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懲罰與獎勵【二更】
對蕭青冥的身份, 他之前已經做過無數猜測,但哪怕最大膽的猜測,也是某位宗室或者王爺。
哪裏想得到, 本應坐在龍椅裏高高在上的天子,會纡尊降貴, 親自來俘虜營這種肮髒又混亂的地方,跟他們這些泥腿子在一起。
俘虜營中詭異地靜默了一瞬,緊跟着一陣劇烈的騷動和兵荒馬亂, 衆人又是跪拜又是山呼萬歲,周圍百姓都驚動了,紛紛過來一窺天顏。
見此情形, 蕭青冥不再繼續逗留, 将招兵的要求重新叮囑一遍,便帶着衆人離開。
俘虜們久久望着一行人離開的背影, 艱難回過神:
“那就是皇帝嗎?怎麽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樣?我的老天, 我竟然親眼見到皇帝了?我是不是在做夢?”
“皇帝會對我們這些敗兵這麽好嗎?不是都說在位的是個——”那人沒敢把後面倆字說出來,但同為幽州出身的俘虜們,心照不宣。
陸知一臉複雜地注視着對方離去的方向, 良久, 眯了眯眼,冷哼道:“施舍你一碗粥, 幾個饅頭,讓你接着給他賣命, 還要對他感恩戴德, 就是好皇帝了?賤不賤?”
“不過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一貫籠絡人心的手段罷了。”
“一些小恩小惠抵不了幽州的血海深仇, 我陸知永遠不會忘記, 朝廷和皇帝曾經如何對待過我們!”
旁人心有戚戚地嘆口氣:“話雖如此, 可是我們不過是些泥地裏打滾的小人物,又能如何?能有口飯吃,就不錯了。陸知,你還報名禁軍嗎?”
陸知狠狠咬斷嘴裏叼着的草根,撇了撇嘴,雙手懶洋洋枕在腦後:“當然要報,我倒要看看,皇帝能虛僞到什麽時候。”
其他俘虜道:“我從禁軍那聽說,這次似乎是皇帝大顯神通,打敗了燕然太子,解了京城之圍……你說,将來會不會有一天,我們能打回幽州老家去?”
陸知嗤笑一聲:“要是他能讓我們打回幽州老家,皇帝讓我給他倒夜壺,學狗叫我都認了!”
幾人哈哈大笑:“少給你臉上貼金了,想伺候皇帝,輪都輪不到你。”
年紀最小的少年兵好奇地問:“那不是太監的活嗎?陸大哥難道想當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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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又是噴笑,陸知拍了他一掌,涼涼翻了個白眼:“小屁孩懂個球!”
※※※
皇宮,紫極宮。
禦書房中,蕭青冥陸續接見了幾個武将,黎昌,葉叢,張束止等将領俱在。
身材壯碩的葉叢規規矩矩半跪在地,抱拳道:“陛下,臣奉命勤王,如今燕然退兵,戰事已解,臣請旨帶領幽字營兵馬回去邊關。”
蕭青冥靠坐在黃花梨木椅中,手肘撐住扶手,骨節分明的手指輕點顴骨,隔着書桌俯視對方埋着的頭頂,沉默良久不置可否。
幾人看皇帝的表情,不由忐忑起來。
蕭青冥忽而問:“奉命勤王,你奉的誰的命?”
葉叢一愣,當然是攝政大人的命令……但這話,他可不敢說。
黎昌心裏咯噔一下,陛下莫非想秋後算賬?
“陛下,”黎昌清了清嗓子,沉聲道,“攝政大人總理朝政,在危急情況下,事急從權,調動兵馬,也說得過去,更何況,倘若沒有幽字營這支騎兵,當日勝負只怕難料。”
蕭青冥微微颔首:“這個朕自然知道。”
黎昌蹙眉:“那陛下……”
門外傳來太監通報,攝政喻行舟在外求見。
蕭青冥一挑眉:“傳。”來的可真夠及時的。
就在數天之前,他這位老師還是不聽吩咐,徑自領着人直闖禦書房非要來見他,值守的太監和侍衛沒有一個敢阻攔,直到一場大勝,今天态度就變了。
可見權威握在誰手中,是多麽重要。
喻行舟一身玄黑色官袍,棗紅色的內襯衣領,襯得頸項尤其白皙修長,腰帶間垂落一根流蘇玉佩,随着他不疾不徐的腳步輕微搖曳。
蕭青冥一見他,便不由自主坐直身體,打起精神應對:“來人,給老師賜座,上茶。”
喻行舟照例謝過,從容入座,不知是否是蕭青冥的錯覺,對方的坐姿比起上次禦書房內的閑适自若,變得更加鄭重端正。
連茶蓋都不掀開了,只是默默端着茶,一雙黑沉的眼筆直望着蕭青冥。
“老師可是有事?”
葉叢仍舊跪在地上沒有起身,喻行舟匆匆掃過他緊張的眼神:“臣是來向陛下請罪的。”
說是請罪,他可絲毫沒有從太師椅中挪動尊臀的意思。
蕭青冥懶洋洋一撩眼皮:“何罪之有?”
喻行舟緩緩開口:“臣遺失請奏調兵奏折之罪。”
嚯,這也行?
蕭青冥嘴角抽搐,心中哂笑,喻行舟,不愧是你,真夠精的。
喻行舟輕咳一聲,在禦書房衆人無語的目光中,臉不紅氣不喘,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臣見燕然大軍來勢洶洶,擔憂陛下和京城安危,調來強援,即便不能擊退燕然大軍,也可保陛下突出重圍。便拟了一道奏折奏請陛下調動邊軍前來勤王護駕。”
“許是忙中出錯,折子報送與陛下時漏掉了。臣想着,陛下一直以來,都是令臣先行批閱奏折,兵情危急,實在容不得半點拖延,便先行将折子發出去。還請陛下恕罪。”
說罷,他還真從袖中摸出一份奏折讓書盛遞上來。
蕭青冥裝模作樣地地打開看了看,以喻行舟的心思缜密,哪裏會留下把柄被他拿捏?
從小時候起,他就是這樣,表面上,像是比誰都風光月霁的溫潤君子,将那具俊雅溫柔的皮囊剖開來,實則滿肚壞水,把別人賣了還得幫他數錢。
那時喻行舟還是他的伴讀,兩人每日都一起去上書房上課,年紀稍小一些的懷王蕭青宇也一起念書,天天黏糊糊跟在他的屁股後面,像個小跟屁蟲。
蕭青冥覺得他太幼稚,不樂意帶崽,後來也不知怎的,有很長一段時間蕭青宇就沒跟着了。
很久以後才知道,原來是喻行舟偷偷哄他說,他的皇兄天天被太多功課占據了時間,沒辦法陪他,若是真心疼皇兄,不如幫他分擔一些功課。
傻傻的小懷王哪知喻心險惡,不但每天樂滋滋幫皇兄做作業,還乖乖地上交給喻行舟幫忙檢查批改,根本沒更多時間去纏着蕭青冥。
喻行舟再拿着由自己潤筆過的功課,偷偷給蕭青冥抄,你一句我一句,不亦樂乎,于是每天兩人都有大把時間四處晃蕩玩耍。
蕭青冥覺得簡直沒有比喻行舟更好的朋友了,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除了睡覺都呆在一起,兩人都收獲了快樂,而小懷王呢?
哦,他收獲了兩人份的功課。
直到終于有一天懷王得知了真相,怒氣沖沖跑去找喻行舟算賬,誰知後者只是微笑着循循善誘:
“懷王殿下您瞧,最近您的字練好看了不少,就連您皇兄看了都稱贊,難道不是臣的功勞嗎?”
懷王:“……”
信你個鬼!
不知思緒怎麽就飄到了莫名不相幹的地方,蕭青冥想着想着,覺得有些好笑。
嘴角剛剛翹起一點,他突然意識到現在不是追憶過往的時候,連忙坐直了些,板正表情。
“葉将軍起來吧。即便如此,老師私自調兵,終究不合規矩,更何況,萬一戰局估計失誤,又或者羌奴國趁機叩邊騷擾邊境,很可能造成嚴重後果。”
蕭青冥微微前傾,撐着書桌托住下巴,慢條斯理地道:“朕當然明白老師一片拳拳愛護之心,可是朝野之中悠悠衆口,又有禦史,老師您說——朕該罰嗎?”
黎昌和葉叢都不好再說什麽,古怪的視線在二人中間看來看去。
喻行舟輕輕嘆口氣,垂下眼簾:“陛下說如何,臣便如何。”
蕭青冥終于露出一點滿意的微笑,這些天來喻行舟總是态度強硬,但凡有一點縫隙都試圖與他扳手腕。
從暗中推動逼宮、處置叛黨、禁軍統領人選,到與燕然的戰事,總是想方設法讓自己聽從他的安排。
雖然最後的結果都如了蕭青冥的意,可他的老師也從未像今日這般示弱和低頭。
他忽然很想知道,現在的喻行舟野心幾何?離游戲記錄中的80野心,還差多少?
“看在老師忠君體國,且沒有惹出大亂的份上,此事下不為例。”
蕭青冥頓了頓,慢悠悠地說出最終目的:“不過,為了老師在朝中聲望着想,還是不要再繼續插手軍務才是。”
黎昌和葉叢還有張束止等武将,同時眉頭一跳,皇帝果然還是十分忌憚文武勾連,防備着攝政的。
尤其是葉叢和張束止,更是忐忑不安,這幾年他們一直暗中聽命于喻行舟,也不知道皇帝心裏會不會有猜忌。
從前皇帝不管事,政務軍務都恨不得由旁人幫他打理了,現在突然又變成了另外一個極端,大事小事都要抓在自己手裏才好。
喻行舟沉默許久沒有說話,半晌,卻說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話:
“軍權為陛下所有,本也是應當,如果這是陛下的處罰,臣自甘遵從,只不過,陛下素來賞罰分明,既然罰了臣,那麽臣調兵護駕的功勞……”
蕭青冥忽然有種不太妙的預感。
就聽喻行舟慢吞吞地道:“陛下打算如何獎勵臣呢?”
蕭青冥:“……”
啧,果然不愧是你,半點虧不肯吃,比小時候還黑。
明明有錯的是他,居然還敢厚着臉皮理直氣壯找自己要獎勵。
他就說怎麽突然肯服軟了,原來在這裏等着他呢!
蕭青冥臉上不動聲色,心裏轉眼盤算了無數種整治對方的辦法。
喻行舟那副永遠勝券在握、淡然自若的樣子,好像這世上沒有什麽事能真正放在心上,蕭青冥就牙根癢癢,忍不住想看看那張俊美的臉孔,露出驚慌失措的表情。
那時的仇,他可都記着呢!
蕭青冥冷笑一下,正要開口,書盛正好從外間進來,快步走到他身側,低聲道:
“陛下,禁軍有變!”
蕭青冥一怔,眉骨壓低:“怎麽回事?說清楚。”
書盛道:“您之前要求清點禁軍名冊,重新整編,排查老弱病殘的事,這幾日由秋副統領在主持,秋副統領捉了好幾個老資歷的将領,要将他們下獄問罪。鬧起來了。”
黎昌面色微變,禁軍将領那些事他多少知道一些,但情況實在複雜,牽連甚廣,即便是他也感到棘手,難以處置。
“陛下,那幾個老資格的将領都是勳貴之後,背後都有靠山,秋副統領年紀輕輕驟登高位,行事只怕過于激烈……”
“哦?”蕭青冥挑眉,眯了眯眼,冷笑一聲,“他們有靠山,難道秋朗沒有嗎?”
“那些不知死活的東西難道不知,秋朗背後的靠山是朕?”
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
唯喻行舟幽幽的視線落在蕭青冥臉上,薄唇抿緊,又緩聲道:“不知這位秋副統領,是陛下從哪裏得的良才美玉,竟如此……器重。”
作者有話說:
蕭:新手登錄送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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