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帝王一諾

“是炊餅……”

“還是熱的呢,好香!”

燕然軍已退兵,此刻正在紮營造飯,暫且不用擔心受到攻擊,書盛親自安排侍從将炊餅分發給每一位士兵。

有饑餓的士兵顧不上燙口,趕緊咬了一口,突然睜大眼睛驚喜叫到:“裏面有肉沫!是肉餡兒的!”

“還是油炸的呢!有蔥花兒,真香!”

士兵們一日只有固定的兩餐,早上一頓中午一頓,中央禁軍的夥食,相較其他地方軍已是令人羨慕的好——

再好也不過是些素包子、粟米佐一些鹹菜,能吃個半飽已是萬幸,哪裏知道肉味?

有肉有油的炊餅,還人人有份!

士兵們一下子轟動的傳開了,險些引起騷亂。

幸好有黎昌和秋朗的紅衣衛坐鎮,再加上分發的大多是宮中太監,衆士兵知道皇帝就在城頭,哪裏敢造次,只是一個個拉長了脖子,咽着口水翹首以盼。

普通人家,只有逢年過節才能吃上一口肉餡餃子,寒夜裏一口熱乎乎的肉炊餅,竟已是大部分底層士兵奢求不到的美味。

有人一小口一小口的小心咀嚼,甚至偷偷藏下一半,生怕明天再也吃不上。

看到這一幕,蕭青冥等人和一衆将領皆是久久無言。

張束止心裏發酸:“當時幽雲府若是有這樣的炊餅,哪裏會……”

察覺到喻行舟制止的餘光,張束止驚覺失言,默默閉上了嘴。

蕭青冥将這一切盡收眼底,面上一派平靜,心中卻是無比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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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記錄中短短幾行輕描淡寫的敘述,如今清晰地落在眼前,從前他只覺得皇位被奪而憤怒,現在更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悲憫和痛惜。

幽雲府十萬活生生的軍民,再也回不來了,那些被牲畜一樣拴上繩索的奴隸,又過着怎樣悲苦的日子?

是否同樣在寒風瑟瑟的夜晚,咒罵着這個抛棄他們的國家,咒罵着他這個昏君?

亦或者,在思念着永遠也回不去的故土和家鄉?

“諸位将士們,”蕭青冥沉聲開口,“今日我等守護的,不僅僅是國都,不僅僅是皇城,更是我等生長的土地,妻兒老小們翹首以盼的家園。”

“論守城,我們絕不會輸給任何敵人,朕已傳召勤王令,雍州援軍已在馳援的路上。”

“只要守住七日,燕然軍必然潰退,勝利終将屬于我們大啓!”

所有不合時宜的情緒盡數壓回心底,蕭青冥目光肅然,稍一擡手,內侍送來許多小碗,逐一給在場衆人斟上茶水。

黎昌和張束止對視一眼,有些遲疑地端起來。

喻行舟同樣端着碗,目光始終凝視着他。

蕭青冥向衆人舉碗,疏朗的笑容帶着一種能鼓舞人心的從容和自信:“戰事就在眼下,不宜飲酒,今夜朕便以茶代酒,敬幾位為國盡瘁的将軍,和衆位忠勇的軍士們。”

“等來日得勝,朕必犒賞三軍,再與大家暢飲美酒。”

說罷,他仰頭一飲而盡,亮出碗底,一碗熱茶,卻仿佛是酣飲烈酒般豪邁。

熱氣在寒夜裏白煙冉冉,衆人熱血也跟着上湧,痛快地飲下一大碗香茶,暖絨的溫度自胸腔擴散至四肢百骸,四散的茶香沁人心脾,精神為之一振。

他們有城牆,有物資,有援軍,有後盾,雖然過往的經驗告訴他們,皇帝和朝廷都不可信,但至少此時此刻,茶是熱的,肉餅是實在的。

皇帝就在這裏,就在前線,與最普通的兵卒們共飲。

蕭青冥餘光不經意瞥見角落裏的秋朗,不知何時竟也端着一只茶碗同飲。

目光撞了個正着,秋朗立刻轉開了頭,手裏的碗也放下了,昏暗的光線裏只留下半邊冷硬的側臉。

蕭青冥不覺莞爾一笑。

“陛下萬歲!啓朝萬勝!”

城頭上驟然爆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山呼聲,潮水一樣遠遠蕩開,在守城士兵們的口耳間不斷傳播。

遠遠的,燕然軍大營也被驚動,蘇裏青格爾朝城牆方向望過來,目光閃動,面色有些陰沉。

“你派去城中接應的探子傳消息了嗎?對面在搞什麽鬼?”

副将阿木爾小心翼翼道:“尚未,不過聽聲音像是蕭家天子在鼓舞士氣……”

蘇裏青格爾冷笑一聲:“不見棺材不落淚。如今守城的主将是誰?”

阿木爾:“是雍州大将軍黎昌,是啓國天子的親舅舅,啓朝崇文弱武,此人靠着先皇後的外戚關系,是唯一一個手握兵權的武将,也是力主對我燕然用兵的強硬分子。”

“聽說他向來為皇帝和文臣忌憚,這次費了老大力氣,差點就能讓啓國天子處死他。”

“可惜啊,也不知怎麽居然沒成功,蕭家小兒這個廢物,人都給關在牢裏了還不敢殺!”

蘇裏青格爾輕輕啧了一聲:“我倒是對那個天子有些興趣。”

副将阿木爾會意地笑了笑:“等我們攻入皇宮,殿下想對啓國天子做什麽都可以。”

蘇裏青格爾手裏提着一杆長槍,随手挽了個槍花,冷哂:“想攻入人家國都可不容易。”

“聽說,昔年我那位大哥力主進攻雍州,結果吃了個敗仗,什麽戰利品都沒撈着,還被打折了一條胳膊,灰溜溜回到草原,挨了父王好大火氣呢。”

阿木爾幸災樂禍點點頭:“可不是,後來二王子轉為進攻幽州,就大獲全勝了。”

蘇裏青格爾:“這倒是要感謝啓國天子,本來我們胃口也沒那麽大,只想搶劫了幽雲府便罷,誰知他膽小如鼠,竟把整個幽州都送給我們……”

“傳令下去,今日暫且收兵紮營,就地取材趕制攻城器械,一旦主力大軍趕到,立刻開始強攻!”

阿木爾得令,複又有些擔憂:“殿下,方才那蕭青冥說京城內糧食可以吃五年,若我們無法速攻,實在拖不得啊。”

蘇裏青格爾眯着眼,黑阗阗的瞳孔精光閃爍:“我才不信,必定只是虛張聲勢之計。”

“若是如此,之前城中內應傳回的消息,為何是皇帝準備答應我們開出的條件,倉皇離宮南下?”

阿木爾猶疑道:“可是現在,蕭氏既沒有南逃,也沒有下令處死黎昌,這……”

不說還好,他一提此事,蘇裏青格爾揚手就是一馬鞭,狠狠抽在副将胸口。

“廢物!這麽重要的情報竟然有假!你不是說蕭青冥是個庸庸諾諾、沉迷酒色的昏君嘛?我大軍一到城下,內應就會立刻裏應外合開門投降?”

“要不是你的情報,本殿失心瘋了才會先率一萬騎兵來攻一座百年堅城!”

“內應在哪兒呢?黎昌的人頭呢?就連蕭家天子也跟你口中的完全不一樣!”

“他居然還敢親自上城牆來羞辱我!”

蘇裏青格爾簡直怒不可遏,表現在臉上卻是猙獰又邪佞的笑容。

阿木爾心裏直發怵,不敢辯駁,結結實實雙膝跪地,又挨了幾鞭子,低頭戰戰兢兢:“殿下息怒,都是阿木爾無能,我馬上再派人打探城中情報!”

※※※

那廂,黎、張兩人送蕭青冥和喻行舟回宮。

路上,黎昌忍不住率先開口:“陛下,您說城中有五年屯糧的事,是真的嗎?”

“還有雍州軍要防備西面的羌奴國,調兵的軍令似乎還沒這麽快……”

蕭青冥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終是露出一點無奈之色:“朕知道,但是朕只能那麽說。”

黎昌和張束止眉梢俱是一跳:“陛下莫非是騙……”

想起游戲系統板面顯示的國庫餘額,蕭青冥皺了皺眉:“事實上,別說五年了,連五個月的糧食恐怕都沒有。”

偏偏怪不了別人,誰讓昏君是個極度驕奢淫逸的主,還有皇宮及宗室龐大的開銷。

城外皇莊糧庫裏倒還有囤糧,但如今燕然太子來的奇快無比,哪裏還有機會調糧。

“也沒有什麽勤王令,朕擔心燕然太子打圍點打援的主意,并未調兵。如今能依靠的,唯有這座百年堅城,城中十萬禁軍,和我們自己了。”

蕭青冥語氣平靜,喻行舟熟知政務內情倒還罷了,黎昌和張束止兩人頓時愁眉緊鎖。

黎昌委婉道:“陛下實在不該當着諸多士卒的面,給出七日的承諾,現在雖能振奮一時士氣,但七日一過,恐怕軍心渙散。”

張束止握緊腰間劍柄,沉聲道:“自古守城之戰多是數月堅持,士氣決不能渙散,若即刻調雍州軍來勤王,或許還能有一拼之力。”

“局勢若無法控制,末将必拼死護着陛下離開京城!”

蕭青冥淡淡一笑:“不要慌,朕說燕然七日退兵,就必定叫他們退兵。”

【存亡惡戰】帶來的每日下降2%的幸福度和秩序度懲罰,可不是鬧着玩的。

別人可以守城數月,他卻只剩七天,但這種事他不可能訴諸于口。

幾人欲言又止,蕭青冥一擺手,斬釘截鐵道:“朕是天子,朕的承諾必将實現,且看着就是。”

兩國交戰哪有這麽簡單……

幾人在心中暗自搖頭嘆息,完全不抱任何希望,開始盤算最壞的打算。

年輕的皇帝從未經歷戰事,敢誇下如此海口,未免太想當然了。

不過皇帝今晚肯到前線鼓舞士兵,相較于以往昏聩行徑,已是大有進步的喜事,既如此篤定,反駁就太不識趣。

此刻已是月上中梢,春初的夜晚仍是寒天凍地。

書盛抖開一件狐裘大氅為蕭青冥披上,後者側頭看了一眼喻行舟,難得溫言道:“前些時日,老師在诏獄裏可有凍着?”

蕭青冥的視線來的猝不及防,喻行舟一愣,随即垂下眼簾,一如既往的溫文有禮:“多謝陛下挂心,臣身體還算強健。”

蕭青冥不意對方竟似一直看着自己,頓了頓,随意道:“朕記得老師從前也曾習武強身,怎得在獄中不曾防備一名普通的刺客?”

喻行舟跟随他的腳步慢了一瞬,忍不住擡眼,對方的目光早已轉而直視前方。

“談不上習武,小時候不過是學了一些粗淺把式,後來疏于練習,就慢慢淡忘了。”他目光微動,聲音不由變得輕緩,“陛下竟還記得?”

蕭青冥沉默片刻,笑了笑:“都過去十多年,不太記得了,只是還約莫有一點印象而已,也許是朕記岔了。”

喻行舟輕輕哦了一聲,沉默望向燈火的盡頭。

忘了也沒有關系,他還記得就行,天子之諾既然必将實現,他幫他實現,也是一樣。

作者有話說:

蕭:我忘了,我裝的:)

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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