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 一技之長(二更) 兒想習武……

在別苑門外, 薛瑜見到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你在這裏做什麽?”

薛琅整個人散發着喪的氣息,不講究形象地蹲在門檻上,擡頭看了她一眼, 往外挪了挪, “阿兄回來了,我不擋路。”

薛瑜差點被他逗笑了, 他當他是狗嗎,還不擋路?

皇帝安排的禁足并沒有限制很死, 比試最後一天放出來,到底是一比完就得回去還是可以再逛逛都全靠自覺,跟着薛琅的禁軍也沒催促他快點回去。于是薛瑜進去擦洗完,準備出門時,還看見薛琅在門前蹲着, 像只垂頭喪氣的棄犬。

薛瑜按住他肩膀,“你還不回去?怎麽, 覺得我說得太重了, 比武輸了來找茬?”

“我沒有。”少年抿了抿唇, 煩躁地抱着頭抓了兩把,“我不想現在就回去。你能讓薛玥留下,讓我在這裏待一會也不行嗎?”

他不想回去,回去面對母親失望或期望的眼神,但他也不知道該去哪裏, 跟随着的侍從全被他轟走, 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圈,停下時眼前就是薛瑜的院落。

他自己沒意識到,他的尾音裏都帶上了幾分哭腔。

薛瑜把他往外推的動作停下,拍了拍他, “不想回去?”

薛琅本想回嘴說關你什麽事,但最後卻只是悶悶地嗯了一聲。頭埋在雙膝之間,看上去更像是一頭棄犬了。

“反正你也不知道去哪,那就跟我走吧。”薛瑜架着他的手臂起來,薛琅順着她的力道站起身,有些茫然,“去哪?”

“上馬!”

薛瑜帶着侍衛們翻身上馬,讓了兩匹馬出來給薛琅和負責看守的禁軍,薛琅腦袋空空,什麽都沒想,跟着薛瑜駕馬往前。

他不知道前路通向哪裏,但疾馳在最前面的削瘦背影就是他的方向。

自從有了馬蹄鐵,兵械坊晚上還得趕一陣子工才能休息,薛瑜到時裏面還有人往外送蹄鐵,臨時馬廄邊上已經點了火堆,映得只剩餘晖的昏暗天色明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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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籲——”薛瑜在兵械坊外勒馬停下,“四弟,等我出來?”

兵械坊內部在薛琅得到允許之前是不适合進去的,但彈簧木板拿出來做測試也沒什麽影響。薛琅沉默着下了馬,點點頭。

兵械坊內第一個發現來人迎上來的永遠是姜匠,薛瑜問了幾句最近的風箱使用感覺,确定運轉良好,才說起了彈簧的事。她本來都已經做好了毫無進度的心理準備,沒想到一問姜匠就嘿嘿一笑,“殿下的東西,當然是準備好了的。”

他引着薛瑜去了旁邊倉庫,原本拼好做示例樣本的那塊安裝了彈簧的木板旁放着一個馬車車架,頂棚被拆掉,只剩下最下面的車底板框和車輪部分,在上面壘着好幾塊長木板。

木板上壓着幾個布包,拆開一看,卻是大小粗細不一的彈簧。

姜匠道,“您說只要一點,但我們覺着既然是給馬車裝的,就一口氣都做完。本來想給殿下全部錘到板子裏,又怕殿下覺得不合用,就沒裝。您放心,只要您發話,我們不睡覺也給您把這彈簧裝完,絕不耽誤您用!”

“不睡覺倒不必了,多謝你們趕工。”薛瑜沒想到他們幹勁這麽足,做出來這麽多彈簧,可不是一天兩天能完成的,更何況還有馬蹄鐵和其他兵器盔甲修理的工作要做,恐怕兵械坊的匠人們都是犧牲了休息的時間幫她做的事。

姜匠直笑,“要不是您換了風箱,我們別說趕工了,連一個整覺都別想睡!哪像現在,還能好好睡個囫囵覺,明天再敲幾個蹄鐵,這一批就全部換完啦!”

彈簧數量夠多,做實驗也容易出效果,薛瑜很快從四組裏選出了兩組彈簧,讓姜匠帶人敲進馬車木板,“這兩天就要帶馬車去展示,到時候賞錢不會少你們的。”

姜匠應了一聲,興致勃勃地走了,吆喝聲薛瑜走出兵械坊都還能聽到,“快點,到時候都能吃好的!”

被薛瑜派人叫來兵械坊的李麥已經趕到了門口,薛瑜擡手打了個招呼,“宮丞,勞你跑一趟了。”

李麥擺了擺手,“都跑習慣了,不礙事。殿下新讓人送來的那些土,是之前說的水泥嗎?”

“是這樣,我想問問行宮哪部分路是夯平過的,拿水泥鋪一段路,需要宮丞立刻找人手來。另外,我記得草原上有一段河道經過,帶人挖沙也需要拜托宮丞。”想要讓水泥堅固不易開裂,沙土必不可少。而論起對行宮的了解,薛瑜不認為自己能勝過常年在這邊的李麥,鋪路前需要的夯實平整土地也得交給他去思考。

之前皇帝沒發話,她還想着先準備個水泥塊給他瞧瞧,現在有了準話,當然是怎麽展示效果好怎麽來了。

被一連交了三個難題的李麥很鎮定,“往京城那邊去的圍場門口那段路,是秋狩前江縣令帶我們專門驗看過的,清掃一下浮塵就能用。挖沙和水泥的事,臣立刻回去叫人。”

“勞煩宮丞。”薛瑜按照之前流珠回來說的水泥的數量,大概估計了一下需要的沙土量,給李麥說了,又囑咐幾桶水送到大門前,李麥扳着手指一個個記下,又匆匆走了。

薛琅幾乎是茫然地看着薛瑜一個個與人說話安排事情,剛送走一人,兵械坊裏又出來一人,對薛瑜道,“殿下,打好了,給您安上試試?”

“這麽快?!”

薛瑜看着匠人們合力把釘上彈簧的木板裝上馬車底框,又鋪上了一層上面的蓋板,人一用力整個板子晃來晃去,怎麽看也不像是能承受住重量的。

分了兩匹馬來駕車,光禿禿的木板車才有了些雙輪馬車的樣子,薛瑜看着馬在外面拉了幾步,摸了摸下巴,将邪惡之手伸向了旁邊散發着好欺負氣息的薛琅,“四弟,想不想試試?”

“啊?好。”薛琅答應得很無所謂,站到旁邊對光禿禿的馬車一瞬間有些無從下手,怔了一會才撐着晃來晃去的木板跳了上去。

上面浮動的木板差點被他的沖擊帶着甩出去,要不是旁邊有人扶着木板邊緣不讓它飛出去,大概薛琅已經掉進了彈簧堆裏。但他到底是有習武功底在,很快找到了平衡。

見薛琅适應了,薛瑜也跟着跳了上去,旁邊多了個人,讓薛琅緊繃的身體忽然放松許多,下意識往薛瑜的方向偏了偏。薛瑜示意前面牽着馬的侍衛往前走,挨着兵械坊院牆有一段沒清理幹淨的石子路,正好拿來給她試車。

兩組進入了最後試驗的彈簧其實減震效果相差不大,但是其中一個晃動起來幅度偏大積少成多聲音太響,嘎吱嘎吱的,而且可以想見裝上馬車外框後,會是怎樣一個撞擊聲沒完沒了的情況,在有了更好選擇的時候被薛瑜排除在外。

下車後薛瑜給姜匠安排新的工作,不響的彈簧進入最後的組裝階段,特別叮囑馬車四周契合車廂的部分加包一層軟布之類東西用來減少彈簧木板搖晃時的撞擊聲。在姜匠詢問那另外一個該如何處置時,她想了想,“調整一下大小,裝到牛車上。”

給皇帝坐的馬車當然要最好的,坐完也不能拿來給別人試用,拿會響的這一組做給潛在客戶們的體驗裝也不錯,總好過直接廢掉。

解決了彈簧馬車的事,薛瑜重新上馬,望了望還在發呆的薛琅,“感覺怎麽樣?”要是體驗不錯,回去讓鐘家多買一輛馬車,算是給行宮工廠開張。

薛琅被問了兩遍,才懵懵地擡頭,“啊?”

薛瑜無奈地轉過頭,“算了。”

夜色漸深,只剩下遠方還有一點亮光,行宮之中卻處處燈火,剛剛結束比武,不少人心情激動,正吃完晚食相約到校場繼續比劃比劃。由于行宮被封鎖,禁止出行的禁令尚未撤去,往日人來人往的大門口反倒比裏面冷清了許多,此刻許多人守在這裏,旁邊幾架板車靜靜守着。

薛瑜認出來來的人裏有之前在苜蓿青貯窖那裏見過的民兵,下馬先回了衆人一禮,才道,“這麽晚了,辛苦各位。”

“為殿下做事,不辛苦!”有個老農笑呵呵地道,“殿下沒顧上來看咱們,苜蓿田越長越好啦,你們說是不是?”

“是!”

薛瑜忍不住笑了,和李麥确認了選定的一段路,讓人先把最前面一段潤濕,又教了水泥加水和加沙攪拌的技巧,見他們開始做了,才回頭與正在攪拌的民兵們說話,“青貯窖已經封了?”

“天剛亮就封上了!就等着一個月後喂料啦。”“一個月後起出來,剛好填新的進去!”

關于苜蓿田和青貯窖藏李麥顯然沒有藏私,被薛瑜問起,一個個都會搶答了,關鍵是報出的時間都還很正确。

“是啊,一個月後就有新的草料了。”薛瑜呼出口氣,到時候就入了冬,麥苗也該抽新芽,她的實驗田們能不能挺過這個冬天,就要看兩邊的田地了。

水泥鋪土路是個細致活,這會也沒有瀝青,就是純粹的混凝土鋪平,全靠他們一鏟鏟抹勻。一段路鋪一遍,就要提前開始潤濕下一段,靠濕潤的地面增加水泥與基底的粘合,避免開裂。

薛瑜要求的厚度差不多手掌一紮長,也就是十五厘米左右,這次被叫來的民兵大多是蓋過房子的,找平技術駕輕就熟,不用她多說,就很快進入了狀态。

圍欄大門處忽然多了這麽多人,又有火把照亮,有幾個走到附近的人被吸引過來,想來看看在做什麽,被薛瑜帶來的侍衛有一個攔一個,全都只能站在外圍眼巴巴瞧着。

離漸漸成型的水泥路最近的薛琅滿臉的迷茫,薛瑜去查看過一輪回來,就聽他問道,“他們為什麽都這麽高興?”

這顯然不是什麽玩樂,他也沒看出有什麽趣味,但就像之前在兵械坊時遇到薛瑜的每一個人一樣,都笑呵呵的,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氣。他只有在練武和對打時才會有這樣的感覺,但他們顯然也不是在發洩不快。

那,究竟是為什麽?

薛瑜站在他身邊,并肩看着燈火下忙碌的衆人,“他們用一技之長,用雙手能夠換來更容易、更富裕的生活,他們自然高興。”

她用苜蓿田的種植成功證明了自己,第一批負責照顧苜蓿的人已經成了老手,可以想見之後推廣種植他們将會是最快速完成的那批。不管是他們自家喂養牲畜,還是被請去幫忙指導,憑着經驗他們都能獲得更多的收入。後來的青貯窖和現在的水泥地雖然還沒有看到成功,但想成為第一批掌握經驗的人不少。

當然,她也不是什麽魔鬼老板,對于能夠讓行宮下屬屯田客們受益的苜蓿田她不用額外給賞錢,但水泥地還是要的,濫用民力增加徭役的苦果歷史書上寫了太多太多了。

“一技之長。”薛琅喃喃重複,他看着一張張有些疲憊但高興的臉,輕聲問道,“阿兄,你覺得,我能做什麽呢?”

這倒黴孩子,把她當做心理輔導師了不成?

薛瑜抱臂看着水泥地進度,随口道,“你武藝不錯,剛好去從軍啊。”話說出口她就意識自己失言,一是皇子入軍營的指向性太明顯,二則是薛琅背後的鐘家大概不會放過他從軍的好機會去軍中搞七搞八。

不過……薛瑜看了看薛琅身上明顯被人整理過的金絲玉簪小冠,他顯然養尊處優被養得很好的臉蛋和仍不認得是什麽特殊錦布、被打得有些破損但一看就很貴的胡服面料。

照薛琅這樣享受又有些不良嗜好的家夥,大概不會真的去軍中吃苦吧。

薛琅沒有再接話,薛瑜也就将這随口的聊天抛在了腦後。

等到月上樹梢,選定的一段水泥路才完全鋪完,帶來的沙子還剩了些,倒是從鳴水送來的水泥被用得幹幹淨淨,讓薛瑜有些無奈,看來,在之後補鋪青貯窖水泥的時候,還得再調一批來。

陪衆人守到了半夜的薛瑜拿細線确認過路面平整,挨個鼓勵誇獎過他們,讓李麥帶着人回去。走在最後的李麥被薛瑜遞了個荷包,“今天大家都辛苦了,回去由你做主分了。”

荷包裏銅錢清脆的嘩啦響聲,十分悅耳。

侍衛們和守門的軍卒相熟,已經打過招呼注意讓來人繞路不要踩上水泥地面。薛瑜和李麥說完話回來,薛琅就來告辭,向來滿臉寫着不服的小少年老老實實施了禮,“多謝阿兄帶我教我今日種種,我該回去了。”

“走吧走吧。”薛瑜之前已經收到了幾次看守薛琅的禁軍的注目禮了,還以為薛琅會覺得無聊憋不住早早離開,沒想到能守到這個時候。

回到別苑時薛玥已經喝了藥睡沉了,薛瑜在窗外站了一會,最後只嘆了口氣,囑咐出來的奶嬷嬷,“明日四更前叫阿玥起來,我要帶她去觐見陛下。”

翌日一早,也不知皇帝從哪裏摸出來了一把胡椅,坐在校場裏看着跪在面前的一大一小,聽完兩人的來意,瞟了薛瑜一眼,“去,先跑三十圈。”薛瑜跑起來後,他才轉向被留在原地的小女孩,“小五,是你想習武,還是你阿兄要你習武?”

他今天的語調倒不怎麽吓人,只是熟悉的人會發現中氣不足發飄罷了。薛玥整理了一下昨天詢問兄長後準備了很久,連站到皇帝面前之前都還在思考的答案,“是兒想習武。兒見比武前十裏娘子們的英姿,心向往之。”

皇帝的聲音是薛瑜從未聽過的和緩,他垂眼望着小小一團的薛玥,“你是個女兒家,一般的武師傅教不了你。習武很累,它需要你堅持,需要你認真,要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随時随地都可能傷了疼了。即便如此,你也想習武?”

薛玥從小就知道,她是往上數三代裏薛氏的第二位公主,注定嫁給大姓士族。跳舞、認字、文雅懂事都只是她尋覓機會的籌碼,無所謂喜歡,也無所謂不喜歡。在被兄長帶出來之前,她最好的想象不過是像母親和奶嬷嬷說的那樣,嫁進一個足夠光鮮的高門大族,不論夫君如何,大抵都是能過下去的。

但在比武場上的少女們像是會發光,那光芒照進了她心底。讓她在兄長提起“女将軍”時,第一時間生出了習武的沖動。

薛玥叩首,“兒想習武。”

“老三!”皇帝喚薛瑜過來,指了指薛玥,“去給小五找一個願意教她的師父,找不到就不必再提。”

那就是同意了?!薛瑜給薛玥使了個眼色,薛玥立刻大聲道,“謝陛下!”薛瑜跟着拱手謝恩,被皇帝瞪了一眼,“誰叫你停的?跑完了?”

“……沒有。”薛瑜看着薛玥乖巧起來給皇帝倒水,回到了訓練之中。

薛瑜自己還在跟着皇帝學,教薛玥打基礎總怕哪裏出了差錯,得到皇帝點頭後就開始思考該請誰來做老師。她認得的女武者只有伍九娘,但伍九娘是随父親參加秋狩調回京城的,不會待很久,等伍家三人回去,讓薛玥跟着跑去西南邊陲也不現實。

薛瑜結束了訓練,滿身大汗接走在皇帝身邊做跟班的薛玥,出了殿門揉了揉她腦袋,“先帶你去伍家問問,要是能找伍娘子介紹師父給你就皆大歡喜。不然,就得跟我這個三腳貓學喽。”

“不對,阿兄最厲害了,才不是什麽三腳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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