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陸莞兮洗了把臉,繼續翻找那些落滿灰的古籍,手被裂開的竹簡劃出了一道口子,滴在她素白的外衫衣袖上,暈出了一朵血紅色的花。少女莫名的氣惱,一把甩開了成堆的古籍。

對外堅強到近乎冷血的“聖女”鼻間一酸,無力垂淚,那一天,她看着敵軍大敗于城下,一展歡顏,正欲尋小錦兒擁抱慶祝,入眼的竟也是這一朵朵綻開的紅色花朵。

沖過去的陸莞兮被從天而降的穆青洲一手揮開,無措得看着,那個喚她莞姐姐的小丫頭永遠閉上了眼。那時的陸莞兮跪坐在城牆邊,哭了一天一夜。

再次撿起掉落的竹簡,她擦幹眼淚,不願浪費時間哭泣,她還能為這個妹妹做的,也就眼前這件事了。

不再隔着國仇家恨、黎明百姓、天下大局,只他們自己,無戰事打擾,好好過一日,好好表個白,好好道個別。

竹簡的最後,一副複雜的金針穴位圖顯出真容,陸莞兮破涕為笑,一時又哭又笑,激動不已。

成年後就未曾如此笨手笨腳過,少女取出金針的手一抖,失手紮進了自己的手腕,師傅他老人家若是活着,定是要笑話她一日再外贈一頓手心板子的。

那時她還吃小錦兒的醋,只因師傅常将這位關門弟子挂在嘴邊,贊她一手金針雖只學了五載,卻比她這位師姐穩、準許多。

陸莞兮本是不服的,師傅多是偏心,喜歡文靜乖巧的丫頭。但那一次比試,小錦兒卻以全力勝了她,封住了她的穴道,搶先站上了牆頭,施展了聖族禁用了百年的惑心之術。

原來這個心機深沉的小丫頭先前都是騙她的,施針時留了力,本該生氣質問她的陸莞兮卻被眼前的場景驚住了。

城樓下,敵軍從一路大勝,到自相殘殺,不過一刻鐘。真正的聖女竟是有這般可怕的力量麽?

直到小錦兒小臉似雪,唇色發紫,自己顫抖着聲音,聲嘶力竭地喊着停下,這個從來溫柔乖巧的丫頭卻倔強無比,倔強得讓人想打她的手心,将人綁起來。但是陸莞兮輸了,她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動不了,阻止不了。

從來沒有哪一刻,她如現在這般痛恨自己往昔的偷懶、懈怠。

回過神,少女搖搖頭,繼續幹正事。

沒有時間了,她只能在自己身上試陣了,誰讓陸莞兮自小愛偷懶,基本功不夠紮實。但是沒關系,她雖不細致卻大膽勇敢,這也是師傅看重的,聖族之術本就詭谲,太過膽小謹慎定然無法真正領會。

不時細細密密的疼痛倒是令她一日一夜未曾休息的腦子清醒了過來,一套針法加之穆青洲的心頭血,讓小錦兒醒來應該不成問題,難就難在恢複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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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簡的最後,一排字看得她神色一暗,最壞的猜測成了真,唯有施術者心甘情願解開傀儡之術,被施術者才有可能恢複記憶,但傀儡的意識最多只能維持一日。

無力地合上竹簡,兩日來的疲累困乏瞬間湧了上來,陸莞兮靠着書架,任由身子軟軟地下滑,在即将觸及冰冷的地面時,被一雙寬大溫柔的手撈進了懷裏。

若非她鼻子靈敏,提前聞到了穆青山熟悉的味道,這人早就臉上開花、金針伺候了。

“莞兮,辛苦了。睡一覺,醒來,我們的小雲兒就在你床邊了。”

陸莞兮甚少流露小女子嬌嗔依賴之态,即便生産之時,也泰然自若。但此刻她幸福得近乎惶恐,一路看過那兩人的種種,不敢不珍惜眼前人。

“青山,有你真好!”

女子睡過去前,在男子耳邊溫柔呢喃,已身為天子的穆青山紅了眼眶,這一刻他近乎等了半輩子。

想起一早又去小錦華床邊割腕送血的兄長,心頭一痛,暗自嘆息。

“華兒,從現在開始,兄長有的是時間陪你了,再也不會因為軍務繁忙而騙我的小華兒了,這支竹笛是我親手削的,技藝生疏竟還傷了手指,你是會笑話兄長還是會心疼呢?”

近乎撒嬌的穆青洲自言自語地坐在虞錦華的床前,神色如常,臉色卻依舊未曾好轉。

“兄長為你吹一曲家鄉的桃花謠,你喜歡的話就早點醒過來好不好?”

少年纖長有力的手指在竹笛上舞動,悠揚輕快的曲子響起,清冷死寂的宮殿多了幾分生氣。

一曲終了,少年牽起小公主的手,溫柔細致地按摩着,似乎這樣,這雙手就能暖和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慘白纖細的手指輕輕一動,牽着少年的心酸澀顫抖。失了分寸的穆青洲一路颠颠撞撞,不顧宮人和皇帝“親弟”的阻攔,硬是不成體統的闖進了皇後的寝殿。

“大伯,你怎知道雲兒到了,我好想你。”

穆青洲被活潑可愛的小男童撲了滿懷,又不好推開,無措又着急的模樣,讓素來看不慣他的陸莞兮硬不起心腸。畢竟能讓這人如此失态的,必然也只有小錦兒了。

“雲兒快下來,我與你大伯有要事,你與父皇先用膳,等母後回來。”

乖巧的小男孩松開手,投入了父親的懷抱。

“剛剛華兒的手動了動,她是不是要醒了?”

兩人并肩疾步奔向公主寝殿,穆青洲第三次向她重複這個蠢問題。

陸莞兮本念着他關心則亂,也還傷着,不想對可憐之人耍脾氣,奈何這人白瞎了遠遠高于他們三人的智商。

“失血過多難道是影響智商?我已經說了兩次了,手指偶爾顫動是正常的生理反射,并不代表馬上會轉醒,這種程度手指動作,我這些日子看過不下十次。”

以一個醫者的平和理性闡述着事實,但對上穆青洲慘白俊秀的臉、失望自責的眼,她還是慫了。

“但是也不排除你說的這種可能性。”

紅木雕花的精致大門被推開,清風随兩人一同進入,吹動了床頭的金鈴,聲音清脆好聽。

“藥引是不是我的心頭血?”

身側人冷冷地發問,驚得陸莞兮正欲施針的手一抖,紮歪了位置,床上的小人兒微微一抖,動作詭異又可憐。

“別打擾我!”

心虛的女子再次執起金針,虛張聲勢道。

內心卻是無比幽怨,剛還說他急壞了腦子,這下怎得又智商爆表了。

“看來我說得沒錯,那日無意咳出的心頭血,讓她有反應的次數變多了。”

正欲反駁的陸莞兮擡頭瞥了眼穆青洲,暴脾氣上腦,險些一個飛針暗器送進這人眉心。

少年取出每日割腕取血的鋒利匕首,正直直對着自己的胸口。

“穆青山,你是死了麽?”

門外,男子破門而入,一手抓住了兄長的手腕。

“兄長,你死了我們可怎麽辦啊?”

順勢跪下抱住某人的大長腿,一旁正在幹正事的陸莞兮青筋暴起,眉心狂跳,恨不得紮死這一對親兄弟。

“都給我滾出去,否則老娘把你們紮成帶刺的木乃伊!”

避開飛來的十幾枚金針,被趕出去的兩兄弟坐在屋頂上,難得作伴談心。

“莞兮壓力大,兄長莫見怪。”

穆青洲輕輕一笑,抱歉道。

“是我強人所難在先,自欺欺人在後。”

起身躍下屋頂,他宛如變回了幾年前王府的那位明亮少年,卻又故作輕松地開口。

“麻煩你,弟妹。為我們解了傀儡之術吧!我不會反抗,取不取心頭血,怎麽用解術金針都聽你的。”

昏睡的虞錦華隐隐聽見清脆的鈴聲,手上似被針紮了,隐隐作痛。迷迷糊糊的畫面裏,她恍惚還是個小孩,在偌大的院子裏奔跑嬉戲,一個稍大的男孩牽着她的手,溫暖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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