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 結果(二更) 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老三, 你鋪中被指藏匿寒食散,你可知罪?”

政事堂薛瑜是第二次來,與上次遇到的不同, 剛進門就是一聲問責。但皇帝的聲音很平淡, 薛瑜掃了眼屋內幾人,大概心中有數, 叩首回道,“兒鋪中從無寒食散, 兒不知。”

她心中坦蕩,答得也十分痛快,先她一步到了政事堂的薛琅有了對比才發現自己在皇帝詢問時露了多大的怯,更緊張了些,悄悄去瞥跪着的兩位舅舅, 卻沒有得到任何暗示,只能焦急地跪在旁邊等待發落。

“當真無事?”

薛瑜頓了一下, 關注着她的薛琅心中一喜, 剛想站出來指責, 就聽薛瑜道,“前些日子鋪中抓了個賊,已經扭送京兆尹,不知和近日京兆府府丞無緣無故上門搜查寒食散之事是否有關。”她說得半真半假,沒有點明已經發現寒食散的事, 卻暗示了兩者之間關聯。畢竟多說多錯, 萬一老兵們有途徑傳消息給皇帝,讓皇帝發現自己隐瞞,老板一生氣,那多虧啊。

“你且将今日所見說來。”

薛瑜應了, 事無巨細地将府丞離開前的事情說了一遍,旁邊被賜了座的禦史大夫邊聽邊點頭,三皇子所說與他反複詢問下屬的內容完全能夠對上,的确是毫不知情。

這樣一來,所謂的賊就十分可疑了。西齊多年不見寒食散蹤影,卻有人為這個專門報官,最後居然滑稽地在差役身上發現了寒食散紙包,又牽扯到另一家鋪子。

禦史大夫渾濁的眼睛落在鐘大鐘二身上,輕輕哼了一聲。鐘家,可不幹淨。

半晌,薛瑜說完,皇帝颔首道,“既與此事無關,便站到一旁。”

薛琅對人有他無、尤其是薛瑜有他無的事最為敏感,當即出聲道,“陛下,兒也不曉得此事啊。兒一直在宮中,哪裏……”

“閉嘴!”皇帝揮袖摔下來一方硯臺,硯臺砸到薛琅肩頭,潑了他滿身的墨,他臉色瞬間變了,好歹還記得自己面對的是誰,深深低下頭掩下不甘神色。

皇帝怒道,“混賬東西,你自己想想做了什麽?!”

鐘昭儀掩面哭起來,“陛下,阿琅雖小,但也是明事的,怎麽可能碰寒食散呢?”

皇帝一言不發,鐘昭儀哭着哭着快撅過去,薛琅扶住母親,偏頭看到攥拳忍耐的舅舅們和上首怒氣沖沖的父親,這一瞬間,他覺得本就沒有親近過幾次、全活在師長與母族教導裏的生父無比陌生。

政事堂裏只剩下呼吸和哭聲,皇帝像是被氣得狠了,胸膛起伏不定,陰沉着臉扶着額頭不知在想什麽。薛瑜想起之前的醫囑,要讓皇帝少生氣避免頭痛發作,對站在皇帝背後的常修使了個眼色。常修耷拉下眉毛,眼神示意幾案上還滿着的水杯,顯然也很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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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瑜不着痕跡地挪動腳步,往上首靠去,沒挪兩步,皇帝的眼風就掃了過來,“做什麽?”

“陛下,為了惡人生氣,不值當。家國大事皆在您心上,實在生氣,過兩天就該秋狩了,兒随您多跑兩圈馬?”薛瑜被發現了幹脆站出來走上前,一邊說着一邊苦了臉,表現出害怕騎馬打獵的樣子有意逗趣。她潑掉杯中水重為皇帝倒了一杯,一看,泡的金銀花,清火解毒。

皇帝見她作怪,哼道,“你放到前朝,活脫脫一個佞臣。”

薛琅看着他們父子交談中自有一番親近,更覺得自己多餘,他不禁有些懷疑,他當真是皇帝的兒子嗎?為什麽當初對大哥二哥,如今對老三,和對自己的态度都不相同?

是他不夠努力?可他的武藝比薛瑜好多了。是他不夠用功勤勉?可他日日年年去秘書省讀書,也不見薛瑜來用功。

薛瑜到底憑什麽?憑運氣好剛好在父親病時入了他的眼嗎?

皇帝注意到薛琅的咬牙聲,淡淡瞥了他一眼。發現哭不能招來注意,鐘昭儀的哭聲慢慢停了,餘光觀察着皇帝的變化,見他看兒子,眼神冰冷,當即心中一驚,本能地護住一半薛琅。

皇帝什麽都沒有做,轉開了目光。

有了薛瑜的打岔,政事堂裏凝重的氣氛好了一些,當然,除了還跪着的四人以外。

夜一點點深了,皇帝毫無放人的意思,似乎要就這樣耗下去,正在這時,門外疾行腳步聲傳來,火把的光照亮了已經有些昏暗的屋內。

京兆尹跑了半晚上,體力耗盡,又是累又是怕,被兩個禁軍架着拖入政事堂,哆哆嗦嗦地撲倒在地上,“陛下,臣不負聖恩,已查清此案。”

“封鎖鐘記澡豆鋪及偷入賊人……”鐘二身體顫抖起來。

“訊問鋪中夥計及相關管事……”鐘大臉色發白。

“捉拿傳信禦史者……”鐘昭儀臉色突變,握緊了薛琅的手。

京兆尹從如何查案講起,一點點将事情說了個明白,跪着的四人在聽清楚查出內容時,越來越差的臉色不再變化,隐隐像是松了口氣。

原來,竟是澡豆鋪夥計翠翠不潔身自好,私下裏與許多人有所來往,其中一位入幕之賓正是游方道人,追求房中術好淫逸,從道人那裏染上了服寒食散的習氣。去拿人時,她房裏還有不少未服的散劑。而被發現帶着寒食散差役也是她的情郎之一,先前說是什麽好東西塞給他,差役不知,才鬧了個烏龍。至于兩次報案,經過口供核對,被确認是澡豆鋪掌櫃發現翠翠引人服用寒食散後,誤以為是新晉競争對手清顏閣陷害,提前報案,後思考清楚此事不可隐瞞,才毅然決然地報了自家的案,連家中主人都未來得及通知。

實話說,薛瑜對這個聽起來有點道理,實際上恐怕與事實絕不相符的結果并不奇怪。她有心想戳破謊話,就掃到了跟進政事堂的禁軍衣擺上剛剛幹涸的血跡,心頭一跳,忽然意識到這已經是經過拷問的結果,再深究下去,也沒有第二個結果了。

她有些不明白,鐘記掌櫃不會不知道寒食散意味着什麽,夥計翠翠或許不懂,但上了刑總該知道要出事,但他們還是認下了罪名,仍願意為鐘家賣命,到底為了什麽?寒食散與鐘家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要是能抓到更切實的證據,應該就不會這樣了吧?

皇帝聽完不置一詞,只問起另一件事,“禦史呢?”

鐘昭儀猛地站出來叩首,“陛下,是臣妾鬼迷心竅,聽聞三殿下解除禁足後立刻出宮,想請各位禦史去瞧瞧。臣妾不該挑撥三殿下與四殿下之間兄弟之情,還請陛下責罰。”她心裏明白,這只是小錯,被将禦史過去與寒食散的事聯系在一起,坐實了他們母子對寒食散知情的話,那才是大禍臨頭。

京兆尹尴尬地賠笑,“陛下,禦史們與傳信宮人也是這麽說的。”

原來禦史是他們叫去的……這算不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薛瑜分了心,等到回過神來,皇帝的命令已經說到最後,“……降職一級,擢拔鴻胪寺司儀為新任鴻胪寺卿。鋪面售後所得銀兩沒入國庫。朕四子與其母,雖與禁藥無關,但不敬兄長,不明德行,于秋狩後禁足三月,以作懲戒。”

四人搖搖晃晃俯首謝恩,薛瑜同樣一揖到地。幾人散去,薛瑜剛想離開,就被皇帝叫住,“宮外好玩?”

薛瑜有些無奈,皇帝又不是沒出過宮,怎麽會不知道宮外自由又有趣?幹嘛來問這個?

想了想,薛瑜挑了今天回宮時想到的事說起,關于牛力被鄰居誇獎,也關于老兵們的未來。末了總結,“……兒私以為,勇士衛國,國亦當護勇士,他們年老體衰,或兇惡或已無法勞作,但卻可以在商事中付出自己的努力來換取報酬。而勇士無所事事,置之不理或成大患,請他們做事的商戶,就是為國分憂,兒讀書時知道災年減稅,是因為災地能自給自足便是為國分憂,對他們是否也可如此?”

說白了,就是雇傭退役軍人和殘疾人減免商稅。如今的商業稅除了關稅就是市稅,也就是租戶稅和交易稅。為迫使流動人口減少,增加種地人口,關稅尤其重,薛瑜不指望改變關稅,但在市稅上的努力還是可以做做的,商業繁榮經濟流動,才能吸引更多的外來人口讓齊國興盛。

皇帝沉默了一會,“朕會考慮。”

薛瑜知道她能直接向皇帝進言已經是占了身份的便宜,知趣地沒再說話,又陪坐了一會,才被放走。

政事堂中只剩下皇帝與常修二人,常修為皇帝揉按着頭上穴位,半晌,皇帝嘆了口氣,“老三明明沒進過軍營,朕卻覺得,他們會很喜歡他。”

“三殿下有一顆善心,自然誰都喜歡。”

轉過天去,薛瑜聽說秘書省實驗性做的蒙書第一版雕版印好了,雖然只有第一頁,但她半點不嫌棄,将印的有些歪斜準備棄掉變成紙漿的十幾張收集好,準備出宮時帶去給陳安。蘇禾遠看她小氣的樣子就感覺頭疼,正要趕人,就聽薛瑜一本正經問道,“蘇師,為何紙張洇墨不平,時有模糊?”

學生有疑問,蘇禾遠自然無有不答,“蔡侯紙取麻與樹皮等為材,紋路盡顯,墨自然順之而行。可惜多年嘗試未見有再進一步,此紙已為良品。”

薛瑜追着問了幾遍造紙的材料,蘇禾遠被她纏得不行,又的确問到的不是他擅長的方向,幹脆帶去工坊和匠人們待在一起,讓她慢慢看紙張制作。于是,被纏着問問題的變成了負責制紙的老師傅與他的幾個徒弟。

如今的紙仍在蔡侯紙的基礎上發展,老師傅走過的地方不少,甚至還拿了藤紙的樣品出來給薛瑜看,話裏難掩嘆息,“西南多藤,藤中多漿,本是造紙的好材料,可惜被南邊人發現,十幾年前早早被掘空了,這樣的紙啊,以後是再難看見喽。”

藤紙比起麻紙的确摸起來順滑得多,也白淨些,但跟再進一步的宣紙沒法比。樹皮造紙比起之前的麻紙使用感幾乎是劃時代的區別,未來将是竹紙與皮紙的天下。

薛瑜和老師傅聊了許久,繞着彎地詢問諸如“為什麽不全部用樹皮,我聽說楮樹生長極快,是不是能用它”、“既然麻紙要蒸煮,竹子蒸煮打碎能不能造紙”、“蘆葦稻草能不能造紙”等關鍵性問題。老師傅的眼睛越來越亮,話說到一半,一拍大腿,“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狂奔而出,狀似癫狂地打開庫房取原材料,當場做起嘗試來,他的徒弟們有的去幫忙,有的尴尬的對薛瑜不停道歉,生怕惹了這位殿下惱怒。薛瑜擺擺手,半點不在意,該暗示的方向都說過了,到時候她是個“十萬個為什麽”的功勞,不至于太顯眼。

不用動手假裝反複實驗後得出結論,不用出頭解釋自己為什麽突然對這個感興趣了,又能享受到紙張的好處和注意,多好的事。

薛瑜高高興興收拾了東西準備出宮去找陳安送新課本,她手抄的那本《齊文千字》早都送去給了陳安,聽阿白說鄰裏鄰居的街坊們家裏小孩閑暇時也有不少來聽課。再加上十幾張散頁,幾個學生都能分着看一張紙的課本了,算是一大進步。

走到半路,早上被她派去看今天安排的清顏閣活動的魏衛河就迎了上來,“殿下要出宮?有給您的拜帖送到鋪中,牛掌櫃剛讓我來問您如何處置。”

“誰的帖子?”薛瑜有些詫異,清顏閣主要是牛力在打理,就算是她認得的幾個人交際也有侍衛們來回傳信,怎麽會有人傳拜帖上門?

“說是您的友人,鐘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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