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 替身 我為什麽要你死?

薛瑜是被暴雨聲喚醒的, 剛睜眼還有些困倦,繼而就察覺了問題。她不動聲色合攏眼簾,從縫隙裏打量外界, 方錦湖坐在她斜對面堵着洞口靠牆睡着, 洞外被風砸進來的雨滴濺在他長睫上,安靜得仿佛一幅畫。

他醒來過了。

薛瑜握緊手中不知為何沒有被取走的匕首, 出聲提醒道,“鐘兄, 坐進來些吧。”

她記得睡過去前她還坐在洞口,然而醒來就又挪回了裏面,仿佛被人強行平移。刮進來的寒風碎雨讓薛瑜從骨頭裏發冷,反倒是方錦湖像感覺不到什麽似的,往洞口一靠, 一動不動。

方錦湖睜開眼,眼中一片清明, “第二次了。”

他沒有笑, 不古怪也不溫柔, 稀奇的是臉上的妝容居然絲毫未掉,些許被沖花了的地方也未影響整體效果,這樣一張溫婉病美人的臉一片冷漠時,自骨子裏透出的那種戾氣邪肆就露了出來,竟意外地與薛琅有些像。

漫天雨聲壓住了他的聲音, 薛瑜沒聽清楚, 又說了一遍,“雨太大了,進洞裏吧。你又不是神仙,坐在那裏風吹雨打, 是生怕不生病麽?”

方錦湖慢慢勾出一個笑,“郎君相邀,妾自當從命。”他擡步走過來,緊挨着薛瑜坐下。一股冷氣被他帶過來,薛瑜忍不住打了個顫。方錦湖像發現了什麽有趣的事,又往她身上貼了貼,沒一會薛瑜肩頭就全濕了。

原來不是外面的冷風,是這個神經病自己吹風淋雨,落了滿身寒意。

薛瑜沒有說話,方錦湖也沒有,兩個人靜靜坐了一會。從前薛瑜從未想過能有與方錦湖并肩坐着心平氣和的時候,她考慮過的說服方錦湖,也是在侍衛随行的情況下誘之以利,如今卻是命在他手,偏偏又覺得格外安定。

要是他想殺,剛剛她睡着的時候就殺了,被她劃了一刀還不報複回來,大概只剩下有利可圖四個字。

薛瑜:“你想好了?想要什麽,在我們出去之前可以談好。方朔倒了,你很無聊吧?怎麽安排方朔,我可以聽你的,讓你,好、好、看、戲。”

方錦湖低低笑了一聲,“仇敵、自身,郎君該說的,不是都說過了?即便郎君不說,妾也是要自薦枕席的。只是這張臉到底是個禍害,不如,三郎親手毀去如何?”

他握住薛瑜的手,藏在身下的匕首被一起帶了出來,用力往臉上劃去。薛瑜一驚,收手回撤,反倒将匕首甩到了地上。

“舍不得?”方錦湖臉貼在她頸側,冰涼的吐息讓薛瑜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柔若無骨地靠過來,像條美女蛇纏住了無辜路人,拉着薛瑜的手摸向他的脖頸,“卧床之側豈容他人酣眠,殿下,來,只需要一下。”

他語帶誘惑,薛瑜的手被牽着貼在他的脖頸上,神經病的頸動脈也是會跳的,雖然全身冰冷,但脈搏十分有力。方錦湖拉的是她安了袖箭那只手,她清楚意識到,只需要一下,就能結束他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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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連發警報的系統毫無聲響,薛瑜心情奇異地十分平靜,“我為什麽要殺你?”她動了動手腕,轉了個方向捏住方錦湖下颌,方錦湖毫無反抗之意,順從地擡起了頭,濕透的鬓發貼在頰邊,那雙淺琥珀色的眼睛裏毫無光亮,他整個人顯露出一種詭異的堕落頹靡美感,分明是兩人裏武力強大的那個,卻一副任人采撷的模樣。

山洞裏暗極了,暴雨聲被隔絕在外,糾纏在一起的兩人任誰看都十分暧昧。

她捏着方錦湖的下颌用了些力氣,抹掉了上面糊的一層淺黃色膏體,顯露出來的雪白皮膚上已經有了兩個淺紅指印,白膚紅痕,最能激起人的淩虐欲。

薛瑜有些虛弱卻咬字清晰的聲音回蕩在兩人之間,“我還沒有用完你,你的武藝、你的易容手藝、你的聰明腦袋都還沒有為我所用,我為什麽要你死?作為我的臣民,我的替身,你怎麽敢尋死?”

方錦湖沉在眼眶裏的兩顆玻璃珠似的眼珠動了動,仰頭冷漠地看着她,薛瑜一眨不眨地回望。

半晌,方錦湖撥開她的手,坐直了身體,嗤笑道,“真是……連骨頭渣子都不想給我剩下。免了我去走那條路,卻又丢給我別的事做,你哪裏是擔驚受怕的雀,分明是只貪婪的貔貅。”

“……”什麽雀,薛瑜并不想知道。

他沒有反駁她的話,薛瑜意識到自己賭對了。

薛瑜一直很難理解方錦湖腦子裏在想什麽,但看他折磨方朔後,隐隐摸到了一些。他如今的無所謂和頹靡就好像一朝報仇,四顧茫然,是她看到原書的先入為主誤導了她。

林妃說的可能是真話,制作面具的奇人的确今年沒有來,但不是沒找到人,而是方朔躊躇滿志準備動手。

如今的方錦湖雖有高超武藝和神經病腦子,但到底還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又是病又是毒,被能接觸到最親近的人折磨了十幾年的恨意,哪裏能這麽輕易消解?聽他說的報複計劃就知道了,在他眼中,按照方朔的想法去争皇位只有一個作用,讓方朔絕望。

或許,最初他只是在籌劃一場盛大的報複,而進宮後的朝中局勢給了他更大的利益,才有了之後他的升級之路。

權力的漩渦踏入就很難收手,她會不會也變成書中只知追求利益的模樣?

旁邊噗嗤噗嗤的聲音響個不停,薛瑜輕呼出一口氣,沒再想下去。

方錦湖蹲在方朔身邊,手裏的長刀被他握着刀背,像在做一個精細手工。然而仔細看就能發現,精細手工的載體是人的血肉,他拿着刀在創口裏撥來撥去,也不知在做什麽。

別是又上頭了想直接在這裏折磨死吧?

薛瑜剛想開口,方錦湖就仿佛會讀心一樣,頭也不回地道,“死不了。”

好吧。薛瑜摸了摸荷包,看見自己手上一片黑一片褐,往外走了幾步借雨水洗了手,才拆開荷包倒了半把奶疙瘩出來扔進嘴裏。

方錦湖回頭幽幽盯着她,薛瑜往荷包裏繼續摸的動作一頓,往前揚了揚荷包,“吃嗎?”

山洞裏一個半死不活,一個武力全靠小玩意的她,方錦湖是如果沒有人找到這裏,唯一一個能帶她上去的人。以方錦湖的功夫,若沒有暴雨影響視線,興許能找地方借力跳上山崖,吃點零食補充體力就當是提前給的員工福利。

接住抛來荷包的方錦湖一手按刀,一手摸着荷包,外面閃電劈過,照得一片雪亮,面無表情吃奶疙瘩的少年嚼了兩下,兩指夾起來荷包,啧了一聲,“你是一歲小孩嗎,還吃奶?”

“那你別吃了。”薛瑜本來懶得動,聽他找茬幹脆走過去拽荷包,一上手她就感覺重量不對,裏面已經空了。

方錦湖扯着荷包帶子不松手,“這荷包也醜得可以,郎君既有了妾,怎還用旁人繡的荷包?”

荷包是流珠繡的,銀紅緞繡茱萸紋,十分應重陽之景。

語氣毫無波動的嬌嗔讓薛瑜眼皮跳了跳,她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等等,我不是要娶你的意思。”山中大亂,以皇帝之前幾次應對的習慣應該立刻開始排查人員,此刻在山上的方錦湖很難下山,只要還要這個身份,就将和她一起被發現。

孤“男”寡“女”同處一室,怎麽說也清白不到哪去。

不過話說回來,他為什麽還要這個身份?就近折磨方朔拿他尋開心方便嗎?

方錦湖牽着荷包帶子,直起身,臉說變就變,長睫一顫,波光點點,“郎君剛才說妾是你的,怎這就要食言?”

“好好說話。荷包還我。”薛瑜幹脆放棄跟神經病讨論了。實在不行,結親就結親,把“妻子”關在家裏還方便點,總比流珠之前提議嫁給她當擋箭牌來得心安理得些。

方錦湖把荷包往懷裏一放,“定情信物。”

“……”薛瑜剛剛反省完自己的“渣男”思路,就被他噎了一下,在旁邊坐下來,轉移話題,“你說他不會死,什麽時候能醒過來?另外,我的面具需要換了,鐘兄,幫幫忙?”

方錦湖默認她的安排後,薛瑜調整心态調整得很快,留方錦湖在身邊是個不□□,但好過這顆炸彈在外爆炸,在身邊爆炸前還能多榨出幾分作用。

“他中的是少見的西南蜂毒,等麻痹過去會自己疼醒。”方錦湖不愧是能在世家之間做掮客的人,張口就說出了一個薛瑜并不知道的情報。

他還在折騰着方朔的傷口,薛瑜看了一會,看出了些門道。原本切面整齊的傷口被劃得模糊不堪,不仔細看甚至會以為方朔是被野獸啃食成了這副模樣,倒是省了她思考如何解釋方朔傷口的力氣。

面具的事方錦湖沒有回答,薛瑜也不氣餒,伴着雨聲做一個黑心老板,開始給方錦湖安排未來工作,“你的武藝不錯,我練習一個月成效不太明顯,你幫我加訓怎麽樣?刀劍質量感覺也很好,是哪位大家打的,我也需要配個兵器。侍衛的俸祿多少我沒問過,是直接扣我的錢,等我之後問過,給你發雙倍。”

“一個月?你倒是貪心。”方錦湖一刀刀戳着方朔,漫不經心道,“不必試探,刀劍武藝和易容化妝,都是我師父教的。你想學,我就教你。”

薛瑜一怔,方錦湖的師父?那個書裏被方朔請來只教了幾天就走了的游俠?

這不合理。

她隐約記得書中後期有寫到方錦湖關于習武的一段回憶,是方朔發現游俠被囑咐只教些基礎功夫卻已經帶方錦湖學起刀兵後,折斷了游俠送給方錦湖的木刀,趕走了游俠,從此不再教方錦湖任何武藝。

方朔解釋:“殿下萬金之軀,不可受損。習武不過為了強身健體,刀劍無眼,太危險了些。”

幼小的方錦湖憑着自己的努力一天天練出了高超武藝,然而在方朔眼中,他仍是那個只會些拳腳輕功好點的小孩。而一刀一劍也是在書中開篇就到了方錦湖手中,薛瑜本以為這是他為世家牽線收取的報酬之一,沒想到聽這口氣,卻像是他師父所贈。

薛瑜不太确定自己記得有沒有差錯,想在系統裏翻翻,卻發現一直能夠查閱的原書劇情突然無法打開,心猛地一沉。

連着點了幾次,系統的提示才姍姍來遲,[劇情推演出現重大偏移,當前攻略主線已關閉,祝宿主好運。]

她之前吐槽過的反正也沒用幹脆全部關閉的攻略主線,就這樣關閉了。可關就關了,怎麽連她看書都一起關了?

薛瑜:[喂?喂?你有沒有搞錯,這兩個沒關系吧?]

系統:[攻略主線已關閉。]

耳邊的少女聲音清晰無比,方錦湖沒聽明白,發出了聲疑惑鼻音,“嗯?”他立刻意識到,這個聲音并非出自薛瑜口中。

這次人工智障卡帶換了一句話,薛瑜聽得腦殼痛,聽見方錦湖已經開始因為自己的沉默催促,理了理思緒,連忙道,“你師父?我能見見嗎?與其你教我,不如找他教我。”

“可能死了吧。”噗嗤一聲,方錦湖又捅了方朔一刀,他回頭看了看薛瑜,“這麽想做我同門?小師妹,跟我學,也不必你拜師。”

“小師妹”三個字被他叫得婉轉低回,然而薛瑜無動于衷,“起碼也得是個小師弟吧?那就這麽說定了,不管是侍衛還是女官,我身邊都會給你留個位置。”

方錦湖“嗯”地應了一聲,薛瑜望着他兢兢業業折磨方朔,估計着時間。系統面板上顯示的倒計時數字還是1+1,也就是九月初九還沒有過完,她的死期和原書中的罪魁禍首一起渡過,也算是一種奇妙的經歷。

不知又等了多久,在方朔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喉嚨裏發出一聲嗚咽後,薛瑜看着那個“1”變成了零。

也許是知道她在等,系統的日常任務刷新格外快。

[日常任務:請宿主提醒同伴治療傷口(0/1)]

……所以,攻略主線關閉了有什麽用?

系統沒有說同伴們,這裏能當做同伴的只有方錦湖一人,原來他受傷了?但她連自己的傷都沒藥治,提醒完給他拿什麽治?唾液消炎法嗎?

薛瑜看着行走自如、剛剛拎着沾滿血的刀去雨中洗完的方錦湖,腦中念頭劃得飛快。方錦湖走過她,忽然又後退一步,低頭看着她,“好看嗎?”

“疼嗎?”

兩人幾乎同時提問,方錦湖怔了怔,薛瑜面無表情:“熱水藥物和燒餅更好看。”

可惜現在這裏都沒有。

“我覺得,你最好看。不過這個面具醜了點,不大配。”方錦湖說着暧昧的話,彎腰捏捏面具裏填充的部分,“不能親眼看着做,就是顯胖。”

這說的是人話嗎?薛瑜翻了個白眼。

“啊啊。”方朔的痛哼在提醒他們這裏還有第三個人存在,薛瑜拍開方錦湖的手,走到方朔頭邊,低頭看了看他睜開一半的眼睛,學着之前方錦湖的似笑非笑,露出一個笑容,“疼?想吃明香丸嗎?”

“嗚嗚!”方朔瞪大了眼,滿眼抗拒。

薛瑜:“這山很高,把你扔下去,你覺得摔到底需要多久?”

“嗚嗚!!”方朔眼神更驚恐了些,他努力轉動眼珠去尋覓該在這裏的另一個人,但他很快想起昏過去之前發生了什麽,眼珠亂顫,哆嗦起來。

薛瑜盯着他,“我問,你答。不然就扔下去,懂?”方朔這次不發出聲音了,用眼神示意薛瑜他的配合。

方錦湖抱臂靠在一邊,饒有興趣地看着薛瑜恐吓人,被薛瑜叫過去安上脫臼的下巴,也答應得很輕松。方朔看着兩人配合,眼神裏透露出不解和恐懼,剛剛被安上下巴,就大叫起來,“救命!”

“啪!”薛瑜擡手扇了方朔一個耳光,方錦湖的卸下巴緊跟其後,方朔再次變成只能靠嗚咽說話。薛瑜一直觀察着方錦湖的動作,學着自己試了一次,沒安好,方朔痛得又哭了出來。

又安了一次,還是沒裝進去,薛瑜剛想叫方錦湖,就被他握住了手。

方錦湖手掌冰冷,一托,方朔痛哼變調,剛能說話就破口大罵,“生你養你,不孝——唔!”一拽,方朔又被剝奪了說話的權力。

“原來如此。”薛瑜被帶着試了一次,找到了訣竅,她托住方朔的下巴,發出警告,“方朔,你最好想好了再說話。誰欠你,我們可都不欠你的,反倒是你欠的賬,要一點點還。”

被卸下來的下巴還有知覺,在薛瑜手裏抓着忽上忽下,卻遲遲沒有裝上。口水流了一地,方朔“啊啊”叫了兩聲,薛瑜補充道,“如果你的答案讓我滿意,我會帶你回去,你做你的官,我做我的事,過往一筆勾銷。要麽,你就到崖底去,考慮好了?”

薛瑜安上他的下巴,方朔将眼底的恨和嘲笑藏起,他彎起眼睛擠出笑來,謙卑的,賠禮的,他最讨厭的卑躬屈膝的。

他做出什麽表情也不影響薛瑜提問,原主和方朔的仇,和方朔之前對她下的手,已經足夠她抛開所有憐憫,“明香丸,是誰給你的?”

方朔恹恹地答:“鐘大。”

“啪!”薛瑜又扇了他一個耳光,卸了下巴,“不想說實話,就別說了。錦湖,搭把手。”

方錦湖一言不發,就像真是薛瑜的侍衛一樣,一個命令一個動作,單手拎着方朔衣領,将他扔到了洞口,暴雨迅速打濕了方朔露在外面的腦袋,啪啪聲不絕,薛瑜聽着都疼。

方朔手腳都還被捆着,努力在薛瑜手下掙紮,一動就是鑽心的疼,“啊啊,啊啊啊!”

痛苦的聲音被淹沒在雨中,薛瑜攥着方朔頭發,往地上撞了兩下,方朔的嗚咽破碎不成調,她喘了口氣,沒休息好的手臂再次酸痛起來。薛瑜壓着他看向崖底,陰陽怪氣道,“急着下去?我送你啊。”

薛瑜一邊說一邊悄悄看了一眼下面,漆黑的深淵像一張大口,她背後發涼,火速收回目光。

方朔努力擡手,碰了碰薛瑜手肘。薛瑜将他的下巴裝上,往後拖了拖,避開瘋狂砸下來的雨點,“再問一遍,明香丸是誰給你的?”

方朔:“太平、太平公!”

這是一個古怪的、薛瑜完全沒在書中看到過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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