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我相信你,解憶。你也可以相信自己。”◎
這一夜, 解憶睡得并不安穩。
寬敞的休閑廳裏睡着五個人,除了馮小米時不時抽搐的聲音外,室內落針可聞, 連一個入睡的呼吸聲都沒有。
所有人都睜着眼睛等待天明。
一種說不出的低氣壓彌漫在水下一層。恐懼和不安, 正在入侵哪怕最堅強的心靈。
時間在凝重的空氣中流淌。
玻璃牆上的黑暗緩緩退潮,天藍色的海水将休閑廳包圍。
一條光澤潋滟的海魚緩緩擺尾游過。
解憶從皮質沙發上起身,盡量不驚動其他人, 輕手輕腳地走出休閑廳。
按照第一天的分配,今天早上是她負責準備所有人的餐食。
一天天過去,被困在水中維納斯的人一個個減少。
她心情沉重, 處于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中。
解憶剛走出兩步, 身後休閑廳的門就開了。原野輕輕關上門, 跟上她的腳步。
兩人都沒有說話。
看不見盡頭的玻璃幕牆蜿蜒向前, 蔚藍的海水波蕩在透明的玻璃牆外, 一只長相奇特的海魚正游弋在不遠處鮮紅的礁石群上。
那只像風筝一樣又扁又大的魚, 有着一對翅膀一樣的胸鳍,它緩慢地揮動“翅膀”,将微小的浮游生物趕進大嘴。
相較它的那張巨口, 它每一次吃進去的東西, 都只能算是杯水車薪。
它笨拙又事倍功半的可憐模樣,讓解憶不知不覺停下腳步。
……
“媽媽!”
解憶的一聲呼喊,讓書桌前的母親放下了手中的學生論文。
“嗯?”
她轉頭看向解憶, 玻璃窗外的陽光模糊了她的面孔。
總是這樣。
無論在做什麽,只要解憶的一聲呼喊, 唐柏若都會第一時間回應。
十六歲的解憶躺在書房的休閑沙發上, 穿着膝蓋以上的短褲, 手裏拿着手機正在上網。
頭頂的空調呼呼地往外送着冷風。
解憶一臉苦惱地說:“媽媽,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說。”
“如果我變成蟑螂了,你還會愛我嗎?”
這是網上最近流行的一個惡搞。解憶也想看看自己母親的反應。
她已經做好了被一向愛幹淨的母親一腳踩死的準備。
“會。”唐柏若毫不猶豫。
“可我變成蟑螂,每天都會産卵——”解憶進一步加大代價的重量。
“我會去生物實驗室,借培育箱來養你……和孩子們。”唐柏若依舊冷靜道。
解憶忍不住扔下手機,從沙發上跳起來撲到唐柏若身上。
“媽媽!你真好!”
解憶抱着母親的脖子,拿臉反複在她臉上磨蹭。
唐柏若被她撞得東倒西歪,神色無奈。
“還有一件事……”解憶停了下來,笑容依舊還在臉上,胸口卻因為剛剛的動作而暗自作痛起來。
最近,她病發得越來越勤。
病痛的折磨都是其次,最讓人喘不過氣的是無計可施的絕望。是眼睜睜地看着頭上懸挂的閘刀搖搖欲墜,卻始終墜不下來的恐懼。
她把一切不安都藏在笑容裏。
“媽媽,如果你發現自己成了生活在火山口的一只蝸牛,每天都要經受惡劣生活環境的折磨,你活得很痛苦很痛苦——盡管如此,你還是會選擇活下去嗎?”
解憶抱在唐柏若脖頸上的手臂,忽然被唐柏若握緊了。
她那時就明白了,母親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會。”
唐柏若緊緊握着她的手臂。
“因為蝸牛也有家人。”
不久後,她再次暈倒,醒來後身處醫院,母親告知她的心跳一度停跳,是20個小時的搶救,才将她從死亡線拉了回來。
自那以後,母親似乎是意識到了她随時都可能逝世的事實。
或許,母親是想将曾經傾注的感情都收回去,或者掩埋起來,好讓那天到來時,不過與悲傷。
母親越來越多的日子留宿在實驗室,她們母女之間共度的時間越來越少。
那竟是母親自殺之前,解憶能記起,屬于她們最後的溫情。
……
“原野。”
解憶忽然開口,讓站在一旁跟她一起觀望那只巨大海洋生物的原野愣了愣。
“嗯?”
“你們警察,如果經手的案件裏出現了親近的人,一般會怎麽處理呢?”
“申請回避。”原野說,“此案會由其他警察經辦。”
“我覺得……我的頭腦好像不正常了。”解憶怔怔地看着那只笨手笨腳的大魚捕捉浮游生物,“我現在不僅沒有努力尋找逃出這裏的辦法,也沒有認真捉出幕後黑手,我被操縱這一切的人所特意展示出來的過去困住了。有時候,我甚至在想……”
解憶停了好一會,才把剩下的半句話說完。
“他們是否值得拯救……”
如果當年的錄音和視頻還不足以說明一切,當事人之一的自述和其餘人的默不辯駁,也進一步完善了過去所發生的事。
二十年前死在水中維納斯的七人,彼此助推,聯手毀滅了一個少年。而唯一的幸存者,也是唯一心懷愧疚的人。她想要受到懲罰,卻成了唯一一個活下來的人。
……或許那便是她所受的懲罰。
之後許多年,她都如行屍走肉一般生存。
二十年前的水中維納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實無人幸存。
她想要斬斷孤獨的鎖鏈,卻不願對其他人施以援手。
他們值得被拯救嗎?
她扪心自問,卻沒有答案。
沉默許久後,原野開口道:“這或許就是幕後黑手的目的吧。”
解憶朝他看去。
“操縱這一切的人,試圖将私刑合理化。他像裁判長一樣,公開每個人的罪行,将殘忍的屠殺,化名為正義的審判。”
“我不是說現在被困在這裏的那些人,他們當年做的事就不殘忍。”原野說,“略過司法機構的裁定,私自進行審判,從本質上來說,他們成為了當年最痛恨的那一種人——也就是僅憑個人喜好私自量刑裁判的人。”
“無論殺人的理由多麽充滿正義,我也會捉出幕後操縱這一切的人,讓他接受法律的審判。在這裏的其他曾經違法犯罪過的人同樣如此。”
“酌情減刑是陪審團的工作,而警察,只負責找出真兇。”
那只扁平的海洋生物翕動“翅膀”,調頭游走了。
原野轉過頭,對上解憶的眼神。
他嚴肅而平靜地說:“……這是警察,以及未來會成為警察的警校生的職責。不是你的。”
那雙沉靜的眼睛如大海般廣袤深邃,解憶不知不覺就看了好久。
“……對不起,我可能太冷血了。”原野說。
“不,這是你的優點。”解憶忍不住笑了,“我說過,這說明你不會輕易被情感影響判斷。這麽看來,我因為身體原因考不了警校,反而是警察行業的一個幸運。”
“每個人都有獨一無二的擅長地方。我反而覺得,如果你能成為警察,一定會是受害者最喜歡的警察。”他說,“因為你能真正感同身受他們的痛苦。”
原野的鼓勵讓自嘲的解憶愣住了。
“我相信你,解憶。你也可以相信自己。”原野說,“不用在事前假設,我相信你在十字路口,會選擇正确的路。”
原野的話像一束陽光,驅散了解憶心中的自我懷疑。
她還是不知道那個問題的答案。
但是原野的話,讓她明白,有些事情到了那一刻,身體自然會給出結論。
“我知道了。”她粲然一笑,神色較先前輕松許多,“謝謝你……很多事情,無論是陪我涉險,還是現在。謝謝。”
原野看着她散去陰霾的笑容,跟着笑了起來。
“客氣了。”他摸了摸解憶的頭。
解憶愣住,原野也愣住了。
“對……”原野露出慌張的神色,下意識想要道歉。
“我像是小孩嗎?”解憶困惑地打斷他的話。
“當然不像,我只是……我也不知道怎麽的。”原野窘迫地摸着後腦勺,“你要是不喜歡,我下次不這樣了。”
解憶回憶了一下剛剛的觸感。
她擡腳往前走去。
“也不算不喜歡。”
原野望着自己手掌的懊悔表情瞬間被擊中,他猛地擡頭看向走出去的解憶,忽然變得又呆又傻。
也不算不喜歡?
那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這是不是意味着,他還可以像剛剛那樣親近她?
“你不是要幫我做早飯嗎?還不過來?”解憶站在廚房門口叫他。
原野如大夢初醒,連忙小跑了過去,清晨的陽光透過玻璃牆,灑在他紅通通的耳朵尖和脖子上。
兩人先後進入廚房,解憶輕車熟路地走到儲藏櫃前,随手拿起幾個罐頭回到櫃臺前。
她都不必開口說話,原野就接了過來,替她開了罐頭。
“你小心一點。”解憶看他大大咧咧的動作,擔心他被鋒利的罐頭皮劃到手,忍不住出言提醒。
“沒事,不會灑出來的。”原野說。
“我不是擔心灑出來……算了。”解憶放棄了解釋。
她接過原野打開的番茄罐頭,整個一罐倒進燒熱的不鏽鋼鍋裏。
滋滋滋……
番茄塊在鮮紅的番茄湯裏作響。
解憶的視線忽然被腳下的一點紅色吸引。
“你不是說沒撒出來嗎?”
她挪開差點踩在那滴紅色番茄汁上面的腳,扯了一張旁邊的廚房紙巾,彎下腰打算擦掉地上的番茄汁。
下一秒,她的表情和目光都凝固住了。
随着降低的視線,一張幾乎被鮮血浸透的毛巾出現在前方不鏽鋼中島的最下方。
那把失蹤的砍骨刀,血跡斑斑地裹在毛巾之中。
刺目的鮮血透過染紅的毛巾,緩緩擴散在周遭的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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