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 魁首 烈日灼灼墜入他懷中

那一刻, 站在中心的少年雖然滿身灰土血跡,狼狽不堪,卻仍在閃閃發光。她像無時無刻不在散發着自己的光芒, 之前或許還不明顯, 如今卻已經拂去了上面塵土,烈日灼灼, 今日卻在人間,方錦湖長久地凝視着她, 皇帝唇邊不自覺挂上了一抹笑意。

被擁擠過來的人群擠到旁邊。薛琅斜斜借着斛生的力氣站穩,他沒有去看高臺上的母親,在離兄長不遠但也不近的位置遙望着她,心中最後的一點郁氣也散去了,大聲與旁邊的人一起喊了起來。

好一陣後, 衆人才發洩完無處安放的激動。

皇帝的聲音遠遠傳來,“魁首, 朕三子瑜, 次名, 伍氏九娘與喬氏二郎并列,此為前三勝者。”

薛琅放下遮着臉的手臂,眼睛紅通通的,他張了張嘴,最終低下了頭。

後面的唱喏則是由常修進行, “擢魁首品級升一級, 賜良弓駿馬一對……”薛瑜沒注意聽內容,有些擔憂地望向高臺,皇帝是連說話都覺得累了嗎?

第二名的賞賜除了品級擢拔被換成了記功績上等外,與第一沒有太大區別。對于軍中的喬二郎來說, 這樣的記錄足夠他在同僚們都沒有積攢到軍功時被優先提拔,薛瑜看了一眼伍九娘,壓下了心中的惋惜。

她能提議在比試裏讓男女混合比試,但女子的軍隊編制還有一段路要走,伍九娘若非有父兄的背景,能參與行動,也很難在這樣的環境下出頭。這份功績的記錄,大概要等到伍九娘什麽時候在軍中立了大功一起報上來時才會發揮作用。

似乎感覺到了有人在看她,伍九娘轉過頭,露出一個大大的燦爛笑容。健康的小麥色皮膚上汗水像珍珠般閃着光,被熱烈的氣氛感染着,附近入圍了最後一天比試的人裏沒有人嫌棄她笑得太過放肆,站在旁邊挽着伍九娘手臂的使劍少女和她一樣笑了起來,他們左右看看,都張開嘴笑出了七八顆牙齒。

擠在臺上的前十名裏不算薛瑜,只有兩個女孩,但不論是他們還是站在臺下的少女們,都笑得一樣開心。在這裏,他們只有同樣的一個名字,叫做勝者。

宣布完前十的排名和賞賜,後面的都要放到明日一起張榜,擠在校場比武臺上下的人被進來維持秩序的禁軍們引領着散去,緊随其後的是搬着鼓踏入場中的兵士們。

薛瑜回到位置上坐下時場上已經清理得差不多,薛琅低着頭坐在位置上不知道在想什麽,倒是他背後坐着的斛生見到薛瑜過來,特意讓開了路。

皇帝早上喝的藥,到了如今太陽偏西藥效已經逐步消失,薛瑜一眼就看見他旁邊又擺上了一小簍石頭。

“好小子!”薛瑜剛坐好,就被皇帝按着肩膀呼嚕了一把腦袋,蒲扇大的手掌糊在頭頂,差點把她腦漿搖勻了。他的聲音恢複了些中氣,将薛瑜之前的擔憂一掃而空,就是體驗實在不太美妙。

“我要吐了!!”

薛瑜原本還是想保持一下形象的,但這手動喪失平衡的體驗實在太厲害了,她手臂都随着皇帝的晃動在搖,實在沒忍住叫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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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皇帝顯然心情很好,不像之前那麽冷冰冰,“朕都沒用力。你這小胳膊小腿兒都能得魁首,老伍他們今年帶來的兵不行,要好好操練。”

他雖然松了手,薛瑜還是覺得眼前天旋地轉,他說的什麽雖然都聽見了,但壓根沒細想,手往四處摸着想找個東西扶一下,剛晃了晃,就感覺左右有人撐住了自己。

啊對,流珠在她背後。薛瑜放任自己喘勻了氣,直身坐起來時才發現不對。

薛琅抿着唇剛剛把手臂收回去,旁邊皇帝扯着她一條胳膊,“不如你去營裏練練他們?”

薛瑜表情差點裂開了,苦笑道,“兒這次魁首僥幸居多,去到營中也是跟着各位将軍習武,哪裏教得了旁人?”

皇帝好像也只是随口一說,看薛瑜恢複過來就放了手,“你這杯子裏是什麽玩意,軟趴趴的,不玩木頭改玩泥巴了?”

不怕他問,就怕他沒注意。薛瑜笑笑,“兒正欲與您說起。此物是之前聽胡商說起,初凝若泥,幹後若石,名為水泥,兒私下自己試做了些,就是這個了。要是把它鋪在地上,馬車走起來都幾乎不會感到颠簸。”

“哦?”皇帝對她時不時搞出來點新東西已經習慣,并沒有細問來歷,聽到硬度描述才提起了些興趣。拿手中石頭碎塊丢了一下,眼看就凹進去一塊,他瞟了薛瑜一眼,“幹後若石?”

雖然配比和制作方法是她提供的,但薛瑜也拿不準現在的簡易版土制水泥需要多久幹透凝固,她無奈道,“這不是還沒幹嗎?”

“那等幹了再拿來與朕說吧。”皇帝興致缺缺地轉過頭,手中用力一碾,石粉簌簌而落,“快回宮了,你的馬車何時能讓朕瞧瞧?”

要不是皇帝說起,薛瑜還真差點把彈簧馬車忘了個幹淨。“應該快好了。”她有些心虛地做出保證,打定主意等會結束後往兵械坊跑一趟,趁皇帝心情還可以,迅速提出請求,“兒既為宮令,陛下能否允兒打理部分行宮道路?道路部分以水泥鋪就,也好回宮前一起看看彈簧馬車與水泥的效果。”

皇帝想了想,“可。但不得調用行宮出産和所收稅賦。”

自己掏腰包做産品展示嘛,這個薛瑜熟。行宮和附近公田的産出與旁邊軍營的軍饷等等息息相關,別說花一點,花一文錢大概薛瑜回度支部就能看到喬尚書的痛苦面具,為了老喬別多兩個将軍來圍追堵截,薛瑜答應的很痛快。

帶着鼓進來的兵士們已經排好了隊形,一面面鼓的鼓面顏色或深或淺,大小不一,但它們都有一個共同點,上面或多或少有着擦不幹淨的陳舊血痕。鼓聲陣響,為首一人開腔長吼,“豈、曰、無衣——”

雍州的民歌曲調與其他地方迥異,粗犷高亢的呼喝中透着原始與野性,不需要多的樂器,一把嗓子,一面鼓,就能響徹整個行宮。

悠長奔放的曲調意外地與這首更偏向莊重的古老軍歌适配融洽,若說軍歌原本唱的是出征前的高昂士氣,民歌的改編曲調則更像是一曲戰場上送走了老戰友們,擦幹眼淚繼續向前的痛嚎。

這作為比武落幕的一場表演格外荒涼悲怆,連原本臉上帶着些輕視的小士族都沉重起來,悲傷過後,卻是熊熊燃燒的戰意。西齊作為從梁州起家,奪回落入胡人手中的雍州和相鄰州郡後立國,這麽多年與胡人的戰争不計其數的國家,誰家的父母或是親朋沒有見過戰場上送回來的軍牌呢?

直到他們唱完兩遍,鼓聲停下,薛瑜才悄悄擦了擦眼角。

皇帝起身宣布結束,離開時薛瑜上前攙扶,卻被他甩開換了常修上來,“去,玩你的水泥巴去。”

薛瑜摸了摸鼻子,加快腳步繞到另一邊接薛玥回去。

趕往校場另一個入口的不止薛瑜一人,韓北甫跑得飛快,瞧見伍九娘下來,高興地揮了揮手上的劍,“伍娘子,寶劍贈英雄,你雖然沒有得魁,但在我眼裏,你就是魁首!”

長劍珠光寶氣很漂亮,情話土得厲害。雖然,拿最漂亮的劍,殺最嚣張兇惡的敵人的确很棒就是了。薛瑜看着他的背影,搖了搖頭,想上去阻止,就見伍明咧着嘴從校場走出來,掏了掏耳朵,擋在女兒身前,“再說一遍,送什麽?”

韓北甫比伍明矮了一頭還多,在大漢的眼神殺氣下小腿都在打哆嗦,還是堅持道,“送、送劍!”

“阿耶。”伍九娘按住伍明的手臂,走出來,溫和地對韓北甫道,“無功不受祿,這把劍我不能要。不過,謝謝你的誇獎。”

韓北甫整個人木愣愣傻在了原地,直到伍家三人越走越遠,才像回了魂,臉騰得紅透了。

薛瑜牽住噠噠向她跑來的薛玥的手,“比武看得開不開心?”

“開心!阿兄好厲害!伍娘子也好厲害!”

薛瑜笑笑,前方伍九娘聽到有人喊自己,疑惑回頭,半張臉在夕陽下英氣勃勃。薛瑜撈起薛玥抱在懷裏,示意她去看前面的伍九娘,“你看,女孩子不是只有去嫁人、守在家裏這一條路,你喜歡的話,也可以做女将軍。”

她說這句話時偏頭看了一眼流珠,這話說給她自己,也說給薛玥與流珠。雖然這條路上有困難阻礙,但不能想都不敢想,萬一實現了呢?

“那我也能習武嗎?”離近了,薛玥看到兄長鬓角裏沒擦幹淨的土,攥着衣袖抹掉。

薛瑜點頭,“你想的話,阿兄帶你去問陛下?”

薛玥明顯縮了一下,但還是擡起頭,“好。”

一行人因為最初跟着伍家人走了一段,繞到了背後小路上,再繞回去花費時間更多,幹脆順着這條路繼續往回走。夕陽西斜,薛瑜派了個侍衛先回去把馬匹備好,等送了薛玥回去,她擦洗一下就要去兵械坊,還要找李麥安排水泥路的事,靠步行肯定是來不及的。

正說着話,流珠忽地扯了一下薛瑜衣袖,“殿下。”薛瑜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穿着淺杏色衣裙的方錦湖立在滿樹金黃枯葉之下,仕女溫柔,噙一點水光回眸望來,任誰看了都要心軟。

“你們等我一下。”

薛瑜放下薛玥,往樹下走去。旁邊正好有個參與比試的武者匆匆路過,看到她驚喜喚道,“魁首!”

薛瑜被攔下與他見禮說了幾句話,再看方錦湖時就有些尴尬。

別人眼裏她是勝了這場比試,她卻很清楚她取了巧,是有些勝之不武的。不說前面的比試她沒參加,連最後的幾場比武,她也有方錦湖的分析和小技巧在背後支撐。

方錦湖眯着眼,看那個身量修長的少女向自己走來。

一步一步,她的面容被背後燃燒着最後火光的落日照着變得模糊,眼睛卻很亮,像帶着落日的光芒踏進他的世界。之前看到少女在臺上時的心悸再次出現,她的剪影與山洞雨夜重合,他按了按左胸,心跳是頭痛發作時常有的急促失序,卻并不伴随着痛苦。

他像得了新的病症。

薛瑜沒有意識到他的怔愣,在方錦湖面前站定,伸手想拍他肩膀,又意識到不妥在中途收了回去,幹咳一聲,“這次多謝你。”

她為什麽停下了?

是了,她從一開始就怕他,後來是警惕他。

方錦湖垂下眼,二人相隔不遠,氣息相聞,夕陽的光将他們的影子一起投在樹幹上。灰黑色的暗影被投在一處,在橙紅色的底色中糾纏着,橙紅在慢慢由亮變暗,好似天穹高挂的烈日灼灼墜入他懷中又要離開,燙得他五髒六腑都在顫抖。

他按住心口,向薛瑜走了一步。

見他手下的布料都被抓得皺了起來,薛瑜不由得一皺眉,“你是不是沒有用跌打藥?”為免被人誤會,她專門把藥說得明明白白。

方錦湖沒有回答,突然轉身就走。

“方二娘子?”薛瑜丈二摸不着頭腦,追了兩步,見他反而越走越快,眼看就要病美人人設破裂變成競走健将,她停了下來。

回到自己人的簇擁裏,薛瑜還是沒明白方錦湖來找她是想幹什麽,她擡起手臂,聞了聞沒什麽異味,有些遲疑。

應該,不至于是被熏到不想跟她說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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