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無愧大勝
燕然大營在一夜的大火中幾乎燒成廢墟, 士兵們各個灰頭土臉,沒精打采,誰也沒有力氣說話, 只是沉默着搬運焦屍和壓垮的栅欄,又或者遠遠望着燒缺了一個角的帥帳。
周圍死寂一片, 蘇裏青格爾的怒吼聲在營地裏回蕩,聽上去分外凄涼。
他氣得七竅生煙,但又毫無辦法:“不是安排了兩處囤糧點嗎?昨天天上掉下來的燈籠, 怎麽可能燒的那麽遠!”
“還有水井呢?備了那麽多水,就為了防火,你們這群廢物!”
在他身旁, 蘇摩沉默不語, 阿木爾不敢說話,鐵心鐵木兩兄弟戰戰兢兢, 剩下幾個萬戶雖也狼狽, 但看這位嚣張不可一世的太子吃癟,又難免心中微妙暗爽。
尤其是羅樹和格亞,曾在城牆底下吃過大虧損兵折将, 之前可沒少被嘲諷和排擠, 如今可好,栽了個這麽大的跟頭, 可謂史無前例。
有虧大家一起吃,這才公平, 兩人連帶着對蕭青冥的感官都好了不少, 不愧是啓朝天子, 是個有種的人物。
全然忘了, 他們之前是如何在心裏問候對方祖宗十八代。
親兵被噴了個狗血淋頭, 煙塵熏得灰白的臉孔,更加僵硬難看,他哭喪着臉,期期艾艾:
“本來大家都在救火,可不知道從哪裏混進來敵人,也不知施展了什麽妖法,突然就地震了一樣,又是爆炸又是大火,去救火的弟兄一個也沒有活着出來的……”
蘇裏青格爾還要發火,卻被蘇摩攔住,後者蹙眉問:“是黎昌帶領的親衛騎兵嗎?絕不可能是什麽妖法,想必是對面暗藏的某種攻擊手段。”
光頭壯漢來回走了兩步,沉吟道:“沒想到蕭家天子竟如此沉得住氣,有這樣詭異的手段,忍到現在才拿出來。”
副将阿木爾有些急了:“這下該怎麽辦?昨夜那樣的天降大火,對面會不會故技重施?這根本是防也不防住的,要是天天夜裏都來這麽一招,誰受得了?”
他左思右想,想破腦袋也想不出防範火燈籠大範圍火攻的應對辦法。
若是派軍隊進攻,人數再多,他們都不怕,但那些詭異的火燈籠,根本不是人。
它們不但會燃起大火,甚至還會産生震天動地的爆炸,殺傷力比起普通的縱火,完全不可相提并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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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從天上掉下來,射箭也不是,不射也不是,總不能給大營加個蓋吧?
以後還怎麽打仗?不如幹脆回家放羊得了。
幾位萬戶不約而同皺眉,在心中腹诽。
“不,不對。”蘇裏青格爾此時也冷靜下來,“昨日那些火燈籠是順着風飛過來的,只要我們回到上風向,從北城門攻擊,那些火燈籠總不可能逆風飛過來。”
話音剛落,幾人同時陷入了新的沉默。
他們想起了為何從北面轉移到南面的原因,不就是因為北面的陷阱太厲害嗎?
難怪另一側沒有挖陷阱,原來是因為還憋着更陰損的壞招,等着他們自投羅網呢。
蘇裏青格爾深吸一口氣,忽而意識到,他們陷入了一種進退維谷的尴尬境地。
攻北面,勢必要折損更多兵力和奴隸,而且對面的攻防手段更多,此消彼長,己方這幾日積累的優勢就會蕩然無存。
反之,繼續攻南面,更是愚蠢之極,誰知道對面還有多少這樣的火燈籠,和可以爆炸的玩意?
無論選擇哪一種,都只能顯得自己像個可笑的蠢貨!
蘇裏青格爾臉色鐵青至極,長這麽大,他還是頭一次吃這種啞巴虧。
“現在,恐怕不是懊惱的時候。”蘇摩看着太子不斷變化的神色,嘆口氣道,“太子殿下,我們最大的問題是,糧草沒有了……”
蘇摩的後半句話沒有說出來,每個人都心知肚明——沒了糧草,還怎麽打下去?
幾十萬大軍,每日消耗的糧草是個天文數字,雖然後勤補給是一直在續着的,可補充糧草需要時間。
一旦囤積的糧食驟然失去,別說繼續打仗,就連撤退都不夠路上的消耗。
幾個萬戶都看向蘇裏青格爾,沒人敢主動提出退兵的建議,可那一雙雙虛弱又猶豫的眼神,已經完全暴露了內心的想法。
這是蘇裏青格爾作為太子的第一次領軍,就出師不利,他自然不願意功敗垂成。
“……我們可以緊急向周邊搜刮,或者殺一些戰馬,拖延到下一批糧草運過來,奴隸不要管他們,其他人一天一頓,還餓不死。”
蘇裏青格爾咬着牙,極力做着最後的掙紮。
蘇摩搖搖頭:“恐怕不妥。”
其他幾個萬戶也是一臉不贊同,就連副将阿木爾都忍不住想開口勸一勸。
就在此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喧嘩聲。
蘇裏青格爾壓下眉頭,拎着他的槍,大步邁出帥帳。
此刻天色已是蒙蒙亮,朝陽從晨曦的迷霧中隐約露出一弧明光,廢墟一樣的大營完全暴露在視野裏,到處都是大火燒過的煙塵和餘燼。
嘈雜的人聲亂糟糟的,不少燕然軍擠在一處,朝着遠處城池的方向指指點點。
“發生了什麽事?”阿木爾攔住一個士兵問。
士兵指着京城城樓的方向,結結巴巴道:“好像有東西飛過來——”
蘇裏青格爾和身後一衆萬戶瞬間大驚,第一反應就是對面又要故技重施,趁着他們精疲力盡的時候再燒一次大營。
他們急忙擡頭望,天空中卻是空蕩蕩的,除了冷風什麽也沒有。
“又飛過來了!”有士兵驚呼一聲。
這次,大家終于看到了對面投擲過來的東西,啓朝士兵們把投石車推了上來,裏面捆着一個一個碩大的麻布袋。
投到半空中時,麻布袋裏裝的東西一下子散開來,像是散亂的小石頭,四處抛飛,砸在離燕然大營外不遠的地方。
它們并沒有像昨天一樣引起任何爆炸和火光,于是有士兵大着膽子,跑出營地撿回來。
阿木爾看着士兵呈上來的東西,頓時驚得目瞪口呆:“這是炊、炊餅?”
士兵吞了口唾沫,又遞上來一個包裹着石頭的紙團:“還有這個……”
阿木爾展開一看——
“據聞貴軍大營夜間走水,糧草付之一炬,士兵食不果腹,朕深感痛心,遂在今日犒賞三軍,特炙烤羊羔,慰勞守城将士。”
“無奈城中糧食過于豐足,享用不盡,餘下些許吃剩的炊餅,請太子殿下和貴軍士兵務必不要客氣。”
“注:無毒。”
這招貓逗狗的施舍嘲弄語氣,看得蘇裏青格爾瞬間血壓飙升,握着紙條的手氣得直發抖,脖子通紅,腦門青筋暴起。
他狠狠将紙條撕得粉碎,洋洋灑灑抛了一地。
“蕭青冥!你夠狠!”
羅樹和格亞兩人對視一眼,忍不住開口道:“看來之前的說城內沒有糧食的情報,都是蕭家天子故意放出來蒙蔽我等的假消息。”
“不錯,他們竟然用投石車向我們丢炊餅,這不是資敵嗎?除非蕭青冥腦子昏頭了。”
鐵心怒氣沖沖:“蕭家天子是在羞辱我燕然軍,區區南蠻竟敢瞧不起我們!”
阿木爾憂心忡忡:“那日城頭上,蕭青冥說城裏有足夠吃五年的糧食,只怕并非虛言,那我們……”
還打下去嗎?
他默默瞅了瞅太子陰沉到扭曲的臉,後半句話生生咽了回去。
他不敢說,總有人敢說。
幾個萬戶中,大王子的親信率先向蘇裏青格爾發難:“太子殿下,這次出兵攻打啓朝國都,王上本來并不贊成,是殿下您力排衆議,一定要出兵。”
“現如今,我們在啓朝城外損兵折将,半點好處沒有撈着不說,反而賠進去上萬的奴隸。”
“那些奴隸可是我們最重要的財産,繼續固執下去,完全是賠本的買賣。現在糧草也沒了,依我看,這座城,短時間內不可能打下來。”
“不如見好就收,跟啓朝議和,帶着這次南下擄掠的奴隸和財帛,回去算了。”
羅樹和格亞也跟着附議:“不錯,不如就議和吧,說不定還能向蕭家天子讨些好處,大不了,條件換一換嘛,他總會答應的。”
蘇裏青格爾眯着眼,怒斥:“仗打輸了去議和,那不叫議和,那叫求饒!”
蘇摩無奈道:“不論怎麽說,至少我們現在還握着主動權,啓軍守城再厲害,也不能追出城跟我們打。”
“跟他們議和,盡量彌補一點我們的損失……是目前最好的結果了。”
“太子殿下,不得不承認,這次攻打啓朝國都,是我們失敗了。您還年輕,回去以後重整旗鼓,明年還能再來的。”
“伯父……”蘇裏青格爾怔了怔,逐一掃過衆人的臉,撐着的那口氣終于一點點散去。
他頹然垂下頭,手裏的槍重重杵在地上,敲出一聲沉悶的響聲,像是最後不甘的吶喊。
良久,他擡起頭,一瞬的頹喪轉眼消失不見,又恢複了那個桀骜不馴、狼顧虎視的燕然太子:“伯父說的不錯,我們并沒有輸給啓朝,只是暫時不想打他們罷了。”
“打與不打,皆由我燕然說了算。如此,議和便議和!”
※※※
太陽高照。
城樓上,十個巨大的燒烤架支在空地上,每個支架都綁着一只又肥又嫩的烤羊,灼熱的火舌在碳堆裏噼啪燃燒。
宮裏特地派來的宮廷大廚,穿梭在各個燒烤架之間,各種名貴的佐料不要錢一樣撒上去。
羊事先用姜絲、黃酒、當歸、肉桂、香葉等十幾種調料腌制好的,蜀州進貢的花椒、南洋舶來的孜然、辣椒面,出自寧州的冰糖。
白嫩的羊肉滋滋冒着油,不斷往下滴,光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動,濃郁的香味漂浮在空氣中,每個烤架後面都有兩個太監,拿着大扇子,不斷往外扇風。
香味順着風遠遠飄出城牆,飄到對面燕然軍大營中。
經過一晚上疲敝,燕然軍又累又餓,驟然聞到這樣的香味,肚子裏震天的打鳴的聲音幾乎傳到城樓上來。
糧草被燒毀的消息是壓不住的,早就傳的滿天飛,燕然軍中的抱怨聲此起彼伏,早已沒了前一天的趾高氣揚,憤怒,憂慮,迷茫,失措,交織在每個底層士兵臉上。
與之相對,大啓的守城士兵們人人歡欣鼓舞,連日來的焦慮、悲觀和絕望的氣氛一掃而空。
短短一天時間,攻守雙方的士氣就掉了個個。
燕然的議和書送到蕭青冥手中時,他正好踏上城樓,帶着諸多大臣,準備與衆位将士們共飲,犒勞守城士兵。
衆人一見到年輕的皇帝,紛紛跪下行禮,興奮激動之色溢于言表,萬歲山呼之聲排山倒海一般遠遠傳開,望着他的眼神盡是狂熱和期盼。
與之前僅僅出于對他身份的敬畏,禮節性的問候态度相比,不啻天壤之別。
昨夜,上千士兵在甕城齊齊點燃孔明燈,數千盞燈連接成的龐然大物冉冉升起,如同夜空裏一輪點燃的太陽。
那樣壯觀的景色,是他們一輩子都見不到一次的神跡。
它們長了翅膀一樣飛向敵人的大營,不偏不倚落在裏面,沖天的火焰幾乎把半邊夜空燒紅。
前幾天被燕然軍的進攻打的有多麽灰頭土臉,這把火就燒得多大快人心。
黎昌将軍帶領親衛兵在敵人營地沖殺的厮殺聲,幾乎響了徹夜,所有守城士兵們,無不守在城頭,為他們吶喊助威。
第二天清晨,天光亮起的時候,燕然大營已經變成了一片灰蒙蒙的廢墟,原本連綿的營帳幾乎被燒了精光,露出光禿禿的焦土地,糧垛更是被燒得空空如也。
那些兇惡的燕然軍們,像一個個煤堆裏爬出來的,慘不忍睹,看的守城士兵們哈哈大笑,眼淚都要笑出來。
直到這一刻,他們才真正相信,原來皇帝陛下承諾的七日退敵,不是穩定軍心的小伎倆,是真的要說到做到的。
蕭青冥伫立在牆垛後,一身銀亮的铠甲在陽光下微微泛着細碎的光。
在他身後,喻行舟、黎昌、秋朗等一群文臣武将擁簇着他,靜靜等待他開口。
“昨夜,真是辛苦諸位了。”蕭青冥一夜未曾合眼,精神卻極好,臉上笑意雍容,烏黑的發絲襯着血紅的披風迎風翻卷,愈發顯得英姿勃發,器宇軒昂。
“這是一場當之無愧的大勝。屬于我們大啓的勝利。”
他長眉揚起,微笑望着黎昌、秋朗和莫摧眉三人,聲音低沉而優雅:“多虧你們奮勇當先沖入敵營,我們才得到了最大的戰果,首功非你三人莫屬。”
黎昌躬身抱拳,一本正經推辭:“此戰多虧陛下運籌帷幄,臣實在不敢居功。”
秋朗一如既往的沉默高冷,只是下巴略略揚起了一點,若非蕭青冥有意觀察他的反應,幾乎注意不到。
莫摧眉笑吟吟地,毫不掩飾被誇獎的喜悅:“還是陛下給的陶罐厲害,沒想到那樣小小的一罐,居然可以造成那麽大的爆炸和殺傷,幸好臣溜得快,啧啧……”
“好了。”蕭青冥打斷了他滔滔不絕的奉承,“方才燕然太子送來的一封新的議和書。”
衆人精神一振,看來燕然真的打算退兵了。
喻行舟淡淡道:“對方要求我們賠償一百萬兩白銀,補償他們的損失。”
蕭青冥沒有說話,而是觀察着所有人的反應。
出乎他意料的是,除了秋朗、莫摧眉、張束止這些年輕人略顯怒色,黎昌皺眉不語,其他的文臣們非但沒有多少憤怒,反而露出松了口氣的慶幸。
仿佛這樣獅子大開口的條件,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似的。
明明他們剛剛才贏得了一場大勝,明明是燕然無計可施無奈求和,但在他們所有人心中,卻依然認為大啓該向燕然低頭!
我弱而敵強,燕然依舊淩駕于大啓之上。
是戰是和,都由他們說了算。而自己只有被動答應的份。
蕭青冥瞬間沉下臉,怒極反笑,他呵的一聲,勾起嘴角:“你們,已經迫不及待想要答應燕然太子的條件,想要議和了,是嗎?”
大臣們一愣,面面相觑又小心翼翼地觀察皇帝的臉色,難道陛下還想繼續打下去?
禮部尚書崔禮輕咳一聲:“陛下,這個條件還是可以跟他們讨價還價的,總比之前要求黎将軍人頭,又要求黃金百萬和年輕女眷強吧。”
戶部尚書錢雲生嘆口氣,掰着指頭數:“如果能把價錢壓到二十萬兩以內,其實比繼續打下去要劃算。”
“國庫實在捉襟見肘,繼續打下去,軍饷都耗得不止這個數,不如向城內征一次稅,眼下京城危難,相信百姓們會體諒……”
蕭青冥的神情越來越冷厲,兩個尚書打了個激靈,都不敢說話了。
年輕的皇帝右手按住天子劍劍柄,衆人吓了一跳,戶尚書勃然變色,後退了兩步,生怕皇帝因為國庫沒錢給他一劍。
預料中的暴怒并未到來,蕭青冥并不打算向他的臣子們繼續宣洩無用的憤怒。
他将腰間懸挂的長劍解開,橫劍舉起,銀白色的劍鞘在陽光下流淌着森寒的鋒芒。
“朕同意議和。”
系統板面上的幸福度僅僅只剩3%,他還有兩天不到的時間。
衆臣還沒來得及松口氣,卻聽皇帝沉穩有力的聲音緩緩道:“但是,朕一兩銀子都不會給。”
“朕,絕不向任何敵人低頭。”
禮部尚書崔禮擦了把汗:“這……只怕燕然難以答應。”
蕭青冥眼神銳利,徐徐收斂了怒色,慢條斯理笑道:“無妨,朕會讓他們答應的。”
在他身側,喻行舟靜靜凝視着他,唇角若有若無抿出一絲饒有興味的笑意。
叫那位不可一世的燕然太子低頭,恐怕比登天還難。
該如何是好呢?我的陛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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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