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 廢物利用 憑什麽在這裏指手畫腳
不知何時躲起來的幾人也一同坐進了屋舍, 顯得更擁擠了些,只是比起旁人,他們一手拿着長卷, 一手托着筆杆, 與其說是在幹活不如說是在擺姿勢。
瞧見她出門,明裏暗裏齊刷刷投過來一堆眼神, 試圖看出來她的态度。薛瑜初來乍到,見他們勉強還在做事, 也不打算越俎代庖收拾摸魚大隊,剛走了兩步看看屋內都在幹什麽、她提供的算盤和表格用起來好不好用,面前就被一人擋住。
青年生得不賴,中單裏透出的衣領子也是好料子,拱拱手笑道, “殿下,韓某添居金部員外郎一職, 早聽聞殿下龍章鳳姿, 今日一見才知所言非虛。”中秋大朝和宴席都是五品以上入場, 他自然沒有機會見人。
說的倒只是客氣話,但別人都在幹活,就他一個毫無自覺地湊上來,第一眼就沒給薛瑜留下什麽好印象,略略應付了幾句, 繼續走走看看, 準備自己看完之後找喬尚書安排個好上手的活幹。
然而韓員外郎像塊膏藥似的,黏上來不放,看薛瑜态度好并沒有因為他的不做事動氣,幹脆殷勤地與她介紹起部內事務。薛瑜聽了兩句覺得不對, 故意露出感興趣的樣子引着他繼續說下去。
韓員外郎得意地眉毛都快飛起來,“早起品茗,午後博戲,左右無甚大事,尚書又寬宏……”
好麽,所以是早上随便幹點活就能摸魚一整天。薛瑜忍了忍,沒有讓他自己看看滿屋子忙碌的人再重複一遍沒事幹的說辭,皺眉道,“那萬一來了旁的事?”
“喏,讓下面的人去做就是。”韓員外郎貼近薛瑜耳畔,低聲道,“像殿下這般尊貴身份,哪用得上自己動手?”
他心底算盤打得響亮,俗話說得好,獨樂樂不如衆樂樂嘛。喬老頭盼着三皇子來收拾度支部,他們可還想多過幾天舒坦日子。
薛瑜瞥他一眼,被圍着自己轉礙事的韓員外郎煩得不行。說是不用她動手,怕也是他們的心裏話,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才是皇親國戚——就算是皇帝也沒見不幹活的!
對賬屋子裏裝模做樣的幾人耳朵豎得老高,韓員外郎的逗趣聲已經引來幾個被打擾的官吏擡頭不滿,瞧見還有人在,才沒當場吵起來。薛瑜看着他們的态度,心裏大概有了估量,忽地一笑,“韓兄盛情相邀,某恭敬不如從命,今日不如請諸位同僚一同用頓便飯。”
“蟬生,去光祿寺瞧瞧。我記得今天早上有乳酪,大師傅說晚上還炖了羊羔,要是有魚也帶來些,一共湊六十人的份量帶過來。”
如今衙門不管飯,度支部的工作量顯然不少,從早忙到晚餓了也只能吃些帶來的餅子,但富裕些的官員哪會吃這個,都是叫人送進來食盒,別人工作他們吃喝。
光祿寺的膳食不是一般人能吃到的,又都是好材料,聽着就勾出了人腹中饞蟲。薛瑜此言一出,真忙着對賬的官吏充耳未聞,還在裝模做樣的幾人就擡起了頭,一副“原來你也是同道中人”的笑容,起身上前對薛瑜施禮。先站出來的韓員外郎更是哥倆好的表情,就差拐帶薛瑜去玩塞戲了。
喬尚書晚了一步,不好駁了薛瑜,等他們挨個見禮後,壓低聲音問道,“殿下這是要做什麽?”
薛瑜低聲對身旁侍衛吩咐兩句,轉頭走到喬尚書身旁,賣了個關子,“既然對外取才困難,只好先廢物利用。喬公不如先教教我具體工作,後面的事,等膳食送來再說。”韓員外郎見三皇子去尋喬尚書說話,感覺自己的鼓動已經十拿九穩,噙着笑翹腳坐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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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猜不透薛瑜想做什麽,但本就指望着三皇子來幫他壓住度支部這些滑頭的喬尚書也知道再壞不過都不幹活,幹脆抛開雜念,帶着薛瑜講起度支部內的工作。
上班第一天,沒結識一位同僚,直接從度支部尚書角度觀察整個部門運轉的經歷,大概只有她這種空降兵能感受到了。薛瑜挨個了解了四個部門負責的內容,輕嘶一聲。
“既然此處只是三部的同僚,那我定的量豈不是少了?”她看裏面差不多六十個人,就訂了六十份,沒想到對賬的這麽多人裏并不包括戶部。
喬尚書見她沉思,還以為是出了什麽差錯,一聽,哭笑不得,“本就是殿下賜食,多少無礙。”
薛瑜搖搖頭,“都能吃上才顯公平。”又派了剛跑回來的蟬生過去追加吃食數量。
膳食料理的時間不短,薛瑜不好讓喬尚書一直陪着自己待着不做正事,主動提出要幫忙對賬,喬尚書見她堅持,取了一卷還沒複核的卷宗遞給薛瑜。
“早前賬目表格更替,正好借此機會盤賬,如今是忙碌了些。”他一邊說一邊指給薛瑜看賬目內容,将文字敘述一個個填進表格。
度支部裏摸魚的人不少,這些天下來改制進展緩慢,加上複核和盤點,更是累人。旁邊衆人基本上對的都是同一卷年度總賬和各卷分賬內容,怕薛瑜不适應,喬尚書專門給她取了一卷早些時候的卷宗,不用與他人坐在一處,可以一人占據一個小幾,拿着總賬和分賬謄抄核對。
薛瑜跟着寫了幾段,喬尚書見沒有錯漏,放下心來,“這卷謄抄完畢後,交由我或兩位侍郎複核就是。”
實話說,對賬是件枯燥的工作,尤其是一邊核對還要一邊拿木尺畫格子,沒一會薛瑜滿腦子裏都塞滿了橫線豎線各種數字,也難怪剛到度支部時看見裏面衆人念念有詞狀似瘋魔。
但這樣一直畫格子然後再填內容,實在太慢了些,還總得注意卷起邊角時不要蹭到墨痕,蹭壞一處就得重寫。對墨汁的風幹速度沒有足夠認知的薛瑜,在出了兩次差錯後終于忍不住了,動手将紙張裁成一頁頁,再重新畫格子謄抄數據。
喬尚書自然注意到了她這邊的動靜,看薛瑜開始撕紙,心中嘆了口氣。
他知道賬目枯燥,三殿下還是少年心性,無聊找些事做也正常。沒看那些世家子已經開始打瞌睡了嗎?好歹早上還幹了些活,只要不搗亂,他也就由他們去了。可惜他想以三殿下以身作則來說服旁人的打算怕是要落空了。
薛瑜沒發現喬尚書的灰心,快速畫好了十幾張格子,寫着寫着突然意識到不對:明明有那麽大一個秘書省在那裏,她到底是為什麽要自己動手畫格子?去找秘書省印刷不香嗎?
剛想帶着她新做好的小賬冊去找喬尚書,門外一股濃香飄入每個人的鼻腔,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薛瑜若是沒有聽錯,似乎隔壁哪個衙門也聞到了加餐的香氣,正嘟嘟囔囔抱怨着什麽。
飯香一來,第一個站起來的就是那些打瞌睡的閑人,雖然他們平日裏也能吃到好的,但在衙門裏和三皇子“同流合污”可是第一次,個個眼巴巴看着薛瑜。
薛瑜停了筆,對喬尚書一禮,“下官初來度支,這頓小食請尚書允我們一同。”
“既是你帶來的,便由你安排吧。”拿吃食邀買人心的人不是沒有,但做得這麽明顯的,薛瑜還是第一個。喬尚書要說失望倒也不至于,但就是心裏有些不是滋味,總覺得自己認得的三皇子不是這樣的。
“下官謝過喬公。”薛瑜看向逐漸停筆的屋內衆人,“喬公既允我安排,就請諸公報出先前總共完成的賬目時間或數量,并移步外間等候。”
剛想離開的喬尚書一怔,幹脆不走了,站在屋裏看薛瑜到底準備做什麽。
閑人們幹飯意願十分強烈,第一批站了出來。“樂賈,七月五日至廿七,金吾衛軍械。”“十月三日至……”
他們一邊說薛瑜一邊記,走出去了幾個人後,閑人們漸漸覺得不對勁,後面還沒出去的一部分人幹脆掃了眼旁邊小吏的賬目內容,張口報做自己的。
小吏們敢怒不敢言,看了手下沒停在寫寫畫畫的薛瑜一眼,低下了頭。說出來也沒有好果子吃,不如認下少些麻煩。
後來者有樣學樣,越報越誇張,薛瑜仍是淡淡笑着,任他們出門。等到屋內其他官吏說出自己工作內容時,有人不願這樣平白被抹消付出,梗着脖子将前面已經被他人占據的月份賬目重新報了一遍,薛瑜點點頭,“好的,下一位。”
诶?
已經準備好和她争辯的官員暈暈乎乎地走出門外。
接下來有人報的是自己的工作內容,有人報的是被占據後的工作內容,等到屋內只剩下複核的尚書和侍郎們,一雙雙疑惑的眼睛看定薛瑜,皆不知道她準備作何打算。
“錢郎中,韓員外郎……”薛瑜拿起記滿了名字和時間的紙張走出門外,一口氣念出了十六個名字。
被叫到的全是幹了一點活就跑的世家子,他們站了出來,有人不安,有人嬉皮笑臉,“殿下,菜都要涼了,什麽時候可以入席啊?”
薛瑜回了個笑臉,“其他人都可以自便。至于你們,領着比別人多或者差不多的俸祿,幹着比別人少的事,這頓飯你們怕是吃不起。”
“三殿下,你雖是殿下,但我們同部為官,這樣平白抹黑是不是過分了些?我明明做的不少,不信,你問劉寶山啊。”被點名的韓員外郎跳了出來,吊兒郎當一指,篤定劉寶山不會反駁。
在薛瑜的記錄表上,他的工作內容的确不少,而且也不像有些人那樣與同僚重合,但是薛瑜在記錄的同時将人和之前見到的那批閑人對上了號,抓他絕不冤枉。“你既尊我是殿下,那自當聽我的。蟬生,去取來二人今天謄抄的賬目,大家一看便知。”
每個人的寫字習慣和風格都不一樣,即便是中規中矩的公文賬目,兩個沒有刻意互相模仿過的人的內容放在一處,足夠所有人分辨出到底哪部分工作是誰做的。
韓員外郎臉皮漲紅,“你、你……當誰稀罕要你的施舍不成!”
他一揮袖要走,被薛瑜帶來的侍衛攔住,薛瑜淡淡道,“各位同僚的進度我已經統計出來,對你們要求不高,完成其他人到現在的賬目數量就能走。”
“你一個員外郎,憑什麽在這裏指手畫腳!你不過入朝一天就這樣折磨公卿,我叔祖父是尚書令,他不會看着你胡作非為的!”
薛瑜詫異道,“你一個員外郎,憑什麽和我大呼小叫?是憑你家的詩書,憑你家的財力,還是憑你頭上的腦袋?至于公卿……從五品員外郎還算不上公卿,我覺得韓尚書令也會理解我幫他教育家中小輩的苦心的。”
兩個侍衛在薛瑜示意下将韓員外郎關進了旁邊的屋舍,他還要掙紮,卻被不着痕跡地扭住手臂,重重跌倒在地。侍衛們板着臉折返,其他人在薛瑜望過來時,背後發涼,仿佛看到了又一個暴君,齊齊一抖,強笑道,“我們、我們自己進去。”
薛瑜望向神色複雜的其他人,感覺剛剛吓唬他們的效果不錯,她幹脆回憶着皇帝的态度,裝出一副漠然神色,“有沒有要揭發據他人之力為己功的?或者自己站出來,不然我一個個查,查出來的翻倍。”
至于翻倍的是挨揍還是幹活,就看他們怎麽想了。
有兩個在禁軍中歷練過的侍衛為她背書,整個度支部毫不懷疑她說到做到。
沒一會,有人磨磨蹭蹭站了出來,乖乖走進已經關了十幾個人的屋子。薛瑜望向一直盯着屋內的兩個侍衛,又核對了一遍沒有漏掉人,才轉向剩下的人,露出一個笑容,“抱歉吓到各位了,光祿寺的膳食向來不錯,還請各位賞光。”
別看閑人們裏面有的鬧起來聲響大,硬氣的是一個沒有,都沒敢站出來做薛瑜殺雞儆猴的那個雞,有韓員外郎一人在前做例子,這場飯吃的是十幾個人凄凄慘慘,其他人喜上眉梢。
薛瑜沒有吃,由侍衛和蟬生将吃食和發蒙的衆人挨個帶回對賬以外的屋舍坐下吃飯。
看完全程的喬尚書臉上表情混合了想笑與無奈,“殿下此舉,可一不可二,怕是難以為繼啊。況且賬目本是精細活,他們雖被關着,但讓他們對賬謄抄是萬萬不能,糊塗亂寫一番當如何?明日不來,或是明日群起責怪于你,又當如何?”三殿下還是年輕氣盛,做事欠妥當了些。不過畢竟是皇子,頂天也就是受些申斥,他見這些懶漢吃癟也覺得解氣。
薛瑜聞言笑笑,親手提了給尚書和侍郎們留下的幾份餐食遞過來,“本也不指望他們做多少,将畫表格交給他們總沒關系。吓住不來最好,我正想着怎麽給禦史遞筏子參他們呢。”
她本想拿技術作為自己的底氣,到度支部也沒想惹事,然而這些人先送了上來。能來混日子的大多只是世家豪紳旁支,說白了就是讀了兩天書自視甚高的纨绔,有本事的要麽做出了成績,要麽幹脆不入朝,收拾他們既不用擔心惹來太多不滿,卻又能讓皇帝看到她的态度。
“表格?”喬尚書一愣,哈哈大笑,“你啊……”
擠在小屋子裏已經達成一致準備搗亂的十幾個世家子萬萬沒想到,沒有等來辛苦的賬目核對,反而等來了更枯燥的畫線工作。畫線一目了然,半點假都做不了,看守他們的侍衛還一副他們占便宜了的表情,“殿下說了,這不需要動腦,別人做兩卷,你們只用畫十卷。”
世家子們氣得想嘔血:你才沒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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