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尤金把甚晴扔在了蘇府門外,此時天已接近澄明。臨走之時,他把自己的外衣脫下,披在了甚晴身上,然後才離去。
夜晚悄悄過去,清晨時候,出戶的下人在大門前發現了昏迷不醒的甚晴,不敢驚動蘇夫人,匆匆去通報甚雨和蘇揚。收到通報,兩人睡意未醒,便匆匆忙忙披頭散發,穿着單衣就跑了出來。
甚晴身上裹着厚而溫暖的外衣,歪着臉睡得香甜,臉上還熱乎泛起紅暈。兩人見甚晴并無大礙,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客棧裏,尤兒漸漸從夢中蘇醒。她睡了很長時間,腦袋有點發昏,迷迷糊糊坐起身子,發現眼前景象有點陌生。愣了半響,她才想起昨晚她好像是在尤金的住處吃晚飯,然後不知怎麽的就睡了過去。
這一睡,居然就天亮了。
“啊呀,糟糕!!”尤兒暗呼一聲,“我竟然一夜沒有回家!!!完了完了,甚晴一定是急瘋了。”想罷,尤兒匆匆忙忙穿戴完畢就要離開,當她推開房門時候,尤金正坐在走廊的扶欄上跟另一房的商人交談。看見尤兒醒了,他輕輕一笑:“醒了?昨夜睡得好不好?”
尤兒紅着臉磨磨蹭蹭走上前,交談的商人見形式不太方便,便禮貌地告了別。現在剩下尤兒和尤金兩人,尤兒問道:“昨晚我怎麽就睡着了?我還是……還是睡在尤公子你房裏。”
“估計你也太累了,飯都沒吃完你就睡着了。我不忍心吵醒你,就讓你睡在我屋。你放心,昨晚什麽事都沒有。我是在普拉提房裏過夜的。”尤金看出了尤兒的小心思。他微笑地向尤兒解釋了一切。尤兒一臉如釋重負。
“你昨夜飯也沒吃,現在一定很餓吧。我們下去吃早飯如何?”
“不了,我要馬上回去了。我一夜沒回家。我怕甚晴她要急瘋。謝謝尤公子款待,我要走了。”尤兒告了辭便迫不及待地往家裏趕。尤金盤着手看着她離去的方向,心裏不住泛出一絲絲失落。
……
天才剛剛亮,尤兒趕回了家。蘇家才開始新的一天,大門開着,院子裏依稀聽見稀稀拉拉的掃地聲響。下人看見尤兒,不住打着招呼:“尤兒姑娘,你回來了。”
尤兒苦笑一一點頭适應。此時她匆匆往房間方向趕,她想趁着甚晴酒沒醒,未起床偷偷混進被窩裏,假裝半夜才歸來的。
當尤兒一腳跨進寝室的院子時候,正好碰見蘇揚和甚雨送完甚晴,打算各自回房。這下可被逮個正着,尤兒吓白了臉,低下頭諾諾喊道:“大公子,二公子。”
兩人不約而同地用一種疑惑的神色看着尤兒。尤兒一開始就不在房裏,甚晴又是大清早在門外被發現。一個徹夜不歸,一個遭遇夜襲。這事情鐵定跟尤兒脫不了幹系。
“尤兒你去哪裏了。怎麽現在才回來。”甚雨問道。
“我……我昨天,昨天……”尤兒在腦海裏迅速地組織着謊言。
“甚晴出事了,你知道麽。”
“啊,什麽!!”尤兒大腦立刻停止了組織,整個人都蒙了起來。
“昨天我跟蘇揚都在看花樓處理最後的事情,她自行先走。我們回到家後,看見你們那屋燈滅着,都以為你們已經睡了。可沒想到今天天沒亮,就被下人通知說發現甚晴昏倒在大門外。”
“什麽!!”尤兒失聲驚叫着,“那她怎麽樣了。有沒有受傷?”
“沒事,她只是昏過去了。但不知道是誰把她送了回來。”甚雨說道。尤兒心底才稍微好受了一點。緊着,她感到一陣淩厲的目光在逼望她,尤兒順勢看過去,那股淩厲是來自一向溫和的蘇揚。
“到底怎麽回事。”蘇揚冷冷問道。
“我,我們昨天吵架了……”尤兒快速回憶着方才編織好的謊言。
“然後你就徹夜不歸?”蘇揚繼續問道。
“我,我昨天,真的很生氣,然後……我就……”尤兒被蘇揚吓得吞吞吐吐。
“得了,什麽事那都是後話。甚晴還在昏迷不醒,你快去照顧她。”甚雨替尤兒解了圍,尤兒踩着臺階就順勢下了去。尤兒走後,蘇揚看着甚雨,不解問道:“為什麽不問清楚?”
“事情都發生了。甚晴不作追究,我們這些外人就別幹涉。好了,我們也該回去準備準備,一會該回看花樓了。”
快到中午時,甚晴迷迷糊糊睜開了眼,欲要起身,卻感覺脖子一陣劇痛,就像落枕了那般。她捂着脖子慢慢起身,這時候一個松軟的靠枕送到了她背後。甚晴道了聲謝,餘光卻看見了一張擔憂的臉。甚晴一驚,一扭頭,卻又咔嚓一聲,吃了聲悶痛。
“尤,尤兒……你回來了!”
“你這個傻瓜,大半夜跑出來遭到襲擊了。這樣很危險的你知道麽。要是你出了什麽事,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我自己。”
遭遇襲擊?甚晴細細回想,她昨晚最後接觸的人好像是尤金。是了,她不是應該在胡同巷子裏頭的麽,難道是尤金把她打昏後又送她回家的?緊着又把尤兒送了回來?這一切就好像一場怪誕的夢一樣。
“你昨晚去哪裏了?”甚晴問道。
“我……我,我生你的氣,所以昨晚我在客棧睡了一夜。但又放心不下你,于是我又回來了,一進家門就聽見你一大早昏倒在家門的事情。”尤兒半真半假回答,其中跟尤金有關的一切信息都被她過濾開去。
甚晴聽後心裏有點戚然,尤兒是跟她撒了謊。為什麽她不如實訴說呢。再有,她跟尤金也只不過幾面之緣,卻居然如此快地取得了對他的信任。甚晴想問,可張了幾次口還是沒問出來。
既然一切都過去,又何必執着去要理由?
“回來了就好。尤兒,昨天的事情我想跟你解釋……”
“行了,都過去了。我不怪你……反正,你就是個爛好人。我也該習慣的。”
甚晴抿抿嘴,還是沒把解釋的話語說出來。她依然覺得沉默便是最好的回避方式。況且,是尤兒自己不願意聽的。
甚晴從床上坐起身子,事情告一段落,身子似乎輕松了一些。她再度活動了一下頸椎,接下來就要準備迎接另一件大事:“明天就是二哥生辰了,我得要去暗自張羅才是。尤兒,走,今天跟我一起去布置場子。”
摘花樓裏,白日是樓裏最清淨的時刻,所有姑娘都還在休息。有的昨夜沒有應付客人的姑娘便早早起了身,貪婪地享受奢侈的自由時光。寧紅羅自昨天下午回樓後便變得不太尋常。明明酒早就醒了,她卻越發沉醉。
晌午時候,侍女捎來了一句通報:“寧姑娘,媽媽讓您去她那一趟。”
紅羅來到老鸨的房裏,屋裏燃着香,氤氲迷離。老鸨在朦胧裏,擡着修長而蒼瘦的手,正讓侍女給她染指甲。
“媽媽,您喚我來是什麽事。”
老鸨擡起眼,老去的臉上覆着濃厚的脂粉,她擺擺手,讓侍女出去。然後,她讓紅羅在她身旁坐下。
“紅羅,打從你進樓,我對你的期望便很高。如今你也坐上了花魁的位置,不枉我對你栽培。”
“紅羅謹記媽媽恩情。”
“從你調教完畢,正式送進樓那一刻,我就跟你說過一句話,不要對這裏的任何一位浪客動真情。你還記不記得?”
紅羅恍惚了一下,點點頭。每一個姑娘在進樓的時候,老鸨都會這樣提點。但也有一部分運氣好的姐妹會被富商贖走帶回家做了個五房之後的小妾。
“紅羅一向循規蹈矩。媽媽這般找我談話,不知是不是紅羅觸犯了什麽?”紅羅問道。
“不不。我只是早先給你提個醒。身為花魁,你就跟以前不一樣了。你身邊的簇擁者會更多,他們會用盡一切來讨你歡心。媽媽是怕你年紀輕,一不小心就動了真情。到時候傷害的只有你自己。”
紅羅抿抿嘴,答道:“我知道了。”
老鸨前話說完了,場子沉默了一小會,她終于點上了正題:“聽說昨兒個你上看花樓去了。還看看花樓的三東家比賽喝酒。引發轟動,這兩天市井可都在流傳你倆的佳話。”
提到甚晴,紅羅的心莫名地跳動了一下,容顏不自主地微微紅去。她連忙躲過老鸨那深謀遠慮的眼神,另口說道:“三東家好意邀請我到看花樓吃飯。見相談甚合,便多喝了幾杯酒。”
“按樓裏規矩,姑娘要陪客人吃飯喝酒,可都要經過我來安排。你要知道,你現在可是花魁,身價不如以前。可別随随便便讓其他男人占了你的便宜。只是,上回你選作花魁後,樓裏破例讓你點一次客人,那夜你卻被客人放了鴿子。這一次就當補過,我們不再計較。但下一回,我可要責罰了。”
紅羅臉上有點難堪,她點點頭。
“好了,今晚王公子會來邀約你一起去游江。你好生去準備,別負了他一片好意。”說罷,老鸨擺擺手,讓寧紅羅出去。紅羅離開房間,忽然覺得自己失了很多自由。身為了當紅花魁,卻不能再似以前那般潇灑。凡事都要通過鸨母的手來替自己做決定。
路過樓裏院子,紅羅遠遠看見謝蘭馨正在院子裏賞花。她正想轉身躲避,卻不料晚了一步,謝蘭馨在院子裏扯着甜美的嗓子喊道:“寧姐姐!真巧,你居然會閑暇在樓裏。過來坐坐吧。”
樓裏的姑娘一直暗下較量,尤為謝蘭馨跟寧紅羅。謝蘭馨跟寧紅羅年紀相差不多,同樣的出生,在進樓前的調教科班裏認識,那會兩人情同姐妹。相互照應,謝蘭馨喚紅羅一聲姐姐,紅羅便喚她蘭馨兒。兩人入樓以後,因為相貌嬌美,才藝各自出衆,引來了不少客人追捧,私底下亦有不少人将其兩人暗做比較。各自的追捧者也毫不認輸,久而久之便形成出兩撥對立的激進客人。
兩人因為競争與攀比漸行漸遠,加上前段時間的選魁,兩人關系幾乎冷卻。紅羅雖然傲然外表,內心卻十分軟弱。每每想起這點便不由自主感到傷懷。
摘花樓兩大美人并肩站在院子裏,底下鮮花怒放,襯得兩人越發耀眼。蘭馨兒一襲藍衣,玲珑可愛的臉上帶着她拿手的天真,眼裏卻暗含了一股怨毒。她上下打量着寧紅羅,選為花魁以後,老鸨給她的裝着更下工夫,這使得寧紅羅越發美麗。
“姐姐當選花魁之後變得好忙呵。妹妹我成天都見不着你,也怪想你的。哎,花魁就是花魁。不是花吟能夠比的。”
“如果你把我喊過來就是純粹說這些酸溜溜的話,那恕我不奉陪到底。”說罷,寧紅羅轉身就要走。
“哎!別走啊。”謝蘭馨慌忙從身後一把拽住了紅羅的手。
“咱們多久沒一起聊天了。聽說昨天姐姐跟看花樓那三東家一起喝酒了。還摟摟抱抱,眉來眼去,暧昧十足。光一晚上我就聽了不下三個客人找我打聽這件事。姐姐,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難道我跟別人吃個飯,喝個酒也值得你們議論紛紛。我只不過是交朋友。”紅羅早已忍無可忍。
“從前姐姐可從來不屑陪酒吃飯,怎麽,一個蘇三東家就讓姐姐你破例了。恐怕姐姐的心思,并不是交朋友這麽簡單吧。”
蘭馨兒跟寧紅羅一起生活了将近三年,曾經無話不談,對彼此的性子一看便知。紅羅見被蘭馨兒識破心事,神色變得慌張了起來。
“哪,哪裏的事。”
“姐姐,別怪妹妹我沒勸你。你可千萬不能對來青樓尋樂的男人動真情。蘇三東家是什麽身份,我們又是什麽身份。逢場作戲,沒有必要去自取其辱。”蘭馨兒這番話道出,觸及的卻是兩個人的心。許連衣恰好抱琴經過,無意聽見兩人對話,她的神色疾快地閃過一絲失措。三人照面,許連衣只是微微颔首便算打過招呼。
紅羅不想再将話題進行下去,正好許連衣出現,緩了尴尬場面。她匆匆告辭後便也離開了院子。許連衣走出院子,來到堂前,方才侍女通報說有戶人家明日要辦生辰慶祝,邀她上臺演奏助興。
近日連衣思緒如麻,在房裏根本靜不下心,唯有抱琴到戶外走動走動。卻不料恰好聽見了蘭馨兒那句話。
“是啊。他現在是什麽身份,我又是什麽身份。我們再也回不到以前了。”許連衣輕輕呢喃。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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