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勝利的希望 (1)

深夜的寒風刀割般刮過城外空曠的戰場, 枯草被踐踏得七零八落,暗紅的血色自城牆往外蔓延,幾乎把大地染紅。

橫七八豎的屍體倒在斷壁殘桓之間, 亂糟糟地堆疊着,有燕然軍, 有城頭摔下來的守城軍,更多的還是連薄甲都不曾穿過的奴隸。

他們生前如野獸一般拼死搏殺,死後反而能安靜地卧在一處, 不分彼此。

在幽昧的月色下,這景象如同人間煉獄,顯得格外殘酷可怖。

城樓上, 一身戎裝的皇帝正有條不紊地下達命令。

四周的火把盡數被點亮, 換防的守城士兵們安靜地伫立在自己的崗位。

他們不知道自己還能扛過幾波敵人的進攻,但只要看見那面象征帝王的華蓋, 就在離自己不遠的位置, 總能升起一點希望和慰藉。

今夜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

運輸物資的後勤兵們不斷來來往往,蕭青冥計劃中所有準備的東西,都已經陸續堆放到甕城中的空地上。

這些天以來, 蕭青冥每日只睡不到兩個時辰, 眼中紅血絲密布,眼底的青黑不得不用粉掩飾。

即便如此, 每當他出現在人前,必是精神奕奕, 泰然自若的模樣, 仿佛燕然聲勢浩大的十數萬大軍, 不過是他揮手即滅的烏合之衆。

出于謹慎, 蕭青冥的全盤謀劃并未告知任何人, 甚至包括身邊的近臣書盛和秋朗。

每個人只知曉自己該負責的一部分事情,直到昨日,他才将最後一張英靈卡摧眉召喚出來。

喻行舟并不是蕭青冥計劃中的一環,連只言片語都沒有得到透漏,只能從對方這幾日的行程和要求的材料中勉強猜測一二。

起初,他并不認為那些兒戲般的小伎倆能起到扭轉乾坤的作用。

他已經動用了自己的私印,冒着極大的風險,暗中抽調了一部分邊軍和地方軍,快速趕至京城勤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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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能裏應外合出其不意吓退燕然大軍固然好,最不濟,也能拼死護住皇帝突出重圍。

作為攝政,喻行舟總理國政,昏君當朝的五年來,他的羽翼勢力遍及朝堂,調動軍隊不算難事,但不經過皇帝谕旨私自調兵,終究有謀反的嫌疑。

放在從前,玩家扮演的昏君自然不敢把他如何,然而如今的皇帝一夜之間性情大變。

帝心難測,這樣的舉動是否會引起不滿和猜忌,事急從權,喻行舟也顧不了那麽多。

直到皇帝作出的部署越來越多,手下的神秘下屬一個接一個冒出來,就連敵人也仿佛聽從了皇帝的指揮,乖乖鑽入了預先設計好的戰場。

借着昏暗的火光,喻行舟細細端詳着蕭青冥,他的眉眼無疑是極英俊的。

眼窩深邃,揚起的長眉裁如刀鋒,微笑時眸間炯炯生光,自有一股萬事盡在掌中的從容不迫。

眼下他神态肅穆而專注,自內而外沉澱下一股堅定且綿長的力量。

叫周圍的人不知不覺仰賴他,依靠他。

喻行舟微微出了神,直到身邊的吏部尚書厲秋雨接連喚了兩聲,才回過神。

“何事?”

厲秋雨暗暗打量剛剛領旨的摧眉,低聲問:“攝政此前可曾見過此人?”

喻行舟眉心微微蹙起又松開,細長指尖撚過袖口,緩聲道:“未曾。”

“怪了,竟然連您也不知。”厲秋雨左右也想不出頭緒,皺起眉頭。

“陛下就算不經過吏部提拔官員,好歹也應該知會一聲,包括之前的秋副統領,還有太醫院那位年紀輕輕的太醫,這已經是第三個了。”

“不知出身來歷,更沒有經過科舉,甚至沒有舉薦,連名字都沒聽過,仿佛石頭縫裏冒出來的一樣。”

厲秋雨有些發愁:“這樣不合規矩啊,陛下莫不是對吏部有不滿?要削弱六部的權利嗎?”

喻行舟輕輕一哂:“削權?你覺得這就是最壞的結果了?”

厲秋雨愣了愣:“難道不是?”

按舊例,左右丞相統領百官,下轄六部,如今右丞相梅如海不濟事,失了聖心,又有喻行舟這位實權攝政,相當于取代了丞相地位。

國家大事都繞不開他們,只要攝政和六部不搞主和和主戰的黨争,齊心協力,在朝堂上幾乎就可以架空皇帝了。

如今皇帝想要集權,權利從誰那裏奪?自然是攝政和六部。

至于其他品階低一些的文臣,連和皇帝争奪權利的資格都沒有。

官員從科舉中選拔,再由舉薦人在皇帝面前舉薦。

那麽絕大部分人員都要經過吏部,或者在皇帝面前說得上話的高官。

其間盤根錯節的人際關系網,自然而然就結成各種黨派和勢力。

現在皇帝突兀地提拔了一些從未見過的人,無疑是把官員原本的上升通道撕開了一道口子,自己強硬地插手進去。

皇帝自然有這個人事權利,但問題是,歷朝歷代的皇帝都幽居深宮。

沒有旁人推薦,或者花上十幾二十年時間自己慢慢培植,他們怎麽可能從全天下的茫茫人海裏,找出才德兼備又忠心的人才?

比起皇帝這幾日突然顯現的明君之象,這才是令厲秋雨更加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喻行舟若有所思地道:

“現在陛下能找來三個,說不定過幾日就能找來六個,甚至十個,到時候,陛下手裏可用的人越來越多,你猜,朝中會怎麽樣?”

厲秋雨眉頭越皺越緊:“那……不成了陛下的一言堂?”

“呵。”喻行舟意味深長地瞥他一眼,“你們真正應該擔心的,是會不會有朝一日被陛下撤換掉,提前退休才是。”

厲秋雨悚然一驚,這個可能性他不是想不到,只是實在不願往這方面深想。

畢竟從前的皇帝吃喝玩樂還來不及,哪裏會管這些雜事?

可現在,右丞相梅如海今天還在閉門思過呢!

自古以來,哪個文官不想當宰相?嘗試過大權在握的滋味,倘若還在壯年一朝被罷官,回鄉養老種田,那感覺只怕比死還難受。

危機感一瞬間壓過敵軍破城的恐慌,厲秋雨冷汗津津,勉強笑道:

“多謝攝政大人提點,下官明白了,陛下已經不是過去的陛下了。”

兩人說話間,那廂,督造局總管已經命人做好了最後的準備。

欽天監監正神色凝重地觀察着測風的羽葆,道:“陛下,現在風力正是強勁,風位略微有些偏移。”

“最大的問題是,敵人營地範圍比較大,我們還不能确定具體落點,畢竟從空中墜落,有可能偏得很遠。”

“放心。”蕭青冥仿佛早有腹案。

他随手一招,一直蹲在他肩頭的小鹦鹉晃悠着腦袋,靈巧地抓住他的手指。

他輕輕撫摸着小鹦鹉毛茸茸的腦袋,微微一笑:“養鳥千日,用鳥一時。既然偷吃了朕的靈丹,總要有點用處吧,嗯?你說是不是?”

小鹦鹉打了個寒顫,慫叽叽地歪頭看着主人:“啾?”

“別裝傻。”蕭青冥慢悠悠地道,“朕要确定的目标,之前帶你出來,已經教過你的,你飛到那邊有光亮的營地去,再确認一下那個地方在什麽方位,回來告訴朕。”

“小心點飛,雖然只是只鳥,也免得被人下鍋煮了吃。”

監正和督造局總管狐疑地看着這只寵物鹦鹉,忍不住心中打鼓,皇帝怎麽時而靠譜時而荒謬呢?

一只養在籠中的寵物,又不是草原上熬了十年的鷹,哪裏懂這麽複雜的事?

哪知道小鹦鹉咻地一下就撲扇着翅膀飛了出去。

嬌小的身影轉眼消失在風中,被夜色掩護着,往燕然軍大營飛去。

為了追求出兵的迅疾,燕然軍大營離城牆并不很遠,只有不到三裏地。

這個距離相當近,甚至有種故意引誘守城主将出城偷襲營地的味道,畢竟以野外戰力而言,燕然軍穩穩居于上風。

小玄鳳原本視力不佳,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靈蘊丹的關系,不止腦子變得聰慧異常,就連眼神都犀利了不少。

小鹦鹉盤旋着飛了一圈,很快飛回主人身邊,它抖着翅膀對準一個方位不斷小幅度往返,嘴裏清脆地叫:“那邊,那邊!”

別說監正和督造局總管,其他人看見這一幕無不驚詫得目瞪口呆,皇帝連養的寵物鳥都這麽神嗎?

蕭青冥摸摸它臉頰柔軟的絨毛,讓它站回肩頭,随即收斂神色,淡淡道:“開始吧。”

幾人醒過神,激動應聲:“是!”

※※※

燕然大營。

太子帥帳之內,幾個萬戶将領都在,吵吵嚷嚷争論着明日的進攻,由誰來承擔主力。

這幾天接連不斷使用砲車和沖車,啓朝的城池雖看着灰頭土臉,但實際上想光靠石砲把這樣高大的城池砸垮,基本是不可能的。

但是從殺傷和心理上震懾對面守城士兵的威力,不可小觑。

最開始的時候,士兵們在将領的嚴格督戰下,還能死死守住城頭不躲不退。

随着時間的推移,燕然軍一波又一波的強悍攻勢,已經開始出現小範圍後退和躲閃的現象。

啓朝的中央禁軍多年不曾上戰場,軍中多是些貴族勳貴塞進來鍍金、或者混口飯吃的關系戶,有經驗的可靠老兵少得可憐。

吃空饷、喝兵血是禁軍将領們公開的秘密,平日裏更是疏于操練。

哪怕蕭青冥神仙附體,黎昌是再世軍神,也不可能在短短幾天內提高他們的戰鬥力。

能勉強跟燕然打個有來有回,無非是依仗守城和地利和主場優勢,還有皇帝宣稱有糧食有援軍,尚能支撐着一口氣。

一旦叫他們知曉這都是皇帝“善意的謊言”,只怕還沒等燕然軍殺進來,就要先嘩變了。

副将阿木爾将情報整理好,交給太子,臉上帶着輕松的笑容:

“殿下,雖然我們原本計劃逼迫蕭家天子投降的願望落空,不過現在看來,啓朝國都的防禦能力,比我們想象中還要弱嘛。”

鐵心點點頭:“跟我們探子聯絡的那個叫童順的太監,好像已經被蕭家天子殺了,真是可惜,否則有這個內應,攻城可容易多了。”

鐵心和鐵木兩兄弟是太子的心腹愛将,哥哥鐵心人高馬大面色黝黑,弟弟鐵木有些胖,看着憨傻,卻比哥哥更精明。

鐵木嘿嘿笑道:“末将猜測,原本那蕭青冥根本沒準備和我們打仗,否則怎麽會連防禦工事都沒做好?”

“南面這麽大的破綻漏出來,否則就那一高一矮兩堵牆的陷阱,起碼也得填進去上萬奴隸。”

阿木爾贊同地嘆道:“确實如此,進攻這樣大一座都城,按理來說,起碼得圍上幾個月,消耗城裏糧食和軍械,慢慢把人心壓垮,最後逼迫對方議和,沒想到這麽順利。”

“去年二王子攻打幽雲府,也足足圍了五個月呢!從春天打到秋天……”

幾人想到去年幽州首府——幽雲府之戰,都忍不住有些感嘆。

當時幽雲府的城池被守得如同鐵桶,針都插不進去一根,二王子久攻不下,差點都要放棄了,只盼着啓朝送點奴隸財帛,拿了走人。

誰知道朝廷像聾了瞎了一樣,只當看不見,別說援軍,就連補給都沒有給幽雲府送一點。

當時幽州大部分土地和城池都還在啓朝手中,若是全力一搏,最後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與其說幽雲府是被二王子攻打下來的,倒不如說是被朝廷放棄,活活被耗死的。

這一放棄,十萬軍民化為白骨,如今,便輪到京城遭此劫難。

鐵心兩兄弟興沖沖請戰:“殿下,不如讓我們明日決戰吧,一鼓作氣,沖垮城頭!”

蘇裏青格爾坐在上首,把玩着手裏一根馬鞭,對他們的請戰一言不發。

一旁沉吟不語的蘇摩,這時反而皺了皺眉:“我總覺得哪裏不妥。現在未免太順利,從蕭青冥最近的情報來看,他不像傳言中那樣無能昏庸。”

“太子殿下,我認為,越是這種時候,越要謹慎小心。”

“別忘了,第一天的時候,我們不就吃了個大虧嗎?”

他不提還好,另外兩個萬戶羅樹和格亞,一聽這話就一肚子火氣。

第一天吃大虧的,可不就是他們倆嗎!

其他幾個萬戶頓時朝他二人看過來,大王子的親信萬戶一直呆在角落裏,沒多少存在感,也沒有被蘇裏青格爾針對,部下保存完好。

他的眼神帶着明顯的幸災樂禍:“不過區區雕蟲小技,竟把你們給坑得團團轉,二王子若是知道,只怕該後悔讓你們跟來。”

“還是乖乖呆在草原放羊得好,至少不會給太子殿下丢人現眼。”

羅樹和格亞瞬間臉色鐵青。

他二人的母親都曾是燕然在草原上四處擄掠來的奴隸女子,出身不好,從小就飽受歧視。

所幸二人不甘弱者的命運,靠着一刀一槍的拼殺,成功在軍中獲得一席之地。

自從升到萬戶,手下軍士擴充編制破萬,再加上随軍軍奴,戰鬥力非同小可,他們便有了與上層貴族博弈的資本。

放在往年,随便一個滿員的燕然萬戶将領,在野外,都能把啓朝軍隊打得七零八落哭爹喊娘。

他們也不是沒有攻打過城池,按以往的經驗,架起砲車沖車對轟一輪,扛着雲梯沖殺一輪,只要打壞城裏砲車。

但凡讓他們沖上城牆,啓朝士兵一個個弱不禁風,又沒有勇氣,十個八個也不夠他們一個勇士殺的。

就算碰上難啃的骨頭,也大可四面圍困,不斷襲擊攻城,把烏龜殼一點點敲碎,叫對方寝食難安夜不能寐,在絕望中等死。

他二人哪裏想過會有如此憋屈的時候。

第一輪攻擊,沒有絲毫建功不說,還憑白損兵折将,雲梯都立不起來一架,前方沖鋒的勇士活生生在眼前消失了!

兩個萬戶加起來,把軍奴也計算在內,滿打滿算也才兩萬五,一下子就少了上千,裏面起碼有五百以上的披甲精銳!

最可氣的是,對面城牆上的啓朝士兵毛都沒掉一根,就連箭矢都沒有消耗太多,殺傷力最強的重弩車和砲車也沒啓用。

這戰損比,基本等于已方白給。

羅樹和格亞的心都在滴血,每個披甲精銳都是無數資源堆起來的,可不像那些可以随便當炮灰的奴隸。

本以為吹響了收兵號角,兩人的部下可以喘息一下退下去修整,減少損失,哪怕根據新的防禦情報調整策略也好。

誰知,緊跟着的軍令,竟是叫他們繼續佯攻,而且還要猛攻,來掩護後方大營轉移,叫啓朝守城兵多面起火分散兵力。

這下可好,他倆的先頭部隊做了趟雷的墊腳石,其他萬戶輕輕松松繞到南面,找到破綻進攻,一個比一個沖殺得猛,越發把他倆襯托得無能。

他們簡直要恨死蕭青冥和黎昌,挖陷阱幹嘛只挖一半?全部挖了多好!

“好了,都別吵了。”蘇裏青格爾揚起馬鞭随手揮舞一下,鞭尾甩在地上發出清脆的一響。

“伯父,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擔心這兩日蕭青冥故意放出假消息示弱,好叫我們放松警惕,今夜派人襲營?”

蘇摩摸着大胡子颔首:“我若是他,必定如此。”

蘇裏青格爾勾起嘴角冷冷一笑:“放心吧伯父,我早就防着這一手呢。其實,我倒是非常希望他們快點來。”

“一直縮在烏龜殼裏才令人頭疼呢。我們連續兩天兩夜猛攻,投過去的石砲消耗的太快了。”

“還有其他的攻城器械,雖然奴隸營一直在趕制,可是消耗量遠遠超過預計。”

“拖下去,對我們不利。”

他站起身,舒展一下筋骨,壯碩的胸肌把甲胄撐得滿滿當當,狼一樣的眼神精芒閃爍:

“今夜,我會親自帶人巡夜。對面若是敢派人偷襲,定叫他們有來無回!”

※※※

所謂夜間襲營,無非是趁着夜深,士兵們睡夢正酣,突然打開城門,大隊騎兵沖入敵人營地,殺個措手不及。

但若戰鬥力過于懸殊,又或者是營地早有防備,夜間襲營幾乎不可能成功,反而成了白給。

更有甚者,趁着城門來不及關閉,尾随敗兵殺入城中,就更賠了夫人又折兵。

蘇裏青格爾對自家精銳的戰鬥力自信滿滿,他夜裏親自帶兵守夜,已經是給了蕭青冥天大的臉面。

子時過去,将領們都回到自己帳中休息,到了醜時,正是士兵們睡得正沉的時候。

營地裏,巡夜的衛隊時不時來往走動。

接連兩日沒日沒夜的血戰,大家夥兒都有些疲憊,好不容易今夜能休息一晚,有些值守的兵卒,偷偷跑到帳篷角落的陰影處,打個盹躲懶。

一個燕然軍打着哈欠昏昏欲睡,另外一人推了推他的胳膊:“別睡了,聽說今晚太子殿下親自守夜,被他捉住,你可就慘了。”

那人眯着眼嘟嘟囔囔:“那些南蠻不過都是些沒種的軟腳蝦,別說他們沒這個膽子主動出城攻擊,來了也不怕,讓我眯一會怎麽了……”

身邊的兵卒正要繼續勸他,倏爾,遠方漆黑的天空,一大團冉冉升起的光團晃晃悠悠飛了起來!

“老天爺,那是什麽——”

燕然軍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确認自己沒有眼花,把月亮看成橘黃色的。

那橘黃的“月亮”越飛越高,從城樓的方向,順着大風飄了過來。

在黑黢黢的夜色裏,那閃爍的光芒尤其顯眼,下面不知還吊着什麽東西似的,長長的影子重重疊疊。

既像是某種龐大詭秘的幽靈,又像從天上掉來一顆星星。

它的出現立刻引起了燕然大軍營地的注意,起初巡夜的士兵只是茫然地看個熱鬧。

大家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同時擡頭看,誰也不知道那玩意是什麽。

有些人甚至開始恐慌,說這是閻王爺派來索集的魂魄,只因戰場上死了太多人,那些怨靈聚集在一起變成了恐怖的厲鬼,來找活人索命了!

三裏地的距離不算遠,在大風的推波助瀾下,它很快就飄到了營地正上空。

燕然士兵們終于看清了,那是無數的紙燈籠!

密密麻麻,起碼有數千盞,一個挨着一個,被用繩子和細竹竿固定,串聯在一起。

不計其數的碩大紙燈籠,組成了一大團燃燒的燈火球,每一盞燈都有一米多高,下面吊着一只薄薄的筒,裏面盛着油料。

每盞燈攜帶的油料都不多,但龐大的數量堆起來,分量也足夠驚人。

連接燈盞之間的竹竿上,還密集地挂着一些用絲綢和布嚴密包裹的布團,像粽子一樣捆得結結實實。

除此之外,那些垂落的長長的影子,自下往上看,像一串串張牙舞爪的蜈蚣,格外滲人。

也許是增加的太多負重,這些燈盞并沒有飄得太高,從城樓上飛起來沒多久,就開始徐徐下降。

“要掉下來了!”

燕然軍哪裏見過這種龐然大物,用腳趾頭想也該知道必定不是什麽好東西。

驚慌的士兵們下意識舉起弓箭就射,另外一部分人的第一反應則是轉身往旁邊跑,跑出它們掉落的範圍。

正在帶人四處巡夜的蘇裏青格爾,第一時間發現了天空上飄來的孔明燈。

他自小生活在草原上,平生頭一次南下,哪裏見過這麽誇張的燈籠,當下也有點發懵。

直到士兵們接連朝天空引弓射箭,蘇裏青格爾猛然醒悟,一把推開身旁護在他面前的親衛兵,厲聲大喝:

“不要射箭!它要燒起來了!快去準備水!”

然而已經晚了,他的吼聲瞬間淹沒在了士兵們的驚叫聲中。

無數只箭矢已然射向天空,當第一支箭矢紮破了燈籠壁,戳倒了固定的燭火時,一場大火就已經注定了。

從四面八方射來的箭,眨眼之間,就把快速墜落的孔明燈群射得七零八落。

固定的竹竿和繩子陸續斷裂開來,數千盞攜帶着油料的孔明燈逐漸解體、崩散,雪花一樣紛紛揚揚四處亂灑。

密密麻麻熊熊燃燒的大火團,如同末日的流星般墜入營地!

蘇裏青格爾扭曲的表情凝固在臉上,那個方向——正是糧草囤積的方位!

營地裏頓時四處起火,大量的油料被抛灑出來,空地的野草,密集的帳篷,那些木栅欄,甚至士兵們的頭頂。

目之所及,到處都是易燃的火點。

最恐怖的并非這些火團。

在碎裂的孔明燈群墜地燃燒的瞬間,那些被細繩捆得結實的布團,陡然爆裂炸開!

那聲響如同巨雷炸在耳邊,足以把附近的人統統震聾。

一聲接一聲密集的爆炸聲,在夜空裏傳出老遠,一下子将營地內的人和馬匹吓得驚慌失措。

大量還在睡夢中的士兵們,生生被雷鳴般的爆炸聲吓醒。

甚至來不及穿衣服,來不及拿武器,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就下意識本能的朝外逃竄求生。

這還不算完,那些一串串如同蜈蚣般的影子,正是逢年過節不可或缺的炮仗爆竹。

延時的引線燒到末尾,噼裏啪啦的爆竹聲,配合火藥包炸開的震響,形成了席卷整個營地、無差別的噪音襲擊。

恐怖的聲浪徹底刺激得馬匹群發了狂。

燕然軍本就是騎兵居多,他們的軍馬被驚吓得完全失控,直接從馬廄裏掙脫了缰繩,撒開蹄在大營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狂奔。

爆竹同時産生了大量刺鼻的氣味和煙霧,本就視線不佳的黑夜裏,火光,煙塵,爆炸産生的塵土和灰霧,熏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只能不斷的流淚。

燕然軍的營地徹底被攪亂了,沖天的火光幾乎把一片黑夜映照成白晝。

士兵們看不見,聽不見,找不到自己的上官,甚至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周圍到處都是火光,被大風一卷,火勢朝着四面八方不斷蔓延。

從天而降的燈火,恐怖的爆鳴,今晚的一切,都在他們認知範圍之外。

自從蕭青冥暗地盤算這個計劃開始,他就找人不斷制作孔明燈,測試高度和重量,還有燃燒和降落的時間。

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廢掉了無數殘次品,才終于做出這幾千盞堪用的燈籠。

燕然軍自動移動大營到下風向,幫了最大的忙。

為了确保孔明燈同時點燃升空,在甕城的空地上,上千人整整齊齊站在一起,同時引燃燈內燭火。

那場面,哪怕最熱鬧的上元燈會也不過如此。

升空時,作為主軀幹的竹竿尾部還系了一根粗繩,末端牢牢綁住,像風筝線一樣牽引着,最大程度的确保這些孔明燈不會被大風吹錯方向。

再加上燕然大軍的營地又離得足夠近,這才不至于讓孔明燈還沒飛到目的地,就被風吹燃。

最終,靠着小鹦鹉對糧草囤積方位的指引,它成功升空,順着風朝着燕然軍大營浩浩蕩蕩飄去,引起了這場沖天大火。

蘇裏青格爾雖是頭一次領軍,但他并不是盲目自信的傻瓜,相反,他對蕭青冥會在今晚偷襲,做了充分的準備。

囤積糧草的營地,被他分成了東西兩處不同的地方。

為了防止襲營的敵人沖殺進來放火,他同時命人就近打了水井,準備了不少蓄滿水的水缸。

哪怕對面的啓朝軍隊走了狗屎運,真被他們沖破重重圍攻,殺到屯糧之所,利用這些水源,也可以輕松消滅火情。

退一萬步講,哪怕燒毀了一處,還有另外一處糧草會被嚴密防護,再也不會給敵人第二次機會。

可惜蘇裏青格爾千防萬防,終究還是低估了蕭青冥。

在軍力和戰鬥力層面,或許是蘇裏青格爾碾壓蕭青冥,然而在戰術層面和認知層面,他就被對方狠狠的碾壓了。

哪怕十個燕然太子,拍馬也趕不上這位年輕的天子。

可惜的是,即便這樣費盡心機,依靠的老天爺的變數,終究還是太多。

小鹦鹉只是指引了糧草所在的大致方位,想要精準的落在具體的位置,完全依賴風力的孔明燈是不可能做到準确降落的。

孔明燈群雖沒有完全落在囤糧處,但萬幸的是,至少落在了附近,并成功引起了大火,把整個軍營徹底攪弄得混亂不堪。

※※※

此時此刻,離燕然軍營不足一裏的樹林邊。

上百號武裝到牙齒的騎兵,正靜靜立在林間,他們的馬匹都蒙住了眼睛、塞住了耳朵,嘴裏銜着馬嚼子。

包括他們自己,嘴裏全都咬着一枚銅幣,以防發出一丁點聲音。

童順偷偷派人挖掘的那條密道,還沒徹底挖掘完畢,他就被蕭青冥一劍砍了頭。

後來經由探花告知,蕭青冥就讓秋朗找人接着挖,出口正好選在此處。

借着夜色和樹林的遮掩,他們已經在此等候了半個多時辰,直到大火徹底點燃軍營。

立在最前方的三個人,正是黎昌,秋朗,以及蕭青冥最後召喚的英靈人物——莫摧眉。

這是一張低等級的R卡人物,卡牌介紹只有寥寥幾筆:

【莫摧眉,妙手空空,輕功一流】

黎昌神色沉肅,他身後的上百名騎兵,全是跟随他多年的親衛,也是身經百戰、精銳中的精銳,是在戰事的最後,用來取得奇效的殺手锏。

眼看時機到了,他深吸一口氣,朝另外兩人稍一點頭,示意衆人将一方浸濕的布巾系在臉上,以免吸入煙塵。

他在高高舉起一只手,重重揮下——

上百騎兵同時動了,動作幾乎整齊劃一,半點多餘的聲音也無,如同黑夜裏的幽靈,跟随着主将策馬躍出樹林,朝着敵人燃燒的軍營沖鋒而去。

轉眼之間,原地只剩下莫摧眉和秋朗二人。

莫摧眉樣貌倜傥潇灑,眉眼因時常帶笑顯得有些輕佻,漂亮的雙眼皮下一對桃花眼,眼眸如點星,深邃而靈動。

他一身黑色緊身勁裝軟甲,長長的頭發束成高馬尾,自然而然在一側肩頭垂落。

望着騎兵們崩騰而去的背影,莫摧眉轉頭看了看身旁冷傲沉默的秋朗,低沉沉笑道:“秋副統領,現在輪到我們上場了。”

“頭一次為我們陛下效勞,沒想到就是如此重大的任務,我還有點小緊張呢。看你的樣子,仿佛一點都不放心上?”

秋朗冷眼瞥他一眼,淡淡道:“管好你自己,若是拖累了我,我手裏的劍可不會留情面。”

說罷,他不再理會對方,催動馬镫,一馬當先率先沖了出去,一下子就已經跑出去老遠。

徒留下莫摧眉在原地吃了一馬屁股的灰。

“這厮……最先跟随陛下就了不起嗎?”他抽動了一下嘴角,揮動馬鞭立刻追着秋朗趕了上去。

這麽近的距離,對于精銳騎兵沖鋒而言不過轉瞬即至。

黎昌帶領百餘騎兵,趁着燕然軍大營最混亂的時機,出其不意出現在營地後方,悍然殺了進去。

他們人數不多,但論戰鬥力,并不輸給燕然太子身邊的親衛黑鷹騎。

對上大火中慌亂失措的普通燕然軍,簡直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幹脆利落。

黎昌率領的人馬一路行來,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如入無人之境,幾乎沒有遇到有效抵抗。

直到迎面撞上了蘇裏青格爾親自帶領的黑鷹騎。

“黎昌!來得正好!”

蘇裏青格爾簡直怒不可遏,他本來正在四處命人救火,重新組織軍隊,無奈火勢太大,整個營地亂糟糟一團。

正在焦頭爛額之際,黎昌來偷襲了!

燕然太子冷笑着拔出長槍,正要向這位聲望正隆的雍州大将軍發起挑戰。

不料斜裏突兀刺來一劍,極其刁鑽狠辣,逼得他不得不回槍格擋。

“锵”的一聲,槍與劍狠狠撞在一起!

雙方的虎口同時被震得發麻。

蘇裏青格爾手裏的槍幾乎握不住,心中大驚,回頭看過去——

明滅的火光中,秋朗單手握劍,一襲黑衣如夜,冷冷地盯着他,眉眼如同淬過霜雪。

“你該死。”

他的聲音冷酷如同地獄來使,只交鋒這一瞬,蘇裏青格爾便知,他不是此人對手。

那廂,黎昌壓根沒有理會他,見到黑鷹騎并不戀戰,他目标明确——執行陛下的命令。

燕然太子并非此行目的,他來去如風,立刻帶着騎兵們從容繞開了他們。

蘇裏青格爾無暇去追擊黎昌了,他迅速退回黑鷹騎親衛的重重保護中,揚聲道:“殺了他!”

不等他吩咐,身旁數十個親兵已經向秋朗沖過去。

秋朗完全不把這些人放在眼裏,他甚至極為難得地露出一點笑意。

那是某種被激起鬥志和殺意,面對死神也自信能戰而勝之的笑容。

“就憑你們,也配?”

冥王劍在空中劃出一道半圓,霎時間,便有敵人的頭顱高高抛起,血濺五步!

※※※

同時,燕然軍營的另一側。

一身黑色軟甲、面帶濕面罩的莫摧眉,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混入了敵人中間。

黑夜與大火是最好的保護,他如同一道虛影,在陰影中無聲無息游走。

在連續偷襲了三個燕然軍後,他成功獲知了敵人糧草的兩處具體位置。

待他趕到時,正好撞見有反應迅速的燕然軍在組織滅火。

一旁足足五個大水缸,一桶桶的水搬出去潑,他若是再晚來一步,只怕就要叫對方成功救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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