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家人

大嫂全然不介意她的冷淡,見她手裏提着東西,主動說:“來,嫂子幫你拿,坐車挺累哈。”

馮初萍淡淡地說:“還好。”略過她的手,自己提着東西和女兒穿過黃泥鋪的狹窄小院,進了正屋的門。

大嫂跟在後面,悄聲啐一口,龇牙咧嘴地翻了個白眼。

進屋就是燒火做飯的地方,門邊堆着柴草和煤塊,老式的爐子将屋子熏得烏煙瘴氣,濃煙直往人鼻子裏鑽,趙星檸進門便開始咳嗽。

馮初萍一面撫着她的背,一面對在爐邊取暖的兩個老人喊道:“爸,媽。”

老太太白發蒼蒼,滿面皺紋,松弛的嘴角幾乎耷拉到下巴,見到女兒回家也沒露出笑模樣,反而諷道:“這是誰家沒良心的姑娘啊,大城市待久了,忘了還有個娘家吧。”

大嫂跟在後面進門,過來打圓場:“萍子在大城市工作,忙,好不容易回來一趟……瞧瞧,檸檸又長高了,小臉長得真可愛啊。”

趙星檸不看她,埋着頭,胳膊緊緊環住馮初萍的腰,以獲取一絲安全感。

她有些害怕,濃煙缭繞的老房子、笑容滲人的舅媽,還有陰沉的姥姥,這裏的每樣東西、每個人,都讓她不舒服。

姥爺用蒲扇在土竈下的洞口扇了兩扇子,平淡地說:“進屋坐。”

家裏一共兩個睡覺的地方,前後連通,中間的屋子有個土炕,前屋燒火做飯,這邊炕上熱得燙人,馮初萍的大哥盤腿坐在炕上抽煙,見到人,熱情地招呼她們上來暖暖。

逼仄的空間混雜了兩種煙味,別說孩子了,馮初萍都受不了,她幹脆回到廚房,直截了當地說:“大嫂,你特意打電話叫我回來,是有事吧。”

大嫂笑意更濃:“嗐,本來就要過年了嘛,招呼你回來是想一家人團聚,要說有事吧,确實是有件天大的好事給你說。”

好事?

當初她在學校成績前三,因為大哥要娶媳婦兒,她被逼着辍學回家幹活,後來丈夫去世,也是這家人,在她最難的時候,大哥孩子上學找她要錢,二姐結婚湊嫁妝找她要錢,沒有人在乎她過得好不好,這個家裏,從來沒有她的好事。

是了,婆家重男輕女,娘家則是偏心,偏到沒邊兒了,他們家大哥最受寵,二姐其次,唯獨她備受苛責,處處忍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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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初萍攏緊女兒的手:“不用等了,你現在說吧。”

“哎喲不急,等吃飯時候再說也不遲,鍋裏炖了豬肉白菜,我今天還去集上買了只雞,咱一家人坐下來慢慢聊。”

大哥聽到對話,下了炕,拖着一身煙味趿拉過來,他半邊身體倚着門框,笑呵呵地搭腔:“萍子,別說哥哥不疼你,這事你可得好好感謝我,你知道咱村那個殺豬的老張吧。”

“嗯。”

“他弄了個養豬場,賺大錢了,咱村現在都得巴着他,進村那條路,多少年了,他說出錢就出錢,來年開春就能修條水泥路出來。”

馮初萍攥緊手裏的東西,不祥的預感越來越重。

大嫂跟他一唱一和:“可不是嘛,人有錢了,看着感覺都不一樣了。”

馮初萍不耐煩:“你們到底想說什麽。”

燒火的老爺子幽幽張口,點明他們的龌龊心思:“老張看了你的照片,覺着你長得周正,答應讓你嫁過去。”

一時間,柴火味、煙味、黴味都消失了。

萬籁俱寂,只剩冰天雪地般的寒涼,涼意是從心窩子裏冒出來的,一絲絲滲進骨血,冰了全身的血液。

馮初萍說不出話,也不想說話,只覺頭腦一陣昏眩,喉嚨深處直犯惡心,打心眼兒裏想吐。

真荒唐啊,讓她惡心的不是邋遢的環境、糟糕的味道,而是來自與她血脈相連的家人,這一刻,她甚至覺得身上流的血都是髒的。

竈洞的火星子噼裏啪啦的冒,老爺子說完話繼續扇風,好像一切與他無關。

老太太屁股壓着板凳,下垂的嘴角緩慢地挑了挑,一雙渾濁的眼睛閃爍出精明的光,眼珠斜向她的小女兒:“萍子啊,你說你一個寡婦,還帶個小拖油瓶子,有人肯要你已經是天大的喜事,何況還是這樣一門好親事,你就知足吧。”

知足?那殺豬的老張,是個跛子,大馮初萍三十歲有餘,小時候她一直叫他張叔。

“檸檸,我們走,我們走。”

手上裝滿年貨的編織袋還未落過地,馮初萍牽起女兒,毫不留戀地轉身,一秒都不願多待。

見人要走,大嫂臉上虛僞的笑終于露出馬腳,顯現跟老太太如出一轍的刻薄,粗糙的手扯住她的胳膊,尖利道:“走什麽呀,快過年了,不來家住幾天?再說孩子還餓着,先在家吃頓飯,你有什麽意見,咱慢慢談。”

馮初萍比她瘦弱,此時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竟一把推開她,一字一頓顫聲道:“這不是我的家,以前不是,以後也不是。”

說完,她拉着趙星檸快步離開,無視身後來自親生母親的咒罵。

大嫂趕忙追出兩步,被大哥和老太太喝住。

大哥不屑道:“不用追,有她回來求我們的那天,她在市裏給人家當保姆,能賺幾個錢啊,當自己是什麽好貨呢,我呸。”

大嫂怒上心頭,掐着腰罵道:“她後悔有個屁用,我們等得起,老張等不起,那老頭有錢,還差她這門親事了?媽你那老皮臉就不能笑一笑,為了錢,跟她說幾句好話怎麽了,啊?那可是二十萬的彩禮啊!”

身後一家人的吵罵擾攘已經跟馮初萍母女無關了。

在站點等到深夜,順路的長途汽車方才路過,馮初萍抱着女兒坐上車,身體縮在座位裏,無聲落淚。

趙星檸摸摸她的臉,軟軟地安慰:“媽媽,別難過。”

馮初萍擁緊她:“檸檸啊,你以後要好好努力,只要你變得足夠強大,這些惡臭的人就不敢靠近你了。”

趙星檸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她再也不想來這裏了,環境髒臭不說,大舅大舅媽、姥姥姥爺,都像會吃人的妖怪,跟餘弈的爺爺奶奶、叔叔伯伯有着雲泥之別。

她問:“媽媽,為什麽餘弈的爺爺奶奶一點都不可怕?”他的爺爺奶奶都很慈祥,住的房子寬敞幹淨,家電齊全,寬闊的院子時常彌漫好聞的麥香味,早飯的竈煙是濃郁的粥香,完全不會嗆到她。

馮初萍擦掉眼淚,無奈又有些心酸地說:“等你長大就明白了,我們跟人家,沒法比。”

餘家永遠不可能為了彩禮錢賣孩子……不,或許,多數人家都不會,哪怕是家底平平的普通人,只是她命不好罷了。

趙星檸垂下頭,依偎進媽媽懷裏,其實,她好像能明白一些了,她跟餘弈不一樣,餘弈就像真正的小王子,擁有一切,而她除了媽媽,什麽都沒有。

回到市區,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了。

趙星檸餓着肚子坐車,小臉難受得發白,馮初萍向車站旁邊的報亭借了電話,打給秦桦,詢問家裏是否有人。

真心和假意果然一聽便知,比起大嫂的虛情假意,秦桦歡喜的聲音更讓她熨帖。

馮初萍隔着電話都能聽出秦桦的高興,她執意要來車站接人,馮初萍再三拒絕,依然沒能拗過她的執着。

某些方面,餘弈的性子是随了秦桦的。

半小時後,黑色的奧迪車停在了車站出口處,秦桦素面朝天,裹着羊毛外套坐在駕駛位,後排的餘弈飛速推開車門,招呼趙星檸進來。

她們坐上車,餘弈發現趙星檸沒精打采的,嘴唇泛白,擔心地問:“你沒事吧?是不是生病了。”擡手覆上她的額頭,有模有樣地感受手心傳來的溫度。

趙星檸縮着脖子,整個腦袋蜷在棉襖的領子下,輕輕說了兩個字,聲音有氣無力。

餘弈沒聽清,又問一遍。

她痛苦地拉長聲音:“我,好,餓——啊!”

餘弈翻遍全身,沒找到一樣可以吃的東西,頗有些懊惱:“出門拿着背包就好了。”

馮初萍在副駕駛瞄着後視鏡,心虛地說:“媽媽在車站給你買了小面包和火腿腸啊。”

“我想吃熱熱的冒氣的方便面,紅燒牛肉味的那種。”

“那個不健康,馬上吃晚飯了,忍一忍,啊,回去媽媽給你和餘弈炸小排骨。”

這才四點,還不到餓的時候,秦桦疑惑:“星檸中午沒吃飽?”

“只吃了餅幹和酸奶,這兩天光坐車了,沒好好吃飯。”

“說起來,你們怎麽沒在老家多待幾天?”

馮初萍臉色一變,沒有回答,偏頭看向窗外,嗓子一陣發苦。

秦桦知道她心裏有事,識趣地換了個話題,比如即将到來的新年,家裏有兩個孩子,肯定要過得熱鬧些。

趙星檸聽到過年,一掃剛才體虛氣弱的樣子,興沖沖地提議:“貼對聯吧,幼兒園的課本裏說,過年要貼對聯,我還沒貼過吶。”

“沒問題,小弈呢,想做什麽?”

“都行。”

“我想想啊,對聯等初一早上貼,大年三十就讓馮阿姨和些肉餡,咱們一塊包餃子,晚上吃年夜飯看春晚,守歲,看看你們倆誰能堅持一晚上。”

“好耶!”

被他們的情緒感染,馮初萍也加入讨論,說起年夜飯的菜色,車外冷風瑟瑟,車內開了暖風,洋溢着歡聲笑語,其樂融融。

大年初一這天,趙星檸早早起床,讓媽媽給她綁了兩個小揪揪,別上紅色的蝴蝶結發卡,蝴蝶結中間垂下兩顆毛絨絨的白色球球,一邊一個,雪團子一樣,讓人十分想捏兩下。

餘弈一早上捏了六次,頗有幾分愛不釋手。

收壓歲錢的環節,秦桦包了兩個大紅包,與馮初萍一番激烈推拉,成功将其中一個送到了趙星檸手上。餘弈也收到了星檸媽媽給的紅包,厚度跟秦桦的差了大截,但他異常珍惜,将它放進了自己的小箱子。

中午,餘賢來接餘弈,想帶星檸一起,馮初萍說什麽都不肯放人,現在正是給小輩錢的時候,萬不能讓星檸厚着臉皮去收錢。

少了趙星檸陪同,餘弈極不情願地被爸爸拽上車,送去爺爺家。

大院裏,爺爺奶奶左盼右盼,沒成想只盼來了一個,直嘀咕餘賢怎麽不把小丫頭領來,奶奶新做了一罐蜜棗,又大又甜,檸檸肯定喜歡吃。

老兩口把責任歸結到不會辦事的四兒子身上,碎碎叨叨地念他,餘弈默默點頭,怨念的小眼神小刀子似的剜着親爸。

餘賢無故遭遇三個白眼,大呼冤枉,可惜沒人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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