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 演武 見過兄長
帝王之威, 尤其是手握軍權的帝王之威,并不顯于禮法,也并不顯于高冠廣袖, 只有在軍隊呼嘯而出時才能讓長久勾心鬥角的人們猛地從幻想裏醒來。
披着重甲的騎士手持長戟, 身下戰馬馬铠披挂整齊,自遠方山頭狂奔而來, 初時還是遠遠的小點,只聽地面被踏出隆隆巨響, 馬蹄踏卷出的煙塵揚到半空,竟有人高,灰黃煙塵遮天蔽日,一時間地動山搖般襲向臺前,仿佛天災般的動靜吓到了不少人, 讓許多不曾上過戰場的人身臨其境地感受到了什麽叫殺氣逼人。
只薛瑜聽見的,旁邊就有許多打翻杯子和咽口水的聲音。好在都是跪坐, 胡椅尚未普及, 不然有人從椅子上吓到滾下去, 那才是要被笑好些年的。
冷兵器時代騎兵奔襲的英姿盡顯,類似于後世閱兵的演武場面展示出濃郁的威嚴血氣,令人熱血沸騰,心旌搖曳,恨不得下場與騎士們并肩作戰, 有年紀小些的已經脫口而出, “大丈夫當如是也!”
更可怖的是,方才看見還在遠處,只眨眼幾瞬,騎士們就沖到了臺前大約十幾丈遠, 領頭的将領一身明光铠閃閃發亮,被陽光照着更顯英武,他高舉右臂長戟,奔馬減速猛地變隊,從沖鋒時的箭頭形狀變為方陣,在臺前停下。
“臣薛勇,率骁衛騎兵演武為陛下賀!”他高聲大喊,一字字卻不顯得突兀,更多的是軍隊組建背後的沉重與鐵血,“骁衛自成軍後,護太.祖奪雍州,衛高祖抗狄朔方,随陛下驅胡遠入草原,勒馬燕山,至今已一百三十七年。今深秋演武,擢拔騎士三千,皆在此,請陛下發令!”
将領對臺上欠身,身後的騎士們整齊劃一低下頭顱,長戟放平,示意臣服。皇帝點了點頭,沉聲道,“壯哉!朕大齊兒郎武勇,望汝等謹記,以身護國!”
“諾!”整齊的應答聲在臺下響起,騎兵方陣以起身引馬走到側面的将領為首變向,薛勇重新高舉長戟,“骁衛!前行!”
騎兵往校場外的平原上走去,駿馬沉重的鼻息聲近在咫尺,卻無一人紛亂,無一馬違令,整齊得好像方陣不是由許多人許多馬構成,而是一個整體,令行禁止的軍紀風貌完整展現在了觀禮的衆人眼前。
陽光被銀光铠甲反射,映入臺上衆人眼中,直到騎兵隊伍緩步走出校場,被駭住屏息的部分人才吐出一口氣,顫顫巍巍擦了擦頭上的汗水。
薛瑜往兩邊看看,薛琅還久久望着騎兵們離去的方向,眼睛放光,整個人異常激動。旁邊的皇帝心情激蕩并不明顯,但也仰頭喝了一杯酒。
之前還竊竊私語的一些人已經說不出話來,想來這次武力展示将深深刻在他們腦中,再想做什麽,也要好好思量。年輕些的郎君們臉上浮着潮紅,就是不知這次秋狩之後,會有多少人向父母提出想參軍入伍,好顯得威風,也好保家衛國。
騎士下場,另一側的語聲卻大了起來,鐘昭儀和林妃調侃薛玥有沒有看到如意郎君的語聲飄過來,薛玥回答了什麽薛瑜聽不大清。但她忍不住去想,昨天遇到的伍九娘在紗帳後看到演武場面,想的會是如意郎君,還是,“我也願往”?
伍九娘是薛瑜見到的第一個武将女兒,如果有機會,可以帶阿玥與她多接觸幾分,兩人都是能拿主意的性子,只是薛玥年紀小見識少些,沒準還能給薛玥找個可以學習的對象。
下一批是刀盾手與長槍兵的組合,只看臺上衆人反應,薛瑜就能猜測到皇帝展示武力的目的基本達成。這樣算下來,搞一次看似無用的秋狩,忽悠了新生代力量對軍隊的向往,展示了拳頭,又用歷史喚醒了衆人對狄羅蠻胡侵略的記憶,想來回到京中一段時間後,保家衛國也會是高談闊論的中心。
一連五日演武,薛瑜起初還想着早早看完跑去兵械坊那邊看進度,後來也沉迷在了各種兵種和軍陣的變形演習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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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日展示的是各隊兵士風貌,其後四日都是兩兩對抗,一時騎兵勝了刀盾,一時強弩破了重甲,在京中時她學的是防身武藝,在這裏她看到的卻是将軍們排兵布陣的諸多變化,在臺上坐一整天,身體疲憊,但精神興奮得很。
不過,薛瑜看得內容大概和別人相去甚遠。
薛琅中途實在無聊,旁邊就是一位将軍的空位,再往遠處尋找,也都是自成一派的中年将軍們,說說笑笑完全與他說不到一處,他又不屑找斛生談天,只好和薛瑜分享他眼中的兵法軍術,例如:“可惜後排弓箭手沒能攔住,鐵騎沖鋒隊形仍在,鐵騎已到,只能任人宰割。集中得太慢了,他們是不是不懂強弩怎麽用?不然不該這樣輕松沖破的。”
薛瑜:“他們手上強弩已用,正是舊力已去新箭未上,換箭上弩也需要時間,況且狙殺将軍一人其實不如射擊全部。”
薛琅:“……”他在說什麽,為什麽聽不懂。
“可是,他們可以快一點啊。多射幾輪。”薛琅不服氣。
這就是外行人看軍械會産生的誤會了,軍械的更新換代都是需要一步步前進,有時候人力和軍械能力配合不上也是存在的。雖然薛瑜自覺也是個外行,但起碼不會犯這種錯誤。她笑了笑,“繼續看吧。”薛琅總覺得他拿自己當了無知小孩,但沒有證據,只能憋着悶氣為第二次開始演練的騎兵與步兵對陣暗中鼓勁。
果然,下方披甲騎兵再次換了個方式奔襲變化,這次抵抗的步兵隊伍調動速度加快,仍然沒能避免被沖入步兵陣營的結局。
皇帝坐在旁邊,自然聽見了兩人對話,還沒說什麽,就聽薛瑜忽然喃喃自語,“真想看看現在的強弩。”他轉過頭,捏了捏眉心。
她看得出來,騎士們恐怕不僅擅長刀劍,馬背上設了一處專門的箭筒,只是沒有在演武時使用,光是想想都能感受到當弩與騎兵相結合時弓騎兵會帶來怎樣的壓力,此時的齊國武力已經準備得如此完備,也難怪書裏最後統一天下的是齊。
夜色漸漸來臨,曾出現在校場上的各隊兵卒在臺下依次排開,夕陽的餘晖為他們染上血一般的紅色,人數太多實在站不下了,放眼望去,校場外的草原上也站滿了人影。之前的演武只是各隊或是各幾隊在一處出場,這還是第一次軍隊到齊,黑壓壓一片,看着心中就沉甸甸的。
最後一天的演武結束,皇帝發表了一段鼓勵兵卒将軍們的演說,臺下轟然應諾,皇帝離開後,不少人走時都需要跟來的仆役攙扶才能行走,然而仆役們大多也有些腿軟,看上去離開的人群都是歪歪斜斜,半點沒有文臣與世家們常誇耀的行走儀态。
男女賓席的離開方向相反,只有出了校場高臺往回走時才會漸漸彙在一處,當人們都往回走時,逆流而行的人就格外顯眼。薛瑜望着被奶嬷嬷領着繞了高臺一圈走到她面前的薛玥,忍不住笑了,“阿玥怎麽不先回去?”
連着吃了七天秦思的藥,薛玥之前被耳鳴困擾着時常皺着的眉頭也散開了,走過來拉住薛瑜的手,看上去軟乎乎的格外乖巧,“阿兄回去忙碌,阿玥不敢打擾,便想随阿兄一道回去。”
“是我的不是。”薛瑜有些心虛,蹲下來抱了抱薛玥。
她答應好的要照顧薛玥,最後還是将她交給了侍衛和嬷嬷,回到別苑也不用她操心,不知不覺就把心神挪開了。這幾天她見了幾種铠甲和弓弩,回去靠着記憶畫下來圖紙,對結構的精細大為震動,嘗試着以自己知道的知識改進,本身看完演武時間就晚了,再加上常常一回去就紮進房間寫寫畫畫,對薛玥卻是疏忽了。
薛玥臉上泛起紅,“阿兄也沒辦法來女席啊。”
背着手從臺上走下來的薛琅正好看到這“兄妹情深”的一幕,沒來由地有些不快,“薛玥,見到兄長為何不見禮?”
兩人正要走,忽地聽見阻攔,薛玥将手從薛瑜手中抽出來,低下頭行禮,“見過四殿下。”
薛瑜攔住見薛琅不滿意要跪下的薛玥,拉到自己背後,對薛琅揚了揚下巴,原話奉還,“四弟,見到兄長為何不見禮?”她回憶了一下,補充道,“這五天你都忘了行的禮,就現在補上吧。”
“你!”薛琅被薛瑜噎住也不是一次兩次,但這樣明晃晃的羞辱還是第一次。他眼中有怒氣也有不解,不明白薛瑜的底氣從何而來。
覺得陛下會一直庇護他?但上次寒食散的事,陛下也是先審過他才放了的,況且也不曾見陛下給他封王立儲,說明陛下心中還沒有将薛瑜當做儲君。
按舅舅和母妃教導他的話,喜愛只是一時之事,寵愛一個人,卻不給他該有的權力和榮耀,那只能證明寵愛是假的,背後毫無可依靠母族的三皇子不過是陛下為他準備的磨刀石,只要他繼續好好學習,收斂脾氣,總有一天達到陛下的要求後,薛瑜只會成為他腳下的臣子。
他想,舅舅和母親說得是對的,如果他登上皇位,面對世家豪族們還有舅舅們為他轉圜,但薛瑜又有什麽呢?
薛瑜走近,低頭看着薛琅,“讓我想想,上次陛下怎麽說你的來着?‘不敬兄長,不明德行’……懲罰還沒開始你就故态複萌,是不是還想再多禁足幾個月?”
之前原主被限制飲食,生長發育受限,自她穿來以後放開吃喝,最初補上來一點薛瑜還擔心太胖,後面被皇帝拉着訓練,沒多久就猛地開始抽條長個,加上鞋裏墊的一點增高,如今已比薛琅高出一頭,站近時帶來的壓迫感格外明顯。
眼眸明亮,銳利耀目。
想起來行宮路上看到的那一幕,薛琅忽地有些懷疑,他真的只是磨刀石嗎?
“嗯?”薛瑜挑眉看他。
薛琅有些狼狽地低頭不去看她的眼睛,退後一步,“不行!”
斛生在薛琅背後扯扯他的衣裳,薛琅壓下心頭的混亂,低頭拱手到地,“見、過、兄、長。”
“乖。行禮姿勢之後記得找人教教,別丢了陛下的臉。”薛瑜牽起薛玥的手,沒打算真讓薛琅一個勁行禮,薛琅不要臉,她還要呢。
等薛琅起身時,走遠的幾人已經只剩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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