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針鋒相對

很快有人搬了一張太師椅過來。宮人端上新沏好的碧螺春,騰騰浮着熱氣。

喻行舟躬身:“多謝陛下。”

說罷他便坐下,自然而然端起茶盞輕輕刮着茶沫。

他的坐姿端正且自若,絲毫沒有其他臣子在皇帝面前的謹小慎微,連賜座都小心坐半邊屁股墩。

後面兩個随行大臣就沒這麽好的待遇了,一個是刑部尚書,一個是京城巡防參将,向皇帝行禮後就默默站在一邊,別說座椅,連茶都沒一口。

蕭青冥抿一口茶:“可是昨日刺殺一事有眉目了?”

秋朗收起佩劍,抱臂肅立于一旁,宛如一尊沉默且倨傲的守護雕像。

喻行舟見蕭青冥絲毫沒有讓秋朗回避、也沒有介紹的意思,便收回視線,朝身後擺了擺手。

刑部尚書常威武立刻上前一步:“回禀陛下,經查驗,昨日宮中兩個刺客使用的都是軍用武器,軍備庫稱半月前曾遭過賊,還放了一把火,所幸火勢很快撲滅,但弩與箭損失了幾件。”

“兩個刺客,一人混在禁軍中,另一人混在宮廷侍衛中,都是生面孔,身上都沒有明顯線索,應當是豢養的死士……”

常威武雖然名叫威武,長相卻是面白長須,十足的文人樣貌,唯有一把公鴨嗓中氣十足,聽着倒十分威武。

這樣的結果顯然不能令皇帝滿意,蕭青冥皺了皺眉,常威武趕緊補充了一句:

“不過有兩處疑點,刺客使用的弩箭箭頭蹭被磨損過,可傷人但不會致命。”

“而遠程弓箭的箭頭無此跡象,兩人口中都含着見血封喉的毒藥,外面包裹的蠟丸是太醫院獨有的。”

“至于在诏獄中刺殺攝政的獄卒,數年前就在诏獄供職,幾日前有人發現他似乎得了一大筆橫財,家眷都搬走了。”

調查結果更加撲朔迷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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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青冥原本猜測刺殺他的兩個刺客是由同一人指使,刺殺喻行舟的獄卒背後另有其人,照此看來,似乎還有第三人存在。

想釣出來,恐怕還得放長線。

常威武容貌不佳,常年在刑部任職,更沾染了一股陰晦氣息,向來不得皇帝喜愛,刺殺案也查得不清不楚,他內心更是忐忑不已。

“陛下,恕臣無能,此事恐怕……”

他偷眼瞄向皇帝,預想中的暴怒卻沒有到來.

蕭青冥随意點點頭:“朕知道了。既然朕和老師都無恙,懷王傷勢也沒有大礙,此事就暫且放下。”

“只是日後需小心謹慎,軍備庫如此重要的地方,怎可防備松懈?相關看守一并法辦。”

常威武沒想到皇帝竟然變得這般好說話,愣了一下,連忙點頭。

喻行舟卻不甚滿意地挑起眉頭:“陛下,莫非打算這樣就輕輕放過?”

蕭青冥擡眼:“老師的意思是?”

喻行舟用一種溫和的語調緩緩道:“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蕭青冥沒有說話。

喻行舟微微傾身,以一種強勢的姿态:“弑君乃滅九族的大罪。所有涉案人等,都應該抓起來嚴加刑訊。”

“既然刺客混在禁軍和宮廷侍衛中,那掌管禦前侍衛和禁軍的統領霍臨必然撇不開幹系,理應即刻下獄,言行拷問。”

蕭青冥可不覺得這位老師是真心替他的安全着想。

他記得游戲記錄裏,那禁軍統領霍臨被劃分到了喻行舟陣營,棋子已廢,轉臉就要把人下獄拷問?

果不其然,喻行舟接着道:“霍臨縱然不死,也不能再任禁軍統領,陛下宮中宮人和侍衛也應該換上一輪了。”

換人?換誰的人?

蕭青冥支着側臉,靜靜看着他:“依老師所言,已有合适人選了?”

喻行舟示意身側一個腰身如水桶的壯漢上前:“這位是京城巡防參将魏山,行事嚴謹,忠心耿耿,這一年來京城治安向好,離不開魏參将終日辛勞。”

壯漢甕聲甕氣半跪行禮:“下官魏山,見過陛下。”

蕭青冥注視他半晌:“朕記得,原來的巡防參将似乎不是你……”

壯漢魏山慢吞吞撩起眼皮:“前巡防參将名叫魏海,是下官的兄長,去年陛下過壽,兄長奉命督辦運送京城賀壽的花石綱,為趕工期,險些累死半途,一病不起至今下不了床。”

“攝政見下官在巡防營幹活賣力,便提拔下官暫代。”

好極,又一口黑鍋背上身。

花石綱這玩意,歷朝歷代可都是出了名的勞民傷財。

秋朗譏诮掃來一眼。

蕭青冥一時無語,眯眼瞥向喻行舟,真不愧是他的好老師,找個跟他有怨的來保護他。

深怕自己一舉一動不在掌控之中。

不過這個魏山性格确實憨直,竟然敢當面把舊怨告訴自己,若非有這層瓜葛,倒也算個合适的人選。

蕭青冥沒有馬上答應或拒絕,只道:“此事事關重大,還是明日早朝再行商議。”

喻行舟端茶,輕輕吹了吹熱氣,白霧後一雙眼睛黑沉如墨。

放在以前,皇帝從來不敢明着拒絕他的任何要求,只要他态度稍微強硬一點,必定就妥協了。

“那麽,童順的黨羽,陛下打算如何處置呢?”

蕭青冥想起給他下軟骨散的探花和那幾個太監侍衛,不過幾個無關緊要的小人物。

童順口口聲聲稱奉太後懿旨,現在童順已死,說不定能從探花口中挖到一點線索。

“此等小事,就不勞老師操心了。”

喻行舟始終凝視着他,突然道:“陛下,莫非是舍不得那探花郎?”

蕭青冥一頓,有些詫異,又垂眼笑一聲:“唔,畢竟服侍朕多時……”

“陛下。”喻行舟溫和的聲音倏然轉冷,“本以為經過此番刺殺,陛下能有所長進,沒想到還是如此不分輕重。”

“……老師想如何?”

喻行舟放下茶盞,慢聲道:“童順企圖毒害陛下,他的一衆黨羽皆應以謀逆論處,全部處死,其族人流放,以儆效尤。”

蕭青冥慢慢擰起眉頭,忽然不合時宜地想起幼年一樁往事。

那年他和喻行舟二人一道去獵場打獵,偶遇一頭匍匐在草叢的野狼。

野狼即将撲上來時,被蕭青冥一箭射中。

他還欲再補一箭,卻被喻行舟阻止,對方說,那是一只懷孕的母狼。

失了獵物的小皇子十分不悅。

喻行舟不知從哪兒摘了一顆松果過來,親手剝了一捧松子喂給他吃。

手指都剝紅了,費了老大的勁才哄好。

蕭青冥很難将那時一顆一顆溫柔喂他吃松子的喻行舟,和這個輕描淡寫說着“全部處死、族人流放”的攝政,當成同一個人。

最終,喻行舟依舊沒有得到如願的答複,一言不發帶着刑部尚書和參将離開了禦書房。

與刑部尚書及巡防參将分別後,喻行舟走到宮門外,路邊靜靜停着一輛印有喻家紋飾的馬車。

馬車旁筆直立着一個灰衣将領,顯然已經等待許久。

正是逼宮那天從淩濤手中奪下天子劍的校尉張束止。

喻行舟看他一眼:“上車說話。”

馬車內空間寬敞,坐下兩個大男人也不嫌擠。

張束止雙手有些緊張地攏在膝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喻行舟吩咐車夫駕車,随手翻開一本奏折——各部奏折向來都會先送到他這裏過目批閱,才會給昏君,昏君總會原封不動派人送回。

他随口問:“看你的樣子,是有事想問本官?問吧。”

張束止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問:

“攝政大人,您之前不是說,只要我們武人聯合文臣一道進宮向陛下施壓,陛下一定會放人,可是您并沒有說,真的有刺客要刺殺陛下!”

喻行舟啪的合上奏折,似笑非笑道:“張校尉莫非以為本官想謀害陛下?”

張束止連忙搖頭:“多虧攝政大人一直以來支持雍州軍,否則邊關早就被攻破了。”

“末将只是有些疑惑,那些刺客怎麽混進宮的?禁軍統領霍臨為何來遲?他難道不是您的人嗎?”

“而且……聽聞您在獄中竟被獄卒行刺?”

張束止疑惑地看着他。

喻行舟按了按太陽穴,緩聲道:“連你都相信霍臨是本官的人,本官總理朝政,又勾連你們這些武将,還掌握禁軍?”

“是生怕別人不知道本官野心勃勃?對皇帝意圖不軌?”

張束止:“呃……”

喻行舟左手握筆,慢條斯理蘸過朱砂墨,在奏折上批下駁回兩個娟秀的小楷,溫和微笑道:“他是誰的人,本官不知道,但本官知道,他必須死。”

張束止心裏打了個突。

“至于那個獄卒,可惜了,本官原本沒想他死,更沒想到皇帝竟會親自到诏獄,只能設法安頓了他的家人。”

喻行舟嗓音輕柔,帶着一點惋惜:“那獄卒才是本官的人。”

張束止瞬間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他看着對方俊美的臉孔,溫雅的神情,後頸皮一片雞皮疙瘩。

哪怕在戰場厮殺生死一線,他也沒現在這麽想逃離過,逃離這輛普普通通的馬車。

喻行舟瞥他一眼,神态和藹耐心,循循善誘教導:“皇帝不可靠,本官不得不做出兩手準備。若是你們兵谏成功,苦肉計可以免除本官嫌疑。”

“若是你們失敗,或者皇帝賜死,本官也可以詐死,離開诏獄。”

張束止恍惚覺得,難怪本朝以來文官一直淩駕于武将之上,這彎彎繞繞的陰謀詭計也太可怕了。

喻行舟見狀,嘆口氣道:“張校尉覺得本官詭谲陰暗?”

“淩将軍的事本官已知曉,你們和黎大将軍都太愚忠耿直了,現在國家內憂外患,皇帝又……”

他頓了頓,避開這個話題:“只有活下去,留着有用之身,将權利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扳倒朝中那些昏庸奸臣,複我幽州大好河山。”

張束止似懂非懂,覺得這個邏輯既有道理,又好像哪裏不對。

可他也不會反駁,只好點點頭。

臨下馬車,張束止心裏忍不住想,權傾朝野的攝政大人,真的不是朝中最大的奸臣嗎?

※※※

禦書房。

自喻行舟離開,禦書房又變得冷清下來。

蕭青冥看了一眼事不關己閉目養神的秋朗,沒來由覺得有些寂寥。

一個身着素白簡服的青年男子抱着一沓脈案,邁着興沖沖的腳步,從帷帳後躍出來。

“主人,過去五年的脈案白術已經都看過了,并無異常。”

他的聲音充滿着年輕人特有的朝氣和活力,雙眼彎成兩弧月牙,琥珀色眼眸甚是明亮。

蕭青冥摸出一張已使用的銀色卡牌上——【萬藥谷傑出弟子白術,行醫四方,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SR卡面比SSR更簡單粗暴。

白術将脈案擱在書桌一角,熟練地為蕭青冥請平安脈,片刻,微笑道:“您的脈象平穩,龍體康健。”

蕭青冥颔首,注視對方的眼睛:“成為太醫的感覺如何?”

白術忍不住搔了搔頭,頭頂一根呆毛翹起來,搖來擺去。

他憋了半天,雙頰微微泛紅:“太醫院很大,人多,醫書多,名貴的藥材更多,我活了二十多年,又死了十五年,能進一次太醫院也不枉此生了……”

這話聽着怪,蕭青冥支着颔,提起幾分好奇:“被我召喚出來之前,你們有意識嗎?”

比起秋朗的孤高冷漠,白術單純得像個乖寶寶。

他倒豆子一樣叭叭地開了口:

“意識渾渾噩噩被拘在一片暗無天日的濃霧池中,怎麽都沒法離開,可難受了,但是,好像只有極少數臨死前執念深厚的人,才能保留一絲意識,大部分會直接消散。”

“上輩子,我的家鄉爆發瘟疫,死了好多人,我還沒來得及找到醫治之法,自己卻先病死了……”白術有些慚愧,面上流露出感激之色:“幸好蒙受主人召喚,我才能活過來。”

“還當上了太醫,好像做夢一樣。”他雙眼亮晶晶的,誠懇下拜行了個大禮,“主人于白術,恩同再造,有任何吩咐,我都将竭盡所能。”

他一口一個主人,聽得秋朗直皺眉:“你明明是萬藥谷弟子,何必自甘為人奴仆?他只能下三次令罷了。”

蕭青冥威脅似的揚了揚他的金卡,似笑非笑:“似你等英靈,系統給予強制命令的機會只有三次,但我若選擇損毀卡牌,你們也會跟着灰飛煙滅的。”

“重生的機會唾手可得,活着不好嗎?”

對于秋朗,蕭青冥昨日遭遇刺客時,已經用掉了一次命令。

幸好白術乖巧聽話,無需強制,讓幹嘛幹嘛。

秋朗瞥他一眼:“死有何懼?我寧可灰飛煙滅,也不受任何人脅迫。”

白術奇怪地看着他:“就算你不感激主人令你重獲新生,為何如此态度?”

秋朗冷笑一聲:“朝廷腐敗,百姓困苦,将忠臣良将下獄、為了過壽的花石綱險些累死臣子的昏君,照樣自身難保。”

“三十年前,在上一代皇帝時,這個國家就已經無可救藥,即便他手裏掌握了些古怪能力,也不過茍延殘喘,遲早是要滅亡的。”

“對一個亡國之君認主,你的功名利祿享受不了幾天,他日你若沒了利用價值,只有灰飛煙滅一個下場,你想要的重生複活不過竹籃打水。”

蕭青冥不置可否。

看來英靈卡牌也對游戲系統所知不深,更不知道自己穿越兩次的秘密。

可能只以為自己掌握了某種巫術,強行将他們死去的靈魂從陰間召回來了。

他倒是有些奇怪,秋朗似乎對自己敵意頗深,尤其聽說自己那些昏君行徑後。

明明是活在三十年前的人物,那時自己還沒出生呢,總不可能得罪了他。

白術搖搖頭,神色格外認真:“我不求功名利祿,我只有一個心願,想找到瘟疫救治之法,醫治天下所有苦于疾病之人。”

“若我只能重生一天,多看一本醫書,多救治一個病人,那也是好的。”

秋朗冷漠的眼神訝異地閃動一瞬。

蕭青冥抿起一線笑意:“朕不需要奴仆,你也不必叫朕主人。朕金口玉言,你的願望,必有實現之日。”

直至此刻,秋朗才正眼看了他一眼,轉過身去,不再言語。

蕭青冥手中還剩三張沒有使用的卡牌,一張R級英靈卡,一張SR配方卡和一張R道具卡,如今暫時還派不上用場,被他收了起來。

不過喻行舟今日的到來,提醒了他一件事——宮中的宮人和侍衛們,确實該清洗一番了。

※※※

清晨,內侍正侍候蕭青冥穿戴朝服,準備早朝。

已榮升內廠提督的書盛匆匆忙忙奔入寝殿,向他呈上一封八百裏加急密函。

“陛下,燕然太子獲知我們拒絕了投降國書,非常惱火,他親自帶領一萬人的前鋒,晝夜奔襲,如今已先大軍一步抵達,現距離京城不足百裏!”

蕭青冥立刻查看系統板面,血紅色的【戰争陰影】負面狀态正在瘋狂閃爍。

京州幸福度和秩序度開始以每天1%的速度下降,昨天還有17%的幸福度這會已經降到16%了。

手機游戲中,一旦任意指标降到0%,系統即判定亡國。

蕭青冥不知道穿越後系統有沒有能力給予懲罰,但自己的下場,一定不會比之前的昏君玩家更好。

他蹙眉喃喃:“還真是不給人一點喘息的時間……”

聽到戰亂在即,內侍吓得手一抖,帝王冠冕眼看就要掉落在地——

蕭青冥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喝退內侍,幹脆自己動手,玉簪固定戴好。

周圍的宮人都害怕得六神無主。

唯秋朗抱劍,冷酷依舊:“只要你下令,我可以帶你快馬離開,現在走還來得及,無人可以從我手中傷你。”

三次命令用完,蕭青冥就無法強令秋朗留在身邊了。

等身銅鏡中,穿戴完畢的帝王雍容莊嚴,威凜不可直視。

蕭青冥淡淡一笑,拂袖轉身:“上朝。”

作者有話說:

白:不叫主人叫啥?

蕭:随便。

白:爹!(開心)

蕭:……

秋:?

懷:?

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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