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甚晴走得飛快,仿佛要化悲憤為足下之勁,沒一會她就走到了看花樓前。看花樓與摘花樓僅僅一街之隔,左邊是柳綠燈紅,右邊則是美食之肆。這裏便是鎮上人流量較為集中的地方。熙熙攘攘之間,甚晴低着頭自顧生着悶氣,忽然眼前一黑,迎面走來一人,躲避不及,與甚晴撞了個滿懷。

“走路不帶眼睛啊!”甚晴将怒氣撒向那路人,可擡頭時,那張妖冶婀娜的面龐讓她不由得氣勢急速轉弱,化作一絲訝異:“紅羅姑娘!?”

寧紅羅本是獨自出來散心,心中苦悶還未來得及散去,這回又被碰了個滿懷。雖然不疼,可不知怎麽一股酸楚勁兒就直直湧上頭。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眨着眨着就掉出了水珠子。甚晴見了不由得一驚,慌忙上前查看她有無受傷。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這,碰傷了沒有。我扶你起來。”甚晴內疚說道,她伸出手正想扶紅羅起來。

“怎麽是你!”紅羅擡頭見是甚晴,已經伸過去的手又馬上縮了回來,“我不要你扶!”寧紅羅自己從地上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又狠狠瞪了甚晴一眼。

“我方才也是低頭想事,沒有看清路。實在冒犯,對不住了。”甚晴誠心道歉。

“就知道說對不起,你說對不起只是圖了自己心安而已。你們這些臭男人一個個都是這樣,仗着自己有財有貌便可以把別人的尊嚴踐踏入泥。”

甚晴皺了皺眉頭,不就是不小心碰了她一下麽,而且又沒摔傷,至于把事情說得就如甚晴毀了寧紅羅清白那般嚴重。

“那,那我要怎麽做你才肯原諒我。”甚晴不知所措地說道。

“你怎麽做都彌補你做的事情!”

“這……我,我只不過不小心碰倒了你。怎麽就變成好像我負了你似的。”

聽甚晴這麽一說,寧紅羅的臉立馬由白轉青,她臉上帶滿了惱羞,似乎還忍受住了莫大的委屈,仿佛受到了什麽奇恥大辱。

“你這還不算負我。昨天選票你有意讓了我一票,然後又當衆拒絕了我的請求。拒絕也就算了,你還串通那個回纥人來戲弄我。什麽老大屬下,還讓我回房好生準備等着伺候,想不到我等來的就是一夜空度!我寧紅羅從來就沒有受到過這樣的侮辱,今早我快要被蘭馨兒笑死了。我就沒見過像你們這樣如此糟蹋人的男人。”說着說着,寧紅羅就忍不住落了眼淚。

女人還真是水做的,動不動就流眼淚。開心也流,傷心也流,生氣,悲傷都在流,真不知道哪一天會枯竭掉。

“這那該死的卷毛怪……”甚晴也沒有想到尤金居然會放寧紅羅的鴿子。堂堂當屆花魁,千金難酬,他便這般糟蹋掉。但事情細細回想,若非自己昨天投票時,在連衣和她之間選擇了連衣,恐怕寧紅羅就當之無愧地變成花魁,也不會衍生出這一連串的事情來。想想也算是自己的錯,甚晴不住感到內疚。

甚晴見寧紅羅似乎越哭越傷心,絕美面容挂着凄楚淚水,化了胭脂,溶了點口紅,居然有種令人憐惜的沖動。甚晴在身上胡亂摸了摸,掏出一塊絹帕遞給寧紅羅。

“好了,不哭了。我向你賠不是還不行嗎。”

寧紅羅挂着淚眼,卻看見甚晴手中拿着一塊繡了桃花的絹帕,這與她氣宇軒昂的氣質格格不入。再加上甚晴那不知所措的木讷表情,寧紅羅看在眼裏,不住覺得頗為滑稽,噗嗤一聲,她又居然笑了出來。

這下甚晴更加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這一會哭一會笑,實在讓人難以捉摸,同是女人,有時候她也摸不透女人的心思。

“你要怎麽樣向我賠不是?”紅羅接過甚晴的手絹,一邊抹着眼淚一邊問道。

“怎麽向你賠不是,這,嗯,我,我請你上我家吃飯行不行啊。”

“哦!上你家吃飯?”甚晴指的“家”自然是看花樓,只是當時寧紅羅并不知道甚晴的身份。

“是啊。走吧。我請你吃最好吃的菜。”說罷,甚晴袖子一揮,一把拉過寧紅羅就往看花樓走去。

寧紅羅稀裏糊塗就跟着甚晴走到看花樓前,她看着看花樓,又看着甚晴,心底想,明明說上他家吃飯,怎麽就往鎮江最有名的酒樓去了呢?這該不會又被戲弄了吧。

兩人走進樓,店掌櫃見了甚晴便親切喊道:“喲,三東家什麽時候回來了?這好久都不見啦。”

“昨兒個回來的。是了,我要在樓裏招呼朋友,麻煩你去吩咐廚房做點小菜。”吩咐好事情,甚晴要了一間廂房後便領着寧紅羅上了樓。

寧紅羅才來鎮江三個月,只知道鎮江看花樓聞名了江南,但她不知道看花樓的三位東家究竟是何名何姓。直到進了廂房入了座,她依舊難以置信地看着甚晴,片刻終于忍不住問道:“你……真的是這看花樓的東家?”

“騙你作甚。只不過我常年在外行走,幾個月才回來一趟。你也才初來咋到,不知道我很是正常。” 說罷甚晴給紅羅倒了一杯茶,“來,這是菊普茶,平肝明目很有效的,你經常要陪人喝酒熬夜,很傷身子,理當多喝,降降火。”

那清澤溫潤的琥珀色倒影出紅羅那張驚豔的臉,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倒影,又擡頭看了看在一旁品茶的甚晴。寧紅羅心裏納悶了。憑自己的相貌,喜歡她的男人比比皆是,就算不敢起什麽歹念,但若是她坐在男人面前,就算是和尚也忍不住要偷瞧一眼。

可如今甚晴就像一個絕了七情六欲的人那般,若無其事地喝着她的茶。任寧紅羅做盡一切撩人的小動作。

“是了,紅羅姑娘,你家鄉來自哪裏?”品過了茶,甚晴開始跟寧紅羅聊天。

“我可是來自山窮水盡的地方。我家鄉不似這裏繁華。”

“家裏可還有親人在?”

“有啊,我爹娘尚在,還有個哥哥,一個弟弟。”

“咦,既然不似父母雙亡,無處可依,為什麽要到摘花樓這種地方去?莫非你是被歹人所騙?”

紅羅搖搖頭:“這是我自願的。”

“自願!?”甚晴仿佛聽到了一個天方夜譚。向來不是無路可走,迫不得已都不會委身青樓,當初尤兒也是寧可自盡也不願委身于人。這世上居然有人自願賣身到這裏來。

“青樓也沒有什麽不好,能供我吃,供我穿,有錢拿,有漂亮衣服穿。還有專門教我琴棋書畫的先生。一群姐妹日夜伴我身旁,也有人盡力讨好,這種感覺跟那些大家閨秀沒什麽兩樣。這種被捧着的感覺實在是好。你沒過過苦日子自然不知道,像我這種沒有家世,出生大山的窮苦人家來說,想要過好日子,便只有上青樓。雖說都是夢醒斷腸淚,可……潇灑過便是好,總比一輩子都沒有出頭日。”

聽紅羅如此訴說,甚晴心中不免泛起一份酸楚與一份同情。她可憐寧紅羅的無奈,卻也佩服她的安然。若非無奈,誰又願意當煙花女子?

“青樓再好畢竟也好景不長。青春一旦逝去,就還有大半輩子孤苦伶仃。紅羅姑娘,你可要盡早為自己的後路做好打算。自己攢錢也好,尋個良人也罷。早早離開便是好。”甚晴勸道。

紅羅聽了不住苦笑一聲:“你還當真以為來青樓玩的客肯花幾百兩銀子買個青樓女回家當小妾?浪客無情,藝妓無情,一個好色,一個貪財,兩者之間哪有什麽感情而言,純粹只是一筆公平交易。”

紅羅早已把事情看透,這原本是一件煙花易冷的事,到了她眼裏,卻都變成了尋常。

“你也犯不着這麽悲觀。世間還是會有好男子出現的。”甚晴安慰道。她說這番話也只是想讓寧紅羅心裏好受,卻不知道生生把火燒到了自己身上。寧紅羅忽然嚴肅了起來,眼裏似真非真地看着甚晴。

“那你替我贖身,娶我回家,好不好?”

“啊?”甚晴吓了一跳。見甚晴這反應,寧紅羅也是早有預料,她臉上飛快地閃過一絲失落,很快又被她那份要強占滿。

“空說容易,要做卻誰也做不到。”

“不,紅羅。我是真的想幫你。只是,我最多只能幫你還個自由身,但終身大事,我可負擔不了。”甚晴認真說道。寧紅羅不可思議地看着他,心裏滿滿對甚晴有了改觀。這是第一個認真跟她說“贖身”的男人。

她看着甚晴堅定的眉眼,明朗的眉和清澈的眼,還帶着一種自然而然的純真和善良。寧紅羅突然感到心撲通地跳了一下。但她很快就打消了自己的幻想。

“你替我贖了身,卻不能給我終身,那我還是情願留在青樓,至少短暫衣食無憂。否則,離開樓後,誰給我風光,誰給我追捧?就算是青春飯,我也要吃個回本。”

這說着,菜肴一一上桌了。不愧是看花樓,菜肴色香味相四項俱全,勾起了寧紅羅強烈的食欲。

甚晴先夾了一塊芋頭扣肉入寧紅羅的碗裏。寧紅羅原本不愛吃油膩東西,但看見那晶瑩滑膩的扣肉與吸飽肉汁的芋頭靠在一起,裏面還放有冬筍香菇等作料,迎面就是一股誘人的香氣,讓她忍不住又拿起筷子欲要動手。

“這個,要肉和芋頭一起吃。不能分開吃。”說着甚晴主動把筷子伸到了寧紅羅碗裏,夾下一小塊芋頭和扣肉,蘸了蘸醬汁,然後用手接着送到寧紅羅面前。

“快張口,不然汁要掉了。”

寧紅羅沒來得急多想便乖乖張口,煮得如泥的芋頭和細嫩的扣肉一道入口,一股甘香軟甜,扣肉邊用輕油炸過,則又顯得爽口無比。一些肉汁挂在紅羅嘴角,紅羅連忙舔了舔嘴,這是她吃過最好吃的芋頭扣肉。

“好好吃,太好吃了。為什麽看花樓的芋頭扣肉會這麽好吃?”

“你就不懂了吧。我們的芋頭可是從廣西荔浦快馬運回來的,顆顆碩大。鮮美無比,無論是芋頭扣肉還是芋頭糕、芋頭沙都是一流。”

紅羅似懂非懂,她才不管芋頭從哪裏來,總之好吃就夠了。于是她又一口氣吃掉了半盤芋頭扣肉。

“別急別急,慢慢來,是了,你喝不喝酒。我們看花樓的酒也是聞名的。”

紅羅從碗裏擡起臉來,抿了抿油油的小嘴便得意說道:“青樓女子豈能不喝酒?你遇上我可是倒黴了。我跟客人喝酒可是從來都沒先醉倒的。”

聽到此處,甚晴眼中不住帶滿了贊許。這可好了,她還苦惱沒人陪她喝酒。尤兒向來滴酒不沾,她又常年在外奔跑,每次遇見好酒都只能自斟自飲。

現下遇到一個志同道合的人,甚晴當下叫來了三壺酒,興致勃勃地跟紅羅打賭:一人一壺,喝完後搶第三壺,一壺酒未飲完就先醉了或者搶不到第三壺酒的都為輸家。

紅羅也是豪爽性子,說來就來。看花樓三東家與摘花樓花魁比酒,這可是新鮮事情。看花樓一些打雜小二趁着手裏活不忙,紛紛扒在窗邊看熱鬧。

甚晴一襲男裝,單腳踩在凳上,常年男裝打扮讓她也多了幾分男子氣概。她單手拿起壺子,颠了颠,撕開紅封就開始飲。看花樓三東家酒量好可是衆所皆知的,大家所關注的則是那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寧紅羅姑娘。卻見紅羅也不甘示弱,不翹腿,卻以一個婀娜姿勢站着,雙手抱壺,解開封口也仰頭大飲。

片刻功夫,兩人一起放下了空酒壺。這般引起一片嘩然。兩人喝得半醉,卻也死活不認自己醉了。桌上放着定勝負的酒,兩人開始圍着桌旁玩起了貓鼠的游戲。

熱鬧引了一撥又一撥的人,甚至一些客人也被吸引過來看。但多半都是沖着寧紅羅而來的,平日想見她都得花一把銀子,如今不光不用花錢,還可以目睹一把美人醉酒的景象。實在快感十足。

快意是爽了,可麻煩也在悄悄迫近。

意識到甚晴是真生氣了的尤兒,在送走尤金後,心懷忐忑地與甚雨蘇揚一起來到看花樓找甚晴。可才走到底樓,就看見二樓廂房門口圍滿了人,三人以為發生什麽事情了,甚雨連忙拉過小二問個究竟。小二手裏提着打好的熱水,卻因為看熱鬧忘記,熱水已經變得溫涼,若非客人一催再催,他還舍不得離開。

“三東家把看花樓的紅羅姑娘請到樓裏吃飯,現在又跟她比喝酒。那個場面,別說有多精彩了!”

“紅羅姑娘!?”甚雨一臉驚訝,“甚晴怎麽跟紅羅搭上了?”

三人上了樓,好不容易撥開圍觀人群,裏面的比酒大賽已經進入了白熱化。一襲白衣的翩翩俊朗公子,仗着自己身高而高高舉着酒壺,醉玉頹山的面容帶着不羁的笑意。那一襲紅衣的絕豔女子,一醉紅顏的面容帶了可愛的怒意。她圍着甚晴轉了幾圈,跳了又跳,卻始終搶不到那壺酒。

“嘿嘿,你就認輸吧。”甚晴打趣道。

“我寧紅羅從來就沒有輸過。”說罷紅羅便站到凳子上,這般她便足足比甚晴高出一個頭,酒壺就在她眼前。紅羅笑嘻嘻地伸手正要搶酒壺,甚晴卻一躲,紅羅撲了個空,醉意正濃,紅羅踩空的凳子,驚呼一聲眼看就要摔下,甚晴一個轉身接住了她,手裏同時也拿着酒壺,美人美酒盡收入懷。

紅羅驚魂未定地靠在甚晴懷裏,甚晴笑着用嘴咬開封口,把第三壺酒送入了口中,半響她臉龐一低,帶滿勝利說道:“我贏了。”

周遭響起喝彩一片,兩個人才從游戲裏回到現實。紅羅紅着臉從甚晴懷裏起身,甚晴就在擡頭之際看見了一臉震怒的尤兒。酒意在頭,可甚晴也意識到這下可出大事了。她連忙放下酒壺就走到尤兒跟前,牽過尤兒的手正要解釋:“尤兒,我……”

“好啊,看來是我太多心了。還擔心今天是不是太過分讓你生氣,特地跑來叫你回家,誰知道,誰知道你居然在這裏跟另一個女人吃飯喝酒,還摟摟抱抱。蘇公子,您真是越發風流。對不起,是我打擾了你們。”說罷尤兒轉身就走。

“哎!尤兒,尤兒!?”甚晴邁步就要去追,卻不料被門檻絆了一下,即将摔落地,手臂就被穩穩拽住,甚晴回頭,卻見蘇揚跟甚雨一臉嘆氣地看着自己。

“寧姑娘喝醉了,先送她回去。三東家我們來照料。”蘇揚吩咐了一名小二去處理,然後他便與甚雨扶着那個又喝得醉步難平的甚晴到了廂房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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