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藏嬌
琉璃心中正五味雜陳,見範垣來到,當即收斂心神,垂頭後退了幾步。
朱儆的目光好不容易從她身上移開,才看向進門的範垣。
範垣行了禮,又問安。最後面無表情地說道:“皇上若是無礙,臣便送溫純出宮去了。”
朱儆微張着嘴,半晌才說道:“那、那就去吧。”
範垣點點頭,看向琉璃。
琉璃卻不由自主地望着朱儆,這會兒離開了,卻不知道再見面又是什麽時候。
還沒告別,心裏的思念已經無法按捺,幾乎盡數從眼神裏流溢出來。
琉璃走到朱儆身旁,慢慢地蹲下身子:“皇上……”
她得盡量按捺,才能忍住眼中的淚:“皇上,我方才說的話,并不是苛求皇上什麽,你要是不喜歡聽,我以後再也不說了。其實……我只想皇上……開開心心,健健康康的就好。”
朱儆的雙眼瞪得極圓。
琉璃向着他用力一笑:如今她只能笑,因為不這樣笑,只怕就要哭出來了。
“我出去啦,皇上一定要保重身子。”琉璃顧不得什麽逾矩犯上,擡手在朱儆的額角輕輕地撫過,“我去啦。”
那一聲“乖”,仍舊用力咽下。
朱儆一聲不響,像是愣住了。
琉璃緩緩起身,但雙腳這樣沉重,幾乎無法轉動。
還是範垣走過來,在她臂上輕輕地一扶,倒退兩步後,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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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之外,天風浩蕩。
眼角的淚仿佛也被風帶走,琉璃随着範垣走了會兒,望着這空空蕩蕩偌大的宮闕,琉璃道:“師兄……”
範垣“嗯”了聲。
琉璃道:“師兄,多謝你。”
“為什麽謝我?”
“你沒有……跟儆兒說賜婚的事。”
“現在不說而已。”
“我知道你是口不對心。你說儆兒賭氣,其實你也跟儆兒一樣,小孩子似的賭氣。”
範垣瞥她:“如果說賭氣是小孩子一樣,但我也有大人的私心。”
琉璃不做聲。
好不容易出了宮門,琉璃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宮殿。
她并不是流連這宮殿,而是想念裏頭的那小孩子。
兩人上了馬車,範垣望着她眼睛鼻頭發紅的樣子:“就這麽舍不得?”
“舍不得。”大概是因為終于不必忍耐了,琉璃舉手捂着臉,“師兄,我好想儆兒,我舍不得他,我真想把真想告訴他,真想讓他知道,我就是他的母親,真想好好地疼他愛護他……”哽咽說着,再也無法忍受,索性大哭起來。
範垣望着她幽咽痛哭的樣子,緩緩探臂将琉璃抱入懷中。
範垣從小就沒有母親照顧,甚至沒有親族照應,自己摸摸索索,艱辛困苦的長大,後來雖然認回了府裏,見到了自己的生母許姨娘,但……他從不懂所謂的“母愛”是什麽樣。
以前看着陳琉璃帶着小皇帝,他面上無話,心裏只覺着溺愛過甚,很不以為然。
先前琉璃說要進宮當女官,哭着求他說“想念儆兒”,他也很難感同身受。
畢竟他自己就是沒娘的孩子,也照樣長大了。
如今目睹琉璃這樣痛苦難當的模樣,卻終于有了一點觸動。
先前在宮中,範垣其實早就到了。
從朱儆跟琉璃兩人吃飯的時候,他就已經到了。
他看着兩人一桌子坐着,其樂融融的樣子,大概琉璃跟朱儆都不知道,那一刻,他們彼此自己的臉上,笑的如同當日陳琉璃沒“死”之前,天倫之樂。
後來琉璃提出要賞賜。範垣其實也跟朱儆一樣錯想了……起初也以為琉璃是要提賜婚的事。
但當聽見她說要陳家舊宅,卻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
可心裏難免有一點失落。
他這次前來,本的确是要跟朱儆提起賜婚的事,但因為聽見了琉璃教導朱儆的那一番話,突然就改變了主意。
此時此刻,範垣抱着琉璃,聽着她訴說。
範垣道:“你不能告訴他。”
“我知道。”琉璃哭的不能自已,心裏卻明白範垣說的對。
若貿然跟他說自己就是他的母後,朱儆最可能有的反應,一是震驚,絕不相信,然後,多半是極至的憤怒。
朱儆絕不會承認另外一個人是自己的母後,不管她們之間有多像。
且他如今正是不懂得收斂憤怒的時候,一怒之下做出什麽來,誰也不知道。
琉璃哭道:“我只是太舍不得他……師兄,我剛才教他,但是我真的不想為難他……我寧肯他不是皇帝……”
範垣道:“好了,不要胡說了。”
琉璃哭的忘了所有,眼淚都沒入了範垣胸前的衣裳:“我是真的這麽想的嘛,若是尋常人家的孩子,至少我見他一次沒有這樣難了。”
範垣看她哭的涕淚交加,滿面通紅,頭發也有些散亂,嘆了聲:“并不是這世上一切都如我們所願。”
他掏出一塊手帕給琉璃将臉上的淚漬揩拭了去,又給她擤了擤鼻子:“你哭了半路了,也該夠了,再哭下去,頭疼起來不是好玩的。且快到了府了,你這副模樣給她們看見了,不知道又要說什麽。”
琉璃原先滿懷的悲戚委屈無處可訴,幸而有範垣這個人在,肆無忌憚地哭訴了這一場,心裏略微好過了些。
當下才坐起來,理頭發,擦眼睛,又怯生生地問:“會看出來嗎?”
範垣看着她紅腫的眼睛:“只要不是瞎子,大抵都能看出來。”
琉璃無奈,可一想到儆兒,淚就像是自動開了閘的水,便淚汪汪看着範垣:“那怎麽辦?”
範垣搖搖頭,白了她一眼。
***
馬車停在了一處琉璃不認得的房舍之前。
琉璃下車的時候還以為是回到了範府,正在低頭整理衣裳,調整臉上的表情,一擡頭看是一個陌生地方,便問道:“這是哪裏?走錯了路了?”
範垣道:“你這副模樣怎麽好回去,先在這裏休整休整再回吧。”
琉璃忙問:“是誰家?”
範垣斜瞄了她一眼,沒言語。
進去後,琉璃才知道,這是範垣的一處宅邸。
她起初驚詫,想了想,又回味過來,看向範垣的眼神就有些奇特。
範垣道:“你這樣看着我幹什麽?”
“沒……”琉璃本能地否認,卻又知道自己否認的太急了,于是讪讪地道:“我只是沒想到,師兄還有別的住處呀。”
範垣道:“你想不到的多着呢。”
琉璃不禁吐舌:“難道還有很多?狡兔才三窟,師兄你有幾窟?”
範垣的手指蠢蠢欲動,很想在她頭上來一下,不過想到方才她在車上哭的梨花帶雨的可憐樣子,現在終于又露出一點昔日的歡活,心裏不禁也松了口氣。
範垣道:“這一處小些,還有兩處大點兒的,早先我預備自己開府,後來耽擱下來……”說到這裏,又看向琉璃,“你喜歡這裏?還是喜歡大些的?”
琉璃随口回答道:“我不喜歡太大的。”
先前她除了陳家,住的就是王府以及皇宮,算起來,除了有了儆兒後的日子,其他多數還是在陳家時候的記憶美好。
其實跟屋子大小無關,只是跟人有關罷了。
範垣聽了她的回答,笑了笑。
琉璃後知後覺:“你問我這個做什麽?”
範垣道:“成了親後,難道還要住在那府裏嗎?”
琉璃咽了口唾沫,不敢接茬。範垣輕輕地哼了聲,領着她往內,過了一個寶瓶門,裏頭有兩個婆子迎了出來,範垣道:“領着去收拾整理。”
那兩個婦人行禮答應,請着琉璃往裏,琉璃且走且回頭,卻見範垣站在原地目送她,目光沉靜,跟往常沒什麽區別。
琉璃想到他那句“成了親後”,臉上卻微微一熱,當下不敢再看。
跟着那兩個女人入內,又有幾個丫頭圍了過來,紛紛請安行禮,女人道:“給姑娘收拾打理打理,都好生伺候,四爺在外等着呢。”
當下衆人紛紛忙了起來,竟也不多問琉璃姓甚名誰,也不打聽為何要重新整理上妝。
琉璃見這個情形,驚詫之餘隐隐地有些不受用,見衆人各自忙碌,她一忍再忍,終于問道:“四爺……經常帶人回來?”
丫頭們都露出詫異的眼神,其中一個貌似是大丫鬟,抿嘴笑道:“姑娘說哪裏話,姑娘還是頭一個。”
琉璃心中不信。
那大丫鬟道:“姑娘要不要換一身衣裳?”
琉璃眼珠一轉:“有合适的嗎?”
大丫鬟笑道:“當然有。”轉身入內,不多時走出來,果然拿了一套嶄新的衣裙出來,在琉璃身上略一比量:“我看着好像要略大那麽一點,不過應該也是能穿的。”周圍衆人也紛紛說合适。
半晌梳洗打扮完畢,琉璃賭氣換了這一套,對着鏡子照了照,果然稍微寬綽了些許,但除此之外,不論剪裁,衣料都是上乘,美中不足的是款式似乎有些過時了。
琉璃問道:“這是誰的衣裳?”丫鬟們面面相觑,都諱莫如深。
只有那大丫鬟笑說:“姑娘放心,這是沒人穿過的。”
正此刻,外間腳步聲響,一人道:“爺來了。”頓時之間,丫鬟們猶如雀兒穿林般往外,最後只剩下琉璃一人。
琉璃回頭,卻見範垣走了進來,一照面,範垣微怔。
琉璃略覺氣悶:“看什麽?”
範垣将目光移開,神情有些不自在。琉璃的心裏卻也極不自在:“我穿了人家的衣裳,很對不住,還是換下來罷了。”
範垣道:“不用換。”
琉璃道:“我不喜歡別人的東西。”舉手沒好氣地撩了撩衣袖。
範垣握着她的手腕,一字一頓:“可我喜歡。”
琉璃不懂他這四個字是什麽意思:他喜歡別人的東西?還是他喜歡自個兒穿這身衣裳?
琉璃思忖的時候,範垣已經走到她身前。
他也不說話,只是垂眸望着她,神情有些異樣。
琉璃正有些不安,範垣輕聲喚道:“師妹。”
“嗯?”琉璃本能地回答。
範垣卻又道:“陳琉璃。”
“幹什麽?”琉璃不解地仰頭,眉頭微蹙。
猝不及防,範垣猛然将她攬入懷中,緊緊地抱住了她。
琉璃掙了掙:“師兄你幹什麽?”
範垣道:“別說話。……讓我抱一會兒。”
琉璃莫名,但也因此心安,原來只是抱一抱,她還以為他又不合時宜地想起那個“條件”來了呢。
室內外一片寂靜,琉璃被迫靠在範垣胸口,他把自己抱的那樣緊,像是怕一松手就跑了似的。
琉璃的手原本推在他腰間,此刻便無能為力地垂落,袖子也随着一蕩。
突然,袖口處有一點東西掠過琉璃的目光,她微微一怔,試着擡臂。
袖子翻了翻,果然瞧見袖口內側有一叢蘭花記。
琉璃震驚。
當初入王府後,王府女眷的衣裳都是專人裁制,給琉璃做衣裳的師傅,是宮裏頭的老制衣供奉,姓蘭。
他的手藝極佳,但有個癖好,每做一件,袖口裏側都會留下屬于自己的記號:一叢蘭草。
因為這個,王妃很有點不喜歡,便并不願讓他經手自己的服色。
但琉璃卻覺着十分喜歡,特把他留了下來,甚至以後進了宮,也習慣了只穿蘭師傅做的衣裳,直到蘭師傅去世為止。
在琉璃記憶裏,蘭師傅似乎只給她一個人制衣的。
這記號她也是看過千百回,絕不會認錯。
怎麽突然出現在這裏?
難道範垣果然金屋藏嬌,私藏了一個女子,而且還請蘭師傅給他裁衣?
但蘭師傅早在兩年前去世了,這些衣裳又是怎麽回事?
“你在想什麽?”耳畔傳來範垣的問話。
琉璃回神:“師兄,我的腿都麻了。”
被他抱的死緊,感覺血液都有些不能流通,身體僵麻,呼吸困難。
範垣略松了一寸:“你怎麽這樣嬌氣。”
這一句本是玩笑調侃似的,琉璃卻哼道:“你又不是第一天認得我,才知道?既然有那不嬌氣的人,倒是讓我也看看呀。”
範垣松開她:“說什麽?”
琉璃道:“我早聽說首輔大人在外頭也很有幾個紅顏知己,這裏難道沒有?衣裳的主人呢?”
範垣目光閃爍,不回答。
琉璃看看袖口的蘭草記號,道:“可見師兄是用了心了,這衣裳是請蘭師傅做的是不是?只是蘭師傅已故去兩年,怎麽也不給人換幾件新的?”
“你想要新的?”範垣突然問。
“啊?我?”像是突然射來一記冷箭,琉璃猝不及防,“又不是在說我……”
範垣不吱聲,只是微微歪頭靜靜地看着琉璃。
琉璃本還要再嘲笑他幾句,對上他這樣幽靜的眼神,心頭突然一悸。
她飛快地眨了眨眼,目光下移瞟過袖口的記號——蘭師傅是專給她制衣的,這些衣裳又是兩年前的……兩年前,衣裳的尺寸,跟自己當年的身量,似乎……
該不會是巧合吧?
耳畔嗡嗡,像是無數蜂蝶飛舞。
範垣往前,在琉璃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傾身。
“就是……在說你。”潮潤的氣息在耳畔掠過,引得琉璃汗毛倒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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