仇。
秦鶴霄:“......”
秦鶴霄曲拳輕咳,“罷了。”
“這怎麽能罷了?”楚然動作不停,“惹将軍不喜的東西,存在這個世界上都是一種錯誤!”
秦鶴霄:“.......”
餘光察覺秦鶴霄眉頭微不可查蹙了一下,楚然立刻收手,踢一腳面目全非的大氅,“将軍大人有大量,這次便暫且繞過你,若以後你再出現在将軍面前,便叫你挫骨揚灰!”
秦鶴霄眼皮微跳,輕啜一口酒,淡聲說道:“倒也不是不喜歡這件大氅,只是覺得你終究是世家子弟,整日穿旁人的衣物招搖過市沒個體統罷了。”
“将軍果然是千年世家方能教出來的風華君子。”
楚然頭如搗蒜,一疊聲稱贊:“我以後一定謹言慎行,再不穿旁人衣物了。”
秦鶴霄飲酒動作微頓,“倒也不是不讓你穿旁人衣服。”
楚然看了眼被她碎屍萬段的狐皮大氅,有些作難,“将軍,大氅都成這樣了,拼起來似乎不大容易。”
秦鶴霄陡然聲冷,“怎麽,你又心疼了?”
“不不不,沒有心疼。”楚然無奈道:“這不是,将軍想讓我穿嗎?”
秦鶴霄深深看了眼楚然,擡手揉了下眉心,“等着。”
長腿一跨,錦衣身影很快消失在九曲回廊。
生平第一次,楚然感覺自己的奸佞職業遭遇了滑鐵盧——秦鶴霄的心思比喜怒不定城府極深的大行皇帝難琢磨多了。
秦鶴霄沒有讓楚然等太久。
與秦鶴霄一同回花廳的,還有兩個親衛,親衛們合力擡着描繪着雲氣紋的金絲楠木箱子,在花廳中央停下,秦鶴霄微擡手,親衛打開箱子,取出一件通體雪白的狐皮大氅,躬身雙手捧給秦鶴霄。
“過來。”
秦鶴霄對楚然招手。
楚然一頭霧水走過去。
秦鶴霄接過狐皮大氅,兩手一抖,大氅蕩開,月光皎皎,玉屑似的在大氅上攤開。
饒是楚然不懂衣物品質,此時卻也被皮毛光澤所迷——這件大氅,似乎比周容與送她的那一件更珍貴。
楚然由衷贊美,馬屁不停:“這是誰孝敬将軍的?似這般漂亮的皮毛,我在天子那裏也不曾見過。”
秦鶴霄嗤笑,“區區天子能有甚麽好東西?”
他把狐皮大氅披在楚然肩頭,慢條斯理打着結,“旁人的衣物不能穿。”
“我送的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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