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枯

陳允站在唐再恬大學門口，等唐再恬出來。

他想，自己是怎麽對待唐再恬的呢？

有求必應，要一給十。

母親和父親離婚，離開自己的離開的太早了，他記憶裏沒有什麽母親的樣子。

長大後他知道母親離開是因為父親不容置疑的大男子主義和媒妁之言的萬般不和，選擇不将就的離開。

但是離開，也是在夜晚。

他在睡夢中呢喃，夢裏還有各種各樣的奧特曼和怪獸，再醒來，就沒有母親了。

有一段時間恐懼黑夜，覺得夜色是惡魔，偷走了媽媽，也會偷走爸爸。

所以不敢睡覺，夜裏要把燈開的全亮，瞪着眼睛直到困的再也堅持不住。

即使到現在，偶爾對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都會有一定程度的恐懼。

從六七歲起到現在，他只在大一的時候去見過母親。

記憶裏模糊的女人，有了新的生活，有了一個

可愛的女兒。

他再不能打擾萬分。

父親在他十一歲的時候就帶他見過唐再恬和唐再恬的母親。

他那個時候心裏的逆反還不是特別的嚴重，真正叛逆是在他從學校放假回家看到唐再恬和母親已經登堂入室，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樣子，覺得自己的地方被侵占挑釁才開始叛逆。

Advertisement

于是他暑假的時候剃了個板寸，甚至這個過分且誇張的板寸一直到大學才結束。

他的不滿，算是比較溫和的，頂多是說話少一點，打游戲時間長一點。上了初中，就掏自己的零花錢偷偷買個智能手機，帶到學校去玩……

他畢竟是父親帶大的，對于父親的感情很深，雖然不滿，但是父親說的話還是都聽的。

至于唐再恬這個小女孩，好像是在那種家庭氛圍裏，不自覺的去寵溺她，滿足她所有的要求，然後看她開心的露出笑臉，自己也跟着樂。

長時間的持續下去，付出的一方會習慣，接受的一方也會習以為常。

但是，他真的只把自己當做哥哥。他甚至有時候去想，自己為什麽對唐再恬這麽好，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因為心疼——他不願意每個人的童年都像他一樣缺一塊，尤其是當他看見唐再恬過分單純的性格，他更覺得一點點的悲傷都會打碎她，他不忍心。

今天回過頭才發現，自己的愚蠢。

每個人都會長大，都将遠去。過分的保護，寵溺只會适得其反，養成唐再恬現在蠻橫，放肆又嬌氣的性格。

想到這一點，他就避免不了的頭疼。

尤其是前年時間唐再恬母親乳腺癌惡化，唐再恬生氣，傷心陳允他們一開始沒有告訴她，結果就半個多月的不接電話。

陳允也脫不開身，那邊他的幹媽又一遍一遍的和他說讓他照看唐再恬。他出此下策的找了君硯。

陳允在門口等了半個小時，八點半孟再恬穿着連衣裙出來。

陳允看見唐再恬穿的單薄，下意識就要脫下自己的褂子給唐再恬披上。

唐再恬看着他的動作露出一種心滿意足早就料到的笑容。

陳允被這種笑容紮到，頭一次沒有脫下自己的衣服。

唐再恬也不在意，靠近準備挽起陳允的手腕，卻被陳允一下子躲開。

“很大了，就不用牽我的手了。”

“為什麽？我偏要。”

“我得牽哥哥一輩子。”

“你不能和我過一輩子。唐再恬。”

唐再恬準備伸出去的手懸在半空，整個人委屈巴巴。

“陳允你今天為什麽這麽兇？”

“我來找你說些事情。喝什麽，我請你。”

唐再恬抱着一大杯奶茶聽陳允說來這邊幹什麽。

他們兩個慢慢的穿行在人煙稀少的街道。周圍偶爾有幾個小孩子，刺耳的吼叫着穿過。

“那你這個項目為什麽不選我選學校啊，好多事情都會方便。而且君硯她們學校的質量肯定好沒有我們學校的好啊。”唐再恬滿不在乎的吐槽道。

“我…”陳允明顯的沉思了一下，“我，來之前也是這麽想的。”

陳允擡着頭看着城市裏的天空，在北京鮮少看得見星星，本以為這個靠近郊區的學校園區看的見星星，結果發現也看不見星星。

忽然想起在鄉下的那些個日子，每天擡頭都能看見波光流轉的漫天繁星。

“我最近已經在看考研了。準備去報考你的學校。那樣我們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不用這麽異地了。”

“唐再恬，你叫我哥。”陳允忽然停下來，看着唐再恬。“所以，我努力去做一個盡職盡責的哥哥。但是哥哥永遠都是哥哥。哥哥不是那種因為相處太久了，分不清愛情友情的人，也不存在因為道德羁絆而選擇忽視自己內心的情況。所以，哥哥在認真跟你說，哥哥不能做你男朋友。聽明白了嗎？”

唐再恬咬着吸管的動作怔愣在那裏，一雙杏眼瞪的巨大。

晶瑩的眼淚随之噼裏啪啦的掉下來。

“哥哥，我媽媽剛剛離開，你也要離開我嗎？”

“我不聽，可是我喜歡你，哥哥。”

“你不聽哥哥也得說。雖然哥哥有自己的私心，但是，早早徹底的說清楚，這才是對你負責。”

“我不會不喜歡你，只是你要知道，我是你的哥哥。”陳允伸出一只手輕輕的用手指擦到自己的唐再恬留下來的眼淚。

夜色暗湧，天幕無窮，樹影婆娑。

有人哭泣，有人失眠，有人懷抱歉意逐自由。

孟昀宸最近給君硯發消息的頻率特別的頻繁，她發君硯就回，左不過的問題就是在幹嘛。

君硯忙起來很少看手機，前兩次都排練效果都不太理想，練歌的程度，頻率也就在增加。

順理成章的見孟昀宸的機會也變得多起來，她喜歡往後靠，孟韻宸也喜歡在後邊坐着。

李萌總是開玩笑，說孟韻宸刻意跟着她。君硯不置可否，實際上是覺得不可信。

她并沒有足夠明麗的樣貌可以吸引陌生人主動靠近，也沒有有張揚可親的性格足夠吸引陌生人交談，分享。

退一步來說，李萌所關注的事情，是她最不在乎的事情。她的生活不會因為一個人的靠近改變，而且她對于陌生人的靠近只會覺得不适。

被關注，被愛，渴望愛，有人愛，對于她來說都是羞恥的，丢人的，不配的。

今天是周六，因為前兩次的排練效果十分的拉胯，所以晚上加訓。訓練結束，孟昀宸在教室門口等她，君硯路過的時候還覺得有點驚訝。

孟昀宸笑着從背後掏出一杯奶茶，君硯掃了一眼奶茶的價位，想着她要是接下來了，再還一杯一天的飯錢就沒有了。

所以她微笑着推脫掉了。原本準備側身拉着李萌跑路，李萌卻一擁她，讓她紮進了孟昀宸懷裏。

孟昀宸的手碰過她的手，然後緊緊攥住她的手腕，把君硯扶住之後也沒有松開手。君硯覺得手被燙了一下，不舒服的感覺席卷開來，周圍不多的目光，卻讓她如坐針氈。

她想甩開孟昀宸的手，孟昀宸卻突然拉着她快速的下樓。

一路伴着月色小跑着，君硯的眼睛模模糊糊。

孟昀宸把奶茶塞進君硯的手裏，君硯擡着模糊的眼睛看着孟昀宸。

君硯應該怎麽說，說她突然覺得自己也許很好，很優秀，很可愛，很……

說她忽然覺得自己也許是值得被愛的，應該被愛的，會有人愛自己的……

孟昀宸俯下身來對她說話，孟韻宸說：“我可以親你嗎？”

君硯下意識的就錯開了孟韻宸彎下來的臉頰。孟昀宸反而不覺得尴尬，只是淡淡得笑着，露出那種運籌帷幄，百戰百勝的笑容。然後，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态看着君硯，借着月色說道：“或者說，我可以追你嗎？”

孟昀宸說要送她回宿舍，君硯很嚴肅的拒絕了。

可能是因為這二十多年實在是沒有接觸過這種情況，所以耳朵臉頰都紅了起來。孟昀宸只當她不好意思，也不勉強，目送着她離開，然後才轉頭離開。

君硯走在路上的時候，有把孟昀宸的奶茶扔進了垃圾桶的沖動，但是想了一下，覺得不太尊重，就只能紮開喝了一口，然後點來微信給孟昀宸發了個二十五塊的轉賬，奶茶不至于這麽貴，她只是習慣性的多轉幾塊錢。窮是窮，日子是緊巴，但畢竟是麻煩別人，就當是謝謝。

君硯想，自己太缺愛了，所以突然有火光靠近，就仿佛枯草一樣快燒照起來。

燒的她理智快幹枯，快走火入魔的相信自己是能和別人簡單到如此就碰撞出火花的人。

可是事實真的是這樣的嗎？她摸摸自己的臉頰，嘆了口氣，太普通啦，太庸俗啦。

君硯不喜歡總用缺愛形容自己，因為她覺得這兩個詞裏有諷刺。

孟昀宸可能覺得君硯好勾搭，但是君硯卻覺得搞笑。

一個不到一個月就跑來巴巴的和她說親她，吻她，愛她的人，真的可靠嗎？

一個如此輕浮，随便的人真的值得期待嗎？

并不值得。

至少在君硯心裏不值得。

君硯也不喜歡。

陳允。

她想。

她看着天上的星星想。

陳允。

算了吧。

好好讀書，努力掙錢，準備考研，生活馬不停蹄，她還要繼續努力。

缺愛又不是活不下去，有錢才會活不下去。

等她足夠強大，愛不愛的又有什麽重要呢。

回宿舍的路上她就把奶茶扔掉了，不喜歡李萌的八卦，所以就帶上耳機假裝正在打電話，很忙得樣子。

上床去睡覺的時候，看見自己床上的“虎球”時——一個陪了她七年的長條狗狗玩偶——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去。

她沒有地方可以打電話。

她沒有媽媽。

沒有爸爸。

也沒有奶奶。

如果真的有人能愛她也真的很好很好，可是她太差勁了。

“虎球，虎球，開開心心，白白胖胖。想念虎球啊，想念……”

“晚安，虎球，明天要去補課，下周有演出，忙起來就好了，虎球，晚安。”

她還不是一棵樹，算是一棵葦草，中空的稭稈，搖擺着，易折。

風大，她就會被吹折。

可是她長在河邊，河邊有着潺潺流水，從她耳邊逝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