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 養傷 有恃無恐
薛瑜過關比她想得容易太多, 常修親自帶着人來為她這次登山後發生的事做了問詢記錄,說到發現方朔正在追擊胡蠻時,她無奈地笑了笑, “本以為是出了什麽事, 誰料竟會是方侍郎發現外敵,又像是被蜂蟄了頭腦出了問題, 若早些發覺,該早點下山領人堵人的。”
她沒有說假話, 只是把方朔的不正常全部歸為了蜂毒。在這個新的版本裏,方朔不是被方錦湖削去了血肉,而是在她身陷獸群時成為了野獸的盤中餐,饒是如此也感念她救人,在遇到方錦湖來尋父時努力護了兩人, 才有了重傷的方朔和兩個輕傷。
若有人看到二人墜崖前的場景,質疑她所言同時就會出現更大的質疑:既然當時在場, 為何不救人。
而有了保護皇子和發現外敵兩項榮譽加身的方朔, 事跡裏本身就有着無法解釋的問題, 薛瑜不需要為他解釋如何發現胡蠻,他自己說不出話無法做出回應,但被禁軍看管是必然的。太平公派來的人篤定方朔會死在山上,那麽發現他沒死,而且還只是因為“撞到頭”不能說話, 很可能會來殺人滅口。
此後, 能夠釣出魚最好,釣不出來,也能拿來請方錦湖看戲。
薛瑜離開山洞前和方錦湖說了幾場适合他親手去做的戲碼,希望他們父子倆玩得開心。
薛瑜捏了捏眉心, 将墜崖後的事簡單說完,“對了,我回來時聽說獸籠被發現了,內侍有查到什麽嗎?與我說說不妨事吧?”
常修把不穩當的心跳聲穩了又穩,看着坐在對面神色疲憊傷痕累累的少年只想感嘆一聲福大命大。
他苦笑一聲,在少年擔憂的眼神裏不自覺傾訴,“如何進山正在追查,但獸籠取的是普通木料,被莫名留下的人全部沒了舌頭,手腳盡斷,還有一個已經氣絕的……難啊。”好在常修還記得對面是誰,及時打住,對面的薛瑜臉上寫着憂慮和憤慨,他一晃神竟好像看到了許多年前的陛下。
薛瑜面上不動,心裏卻猜測方錦湖的傷應該就是在此處受的,“內侍和禁軍将軍們辛苦。我記得的都已經說了,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常修手中的筆點了點記錄裏的“方二娘”,剛想再多問兩句,就聽有人敲了敲門,“報——”
後面的消息就不是适合薛瑜知道的了,常修起身引薛瑜離開,若非有人專程帶領,薛瑜自己怎麽也想不到皇帝宮室下方就是一處幽深監牢。
何其膽大,何其兇狠。
上方的正殿內跪着許多人,常修叩開大門送薛瑜進去,薛瑜對上跪在門邊和林妃手下嬷嬷們在一起的流珠的眼神,安撫地笑了一下。流珠原本怒氣騰騰的神色在見到她的一瞬間化為了她熟悉的溫柔,眨了眨眼,淚水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
跪在殿中的正是林妃,薛瑜剛好聽到最後一句,“……妾協理六宮,外領命婦,于此多事之日,為陛下分憂解難,本為安撫出現意外的公卿親眷。誰料方林氏心思歹毒,勾結賊人暗害公卿,還請陛下明察,以正典型。”
林妃當了這麽多年的貴妃不是白當的,雖然宮裏大貓小貓沒幾只,但皇後去後宮權落到常修手中,她作為宮妃也的确有着協理六宮的名頭,此時搬出來卻是恰到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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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氏被堵了嘴跪在旁邊,另一側跪着的是薛琅與鐘家三人,以義正詞嚴的林妃為分隔線,兩邊神色截然相反。一邊是痛恨又惶恐的嫌疑人,一邊是頗感驚奇的被指控幕後黑手,黑手群裏還坐了個滿身狼狽、一臉恍惚的薛琅。
被林妃這樣出頭,也算是一個新奇的經歷。雖然沒明白她明明是讓流珠去盯梢怎麽扯出來了林妃,但聽這口氣應該是查的差不多了,倒是免了她的力氣。
薛瑜目不斜視往前走去,撩袍跪倒,“陛下,兒平安歸來。”
皇帝坐在殿內深處的幾案後,被放下來的帷幔遮住了神色,他存在感極強,卻只有黑壓壓的影子看不分明。或許是因為常修不在身邊,或許是因為要故意制造氣氛壓制被帶來的幾人,越往深處火燭滅得越多、越顯昏暗的大殿無人打理,整個大殿都透着一股冰冷肅殺的陰沉味道。
唯有獸王在深處冷冷打量着他的獵物。
“既回來了,養好傷後,練習翻倍。”皇帝的聲音倒是一如既往地中氣十足,讓回來路上因他的沉默産生了些不安的薛瑜放下了心,拱手應諾。
殿內事關皇室與外戚秘辛的供認還在繼續,小林氏被拆了口中阻礙,哭得凄凄切切,“陛、陛下,妾實為夫人娘家所害啊!因着四殿下愛慕家中嫡女,可二娘又心慕三殿下,由此對夫君生了怨,鐘家、鐘家竟連情誼都不顧,迫妾為夫君裝了引蜂藥物的布料去!多的布料妾送給了長姐林妃娘娘,菩薩保佑,三殿下沒有出事啊!”
薛琅猛地擡頭,被突然戳破心思的難堪讓他臉紅成一片,暈陶陶的腦子半天才意識到小林氏後面說了些什麽。他看向他确認平安回來後就沒敢再多看一眼的兄長,少年臉色蒼白,身上的血衣還沒換下,薛琅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若不是今天,他絕不知道他那病弱的表姐竟是敢上山尋父的堅韌性子,他們兩個在山洞裏生死相依,一定有了別人越不過去的情誼吧。
皇帝:“方林氏既已招認,鐘卿,作何解釋?”
鐘大笑了一聲,“抱歉,陛下,實在是臣有生之年都不曾聽過這般有趣的故事。先前林妃娘娘與這位方林氏說,是臣因四殿下無法得到一位女子而對方侍郎有暗害之心,但姻親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臣與方侍郎多年情誼只需提一提就是,小娘子心悅誰,在父母之命下哪裏做得了數?臣一無藥物,二則何苦害妹婿受傷?還請陛下明察。”
薛瑜打量着幾人,他們對薛琅躲過一劫和薛瑜也平安歸來表露出的慶幸都十分真實。從頭到尾鐘家兄弟都有恃無恐,不在京城被看管最嚴密的皇城中,沒多遠就是他自家的莊園,他顯然放松了許多。
她之前就是擔心山上亂象和鐘家有關,才沒有讓魏衛河去從身邊護着的人最多的薛琅入手,現在看來,這個決定是對的。
小林氏聽到鐘大的輕松反駁,被氣得渾身發抖,然而嘴巴又被堵上,只能恨恨瞪着鐘大。
皇帝沒有給他們将殿內變成大理寺的機會,直接做了處罰,“雖自方鐘兩家家務事起,但有香囊為證,方林氏害人為實,暫時收押待審,定罪後國法處置。老四及鐘氏,你們的禁足翻倍,自明日起,除外出比試不得踏出別苑一步。鐘氏其餘人等,在本案查清前,皆由千牛衛看管,不得外出。”
“喏。”殿中應聲一片,薛琅癟着嘴,對望過來的薛瑜做了個口型,“等着瞧,我們比武見真章。”
薛瑜看的卻不是他,她仔細打量着鐘大和小林氏,心裏有了估計。
這次引蜂的事,大概傷不到鐘家了。
果然,三天後薛瑜還被流珠壓在榻上強行養傷發黴時,“方侍郎寵妾滅妻,美妾貪心不足想為女搶奪嫡女姻緣以致謀害親夫”的故事已經傳得人盡皆知,挨了三十軍棍還一瘸一拐的陳關沖在八卦的第一線,給無聊透頂的薛瑜提供了新的打發時間內容。
口口聲聲說着是鐘家給她的布料的小林氏完全找不出鐘家和她接觸的那個管事蹤影,而引蜂藥物卻被明明白白查出來是她在京中時悄悄找西南來的商隊買的,人證物證皆在。至于背後鐘家做了什麽事,卻是不得而知了。
小林氏被判斬首,因為薛瑜親口蓋章的方朔救人事跡,方朔治家無方功過相抵,此時還在太醫署癱着由兩個女兒輪流照顧。
要說小林氏純粹是因為嫉妒,薛瑜相信,但說小林氏直接找鐘家要東西,她怕是沒這個能量。根據之前林妃轉述的部分小林氏的敘述,薛瑜覺得小林氏說的欺騙更有可能。只不過,應該不是為了給薛琅争風吃醋出頭這麽幼稚的理由。
那會是因為什麽?
寒食散的事情過去了挺久,況且那次鐘家也算不上傷筋動骨,按照那身衣裳布料吸引蜂群的程度,是足夠致人死地的。這個時候殺她,明眼人都能猜到最大受益人是誰,鐘家沒必要冒這麽大的險。按之前的行事風格,他們更傾向把她踩到腳底無法翻身。
說到方家女兒,陳關露出一點壞笑,“殿下,是不是喜事将至?”薛瑜還在思考該從哪裏入手,就被他突然轉回八卦上。
“陳将軍,殿下的近侍與侍衛好像都換成了旁人,敢問您是為何而來?”剛剛去取煮好的吃食的流珠敲了敲屏風,輕聲警告。
被薛瑜派出去的侍衛們或多或少都受了罰,由皇帝發話給薛瑜換了新的十幾個侍衛,一起進別苑時簡直擠成一團。但之前的四個侍衛沒有安排新的去處也沒有被調走,按照忙得腳不沾地的常修給的暗示,等薛瑜傷徹底好了,再去皇帝那裏說說情就能解決。
畢竟也是執行主子的命令,一個個為了救人傷的傷,不要命的不要命,薛瑜雖然只是回來後挨個誇獎了他們,但彼此間的情誼是留下了。
不過出事後給流珠留下的陰影太大,時時刻刻跟着薛瑜,生怕再一個不注意被侍衛們帶出去出了事,這次陳關都還是悄悄從窗戶翻進來的。她恨不得把薛瑜當個瓷娃娃供起來,連寫幾個字都要念叨傷口沒長好薛瑜不愛惜身體。
“好了,陳關也是怕我太悶。”薛瑜眼神示意陳關快走,岔開話題,“今天煮的什麽,這樣香?”
林妃聘聘婷婷繞過屏風進來,嗔道,“娘親手煮的湯,都聞不出了嗎?”
薛瑜:打擾了,我有理由懷疑你們在把我當豬喂。
躺下三天,她感覺自己跳起來都比之前沉了,要不是悄悄在屋子裏做些基本功練習,她可能臉已經圓了。
因為九月九登高出事,雖然死亡和重傷員其實不算多,但原定只有四五天的比武還是被延後了。來看望薛瑜的人不少,但大多都被林妃和流珠兩個代表薛瑜客客氣氣攔在了外面。
要不是薛瑜知道自己只是身上擦傷看上去面積大吓人,比起傷筋動骨的幾個侍衛都只能算點輕傷,還真要被這個陣勢鬧得懷疑自己是不是命不久矣。
命不久矣是不存在的,被修羅場逼到想逃避現實倒是真的。
新調來的侍衛匆匆從門口跑進來,臉漲得通紅,把食盒往兩個剛帶着空碗出門的女人面前一遞,“娘娘、流珠娘子,方、方二娘子又送了小食來。”
薛瑜敢肯定,她聽到不知貓在外面哪裏的陳關笑了。
薛瑜面無表情地換了個姿勢,摸出悄悄藏起來的紙筆,借着太陽正好,屋內亮堂,繼續回憶書中到底還有哪些關鍵事件。
系統提供的原書閱讀金手指說沒就沒,更離譜的是下山後的抽獎居然又抽出來了一個“生存時間一天”,讓薛瑜一度夢回非酋時光。
正靠在床頭寫寫畫畫,門聲一響,薛瑜迅速藏起手裏會被念叨一個時辰的“違禁品”,剛藏好,就見屏風後露出來一個小腦袋。薛玥端着兩碗藥走過來,“我們一人一碗哦阿兄,別怕苦,韓郎君送了蜜餞來,很甜的。”
薛瑜被這一本正經哄小孩的語氣逗笑了,接過來一碗,碰了碰薛玥那碗邊緣,“蜜餞留着你自己吃吧。阿玥,學會騎馬了嗎?想不想出去玩?”現在也沒機會做實驗搞計算,宅在屋子裏簡直百無聊賴,不然她也不至于聽陳關說八卦都覺得津津有味。
薛玥喝完藥,摸出一顆蜜餞遞給薛瑜,自己也吃了一顆,含在嘴巴裏鼓起來一塊像個小倉鼠,語氣卻很嚴肅,“阿兄,你傷還沒有好!”
被聯合起來壓着養傷的薛瑜長長嘆了口氣。
倒也不是不能出去,只不過出門一趟回來就要面對翻了一倍苦味的藥和流珠含着淚念叨兩個時辰以上,左右也出不了行宮,行宮裏也沒什麽大事,薛瑜只能繼續養傷。
同樣在嘆氣的是離得不遠的鐘昭儀別苑中的薛琅,他站在陰暗的廂房裏戳了戳在山上傷到了腿的斛生,有些不耐煩,“怎麽還沒好?成天吃了藥就睡,你是豬啊。”
斛生謙卑地笑了笑,撐着要起身行禮,“殿下,是想見三殿下或是方娘子了嗎?不能為殿下分憂,奴無能——”
薛琅一把把他按着重新躺回去,“想東想西的,趕緊好起來,該罰你的還沒罰呢。”
薛琅腳步匆匆離開,仿佛被說中心事後的落荒而逃。斛生靜靜看着他離開的背影,躺在木板床上久久未動,一雙向來讨喜的圓眼裏含着笑意,微亮的眼珠卻像是木柴堆裏的餘燼火光。
院外,方錦湖拎着被退回來的食盒垂頭走在大路邊緣,他走得很慢,瘦骨支離,像是風一吹就會被帶走,任誰看去都是傷心欲絕又疲倦卻得強撐着站出來的病美人。
美人落難,惹人憐惜,可惜前面已經有了三皇子擋着。
雖然對小林氏的可怕惡行大多有所議論,但行宮裏對這位勇敢救父的美人風評卻很好。到底是在妾室手下讨生活的嫡女,父親又是個寵妾滅妻的,兄長則是個遇大事慌亂不已的纨绔,一家男人撐不住門戶,偏偏她孝順又懂得感恩,堅韌地站出來決斷家中事務,誰見了不贊一聲好?
“你又去找三殿下了?!”方嘉澤怒氣沖沖地攔住方錦湖去路,“哪個未出閣的小娘子像你這樣不着家,阿耶和我都還等着你!你就去給旁人送飯!”
悄悄在旁邊遠觀美人路過的路人搖了搖頭,也就是方家男人不懂得小姑娘的好。聽說,之前因為方二娘生病,連及笄禮都沒給她辦呢。
方家的八卦大概夠不能出行宮只能在裏面打轉的衆人說挺久的,路人看着方錦湖握着食盒對上兄長,還沒開口,方嘉澤就被不知什麽時候跑來的方錦繡推了一把。
她像是忍無可忍,怒斥道,“殿下畢竟救了二娘和阿耶,自然要感念。我守了昨夜,二娘來守今夜,兄長不過守了白日。此時二娘還沒去換你,你卻已抛下父親一個人出來,你做的又是什麽?擦身換洗喂飯都是我們帶人做,你要問,就問問自己做了什麽吧!”
嚯,這方嘉澤當真是……看着被數落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就是沒想起來回去看父親的方嘉澤,原本還動了些念頭想與方嘉澤結親的人家徹底死了心,這樣苛待妹妹的男人,可不能配給自家掌上明珠!
被數落了一遍的方嘉澤看着一向疼的大妹妹跑了,二娘又冷冷淡淡連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離開,想解釋又惱火,想到父親白日含糊的嗚咽聲,心中煩悶,幹脆不回太醫署,往方家住的小院走去,丢了錢給路過的行宮仆役,“方家,多送一壇酒來。”
方家兄妹如何,方錦湖并沒有理會。他看似腳步慢,但走到太醫署時還有雜役驚訝道,“方二娘子,方大郎剛走!”
方錦湖對他點了點頭,進了方朔那間房,醒着的方朔看到他頓時瞪大了眼,滿眼驚恐,嗚嗚出聲。
門外守着的禁軍聽到聲音不禁感嘆,“還是女兒好啊,看女兒來了把人高興的。作孽哦,有個兔崽子頂什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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