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軒然大波

空氣中似乎泛着一絲微妙的酸味。

蕭青冥暗自一笑, 臣子們争奪聖眷天然的嫉妒心,就連老師也無法免俗嗎?

可惜抽到SSR的快樂,他無法跟人分享, 旁人是不會懂的。

他站起身,假裝把喻行舟提出的讨要獎勵忘在腦後, 面上是一派嚴肅:“去禁軍大營看看。”

※※※

中央禁軍大營。

啓朝中央禁軍號稱十萬在籍人數,但由于中高層将領間不公開的秘密,實際人數僅七萬出頭, 後勤兵占了一萬,老弱病殘和關系戶不計其數。

按照對上不對下負責制度,高層将領稱都統, 只需控制少數幾個心腹中層指揮使, 由指揮使控制下面的百長、伍長等小軍官,從而掌控一個營上萬士兵。

在這樣的制度下, 将領有時候都不知道底下士兵确切人數, 底層士兵往往成了将領私兵,将領一言可決生死去留,士兵們只知有将軍而不知有皇帝。

将領一手提拔中層指揮使, 雙方是一榮俱榮, 一損俱損的牢固利益關系,皇帝既不認識、也無法越過将領直接微操命令指揮使。

因而每個将領的人選就變得極為重要, 背後的各個勢力,遍及地方、朝堂、甚至宗室, 也經常為了禁軍一個将領位置, 你争我奪明争暗鬥, 打的頭破血流。

畢竟掌握一個将領名額, 就相當于掌握住下面一萬兵額的武裝力量, 還有朝堂撥給的糧饷,偌大的利益面前,誰不心動?

目前的禁軍中,超過七成的将領和指揮使,來自勳貴之後,剩下的三成,也多多少少有些關系,能靠軍功往上爬的,幾乎是鳳毛麟角。

大營的空地上,此刻聚集了大量中層軍官和底層士兵們。

在此之前,禁軍副統領秋朗,正帶着手下,拿着士兵名冊,一個營一個營挨個上門要求點兵,清查空額,清退其他不符合禁軍要求的老弱病殘。

起初,衆禁軍将領們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對這位天子跟前的紅人還算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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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開後勤營,主力軍的六位将領和指揮使,紛紛親自出來迎接他,場面話說了一套又一套,又是宴請,又是送禮,希望秋朗只走個過場,大家面上過得去,也就罷了。

誰料,這位上任還不到是十天的副統領,壓根對任何人都不假辭色。

既不吃酒,也不收禮,禮物都整整齊齊堆在營地門口放着,口吻極其強硬地要求諸将領把手下士兵全部集中,給他檢閱。

他命人點燃了一根足以燃燒半個時辰的粗香,但凡沒有在香燃燒完畢前,傳令所有士兵集合的将領,統統軍法處置。

這可把禁軍諸将氣壞了,但人家身為副統領,走馬上任要求點兵,倒也不算出格。

衆人無奈,只好捏着鼻子認了,招呼心腹集合士兵。

本以為,對方只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借此豎立一下軍中威望,讓大家低頭服從他這位空降來的副統領。

不曾想,秋朗手裏拿一本名冊,竟當真派人對照名冊逐個點兵,半點也不通融,更不講究所謂人情世故。

這還得了?雖說吃空饷、喝兵血是人人皆知,從上到下,從中央到地方普遍成風的行為。

除卻貪欲作祟,人在官場,有時也需走動上下打點關系,才能拿到更好的裝備,更多的兵額。

畢竟朝廷經常拖欠糧饷,不挪扣一些,連自己都要喝西北風,哪裏還能養兵?

但人人都做,卻不代表,可以任由這個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吃掉的空饷,也不全由将領們收入囊中,大頭更多的孝敬了朝中大員,甚至宮中,這要是捅了出去,要牽連多少人?簡直不敢想象。

衆人急得火燒火燎之際,全無顧忌的秋朗已經開始拿禁軍開刀了。

第一營在籍士兵一萬,實查士兵僅七千人不到,一個都統、三個指揮使全被他當場拿下。

第二營更離譜,實查士兵僅占在籍人數六成,幾乎吃掉了一半,從都統到指揮使,也全軍覆沒,統統被抓。

秋朗掌管着紅衣衛和昭獄,恨不得立刻就要将這些家夥下獄拷問。

剩下的幾營,所有的軍官頓時傻眼,幾乎人人自危,這樣查下去,他們還有活路嗎?

大營之內,幾個将領軍官聚在一起,吵吵嚷嚷的聲音幾乎把營地掀翻。

“那個秋朗是要幹什麽?我們禁軍跟他什麽仇什麽怨?怎麽就抓着我們不放呢?”

“他到底想要什麽?錢?權?給他就是了,他要我們奉他為主,我們也沒說不配合啊!”

其中最年長的将領姓徐,祖上曾是跟随過啓朝開國皇帝的從龍功臣,身上甚至還有蔭得的爵位。

他年逾四十,與宗室郡王有姻親關系,根本沒把秋朗這個來歷不明的空降上司放在眼裏。

徐都統沉聲道:“這個秋朗,乃是陛下心腹。這次清查禁軍,很難說是陛下的意思,還是他自作主張,借着皇帝的虎皮狐假虎威。”

他手底下的指揮使左手只有四根指頭,小拇指因護衛徐都統意外折斷過,人稱外號左四。

左四皺着眉頭道:“那萬一是陛下的意思,怎麽辦?我等可是剛剛從燕然大軍手裏,血戰了幾天幾夜,才保衛了陛下和京城。”

他的話立刻引起了衆人對皇帝強烈的不滿:“可不是嘛!我們為陛下和大啓出生入死,這才幾天吶?陛下就要過河拆橋不成?”

“大家都是給朝廷賣命的苦命人,每天日子緊巴巴的,一點糧饷還經常拖欠。吃幾個空饷怎麽了?大家不都這麽幹?”

“前幾日城牆血戰,我可是幾天幾夜都沒合眼,親自帶人殺了好幾個燕然軍呢!”

其他人翻起白眼:“你就吹吧你,難道你不是待在後面,指揮底下士兵往前沖嗎?”

“好了,別吵了。”徐都統一發話,所有人都安靜下來望着他,希望他說句公道話。

徐都統目光閃爍:“我等不能坐以待斃。大家別忘了,我們都是勳貴之後,勳貴是什麽身份?那就是功臣。再說,全京城上下的百姓,都知道我們禁軍在京城之圍中立下汗馬功勞。”

“若非我們拼死抵抗燕然軍,京城早就被破了!”

“我們不僅僅是功臣之後,我們自己就是功臣!”

“你們說,陛下若是聖明,會為了一點心照不宣的小事,行那飛鳥盡良弓藏、兔死狗烹之事嗎?”

衆人一愣,繼而紛紛大喜,雙眼放光:“徐都統說得對啊!我們怎麽沒想到這一點。”

“說起來,陛下不是承諾過,京城解圍後,要犒賞三軍的嗎?難道不作數了?”

“就是!患難的時候說的天花亂墜,現在沒有賞賜不說,反而要拿我們問罪?哪有這種事!”

皇帝從前的名聲可不好聽,現在雖然得了一場大勝,但稍有差池,眼下好不容易積累的一點威望,就有毀于一旦的危險。

徐都統滿意地觀察着衆人的神色,只要大家統一立場,禁軍十萬之衆,足以威脅皇室安全。

就算是皇帝,也只有讓步,殺秋朗以平息衆怒的份。

除了他嘴上勸說衆人的這番話,徐都統心中還有一番計較。

他身負爵位,又有郡王做姻親,消息比別人要靈通得多。

他早就得知了皇帝派人在幽州俘虜中,選拔一些泥腿子青壯,編入禁軍預備營訓練的事。

又是清查名冊,又是清退老弱,又是補充新兵,皇帝整頓禁軍的目的昭然若揭。

徐都統深知這位陛下手段的厲害,內心深處,他并不想與之明面上發生沖突。

但是對方實在是太強勢了,根本一點都不顧念他們的辛勞,連個平安退休都不肯給,用過就丢,未免太過分了。

能在朝中混到高位的,能有幾個是面團捏的?

泥人還有三分火氣呢,更何況是他們這些出身就高人一等的勳貴子弟。

他們這些代表着舊禁軍勢力的一方再不發聲,向這位聲望日益隆重的皇帝陛下,顯示自身實力和分量,豈不是要被對方一點一點蠶食殆盡,生吞活剝了?

等到新軍訓練完,禁軍經過大換血,哪裏還有他們這些老資格站的地方。

還不如趁着現在,鬧個大的。

就算皇帝不肯處死秋朗,至少也得把被對方抓走的将領們放了,不再追求那些本不該追究的事。

徐都統盤算着,無論怎麽看,都是己方勝算大。

他心中大定,繼續向其他人說道:

“更何況,吃空饷這種事,牽連甚廣,我們要是完了,背後那些朝中大員、宮中貴人豈能坐得住?”

朝廷那些目中無人的大臣們雖看不起武人,但彼此利益一致時,必定會向皇帝施壓。

“聽聞前些時日,皇宮中可是剛剛經歷過一場逼宮,陛下再如何強硬,面對衆多反對的聲音,還不是照樣妥協了?”

他越說,其他将領越是覺得有理,頻頻點頭,紛紛放下心來,适才的恐慌不安之色一掃而空,露出釋然的表情。

見時機成熟,徐都統冷笑幾聲,朝着衆将領、指揮使,以及後方不明所以的士兵們,大聲道:“諸位!”

衆人的視線漸漸聚焦到他身上。

“日前,我們禁軍為陛下和大啓抛頭顱灑熱血,如今本該到了論功行賞的時候。”

聽見賞賜,底下的士兵們立刻豎起耳朵仔細傾聽。

“可是陛下身邊,有小人作祟,看不得我們禁軍立下大功,要搶奪我們的功勞,害我們非但失去了應有的賞賜,反而變本加厲,當着我們禁軍的面,抓我們的上官,殺我們禁軍的人!”

“你們說,這還有王法嗎?還有天理嗎?我們該服嗎?”

什麽?賞賜沒了?還要抓人、殺人?憑什麽?

他們不是剛剛獲得了勝利嗎?

內圈的士兵們你一眼我一語,一圈一圈傳出去,越傳越離譜。

底層士兵們不懂太複雜的事,他們只明白了一件事——有人要害他們!

幾個指揮使立刻響應,鼓動着手下士兵們大喊:“不能!不服!”

“我們要賞賜!要嚴懲小人!”

一時之間,禁軍大營喊聲震天,越來越多的士兵們被驚動。

就連從俘虜營招募的預備役士兵們,都得了消息,紛紛趕來圍觀。

陸知也跟在人群裏,朝着沖突的方向趕去。

更多人不明所以地被裹挾着,在幾個統領和指揮使的帶領下,滿懷怒氣地朝着秋朗所在的營地,殺氣騰騰地沖了過去。

一場即将波及全軍的嘩變,迫在眉睫。

這個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變亂,瞬間如同長了翅膀,随着各個營的眼線飛快向着四面八方傳遞開。

有人憂心忡忡,擔心事情變得難以收拾,有人恐懼緊張,擔心皇帝大開殺戒,有人喜上眉梢,等着看這位愚蠢的副統領和皇帝的笑話。

此時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這場禁軍風波之上。

※※※

禁軍營地中。

秋朗帶來的一群紅衣衛約莫有上十人,均着統一的制式暗紅罩甲,肩繡雙頭蛟,腰別長樸刀。

眼看着禁軍其他幾個營的将官,帶着手下好幾千士兵氣勢洶洶趕來,将他們區區十幾個人團團圍在當中,大有一言不合就要群起而攻之的架勢,紅衣衛們不由心裏發怵。

秋副統領雖武藝高強,但雙拳難敵四手,反過來說,萬一他自持武藝大開殺戒,殺傷了禁軍将士,雙方豈不是徹底結下死仇,将來如何坐得穩副統領之位?

紅衣衛們嘴裏發苦,對方人多勢大,這種時候,希望這位高傲冷硬的秋大人,可變通圓滑些吧。

秋朗并不能聽見紅衣衛們的心聲,他只是慢慢按上劍柄,面無表情,沉默地看着眼前充滿敵意的人群。

那柄标志性的漆黑長劍,寒光四溢,光是看着就叫人心底冰涼。

千軍萬馬他都不怕,豈會向這群烏合之衆低頭?

但是……

他左手還握着那本士兵名冊——皇帝吩咐的事情,他還沒做完呢。

平生頭一次,秋朗感到一絲躊躇。

徐都統上前一步,聲音嗡嗡如同洪鐘:“秋副統領,我等尊稱你一聲統領,但并不代表我們禁軍會容忍你随意踐踏欺辱!”

“我等都是抗擊燕然、守衛京城的功臣,聽聞陛下在俘虜營中,親自曾赦免了那些本該砍頭的降兵。”

“還親口稱贊他們是保家衛國的勇士,試問,難道陛下派你來,是來殺我們這些功臣和勇士的嗎?”

徐都統正義凜然的一番話,立刻贏得了身後士兵們的齊聲喝彩。

“降兵尚且被饒恕,如今不過只是一些士兵沒趕得及集合的小事,用得着揪着不放?我們的功過,自有陛下和朝廷定奪,輪不到你決定。”

“秋副統領,依末将看,勸你還是立刻将我的同僚們放了,免得傷了大家的和氣。”

秋朗冷笑一聲,握緊了劍柄。他本就沉默,更不屑做口舌之争,與這種小人詭辯。

見到他的态度,徐都統和一衆軍官們頓時緊張起來。

徐都統深吸一口氣:“看來,末将只好得罪了……”

就在雙方即将拔刀相向之際,遠遠的,傳來一聲太監的唱喏:“陛下駕到——”

衆人下意識循聲望去,高大華麗的華蓋儀仗之下,青年皇帝一身明黃龍袍,冠冕博帶,身姿挺拔,在灼灼日光中尤為顯眼。

蕭青冥在衆臣擁簇下由遠而近,看着衆人伏跪口呼萬歲,秋朗也默默矮身半跪,見到他來,便自然放開了握住劍柄的手。

蕭青冥身量本就高挑,俯視人群時,一動不動負手而立,于無聲中自有一股山峙淵渟的威勢。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平身。”

他語态從容且平和,仿佛這近乎嘩變的偌大一場沖突,和對他權威的挑釁,也不足以令他皺一皺眉頭。

徐都統謝恩起身,小心擡眼看去的目光,同蕭青冥似笑非笑的眼神對上的一瞬,方才那股依仗人多勢衆節節攀升的氣場,突然就憑白矮了一節似的。

他心中定了定神,再次細數己方擁有的籌碼,頓時又壯起了膽子。

自己不是一個人,他代表的是勢力盤根錯節的一大群利益共同體,就算是皇帝……也不能硬撼。

徐都統平靜下來,鼓起勇氣看向皇帝,沉聲開口,:“啓禀陛下,我等有一疑惑,正要詢問秋副統領。”

“哦?”

他決定先聲奪人:“不知陛下,如何看待我們這些功臣?陛下在戰前說的話,可否還算數?”

此言一出,空氣瞬間凝重,衆人屏息斂氣,四周寂靜無聲。

禁軍所有軍官和士兵們,還有新招的預備營幽州兵們,都緊張地看着蕭青冥。

陸知藏在人群中,仰着頭伸直脖子,透過人群縫隙,眯着眼睛盯着他。

秋朗抿直唇線,沉默的目光同樣一瞬不瞬地注視他。

喻行舟和一衆文臣武将,心中轉過千般念頭,也都靜靜等待着皇帝的反應。

其實眼下這種情況,最優的選擇莫過于犧牲秋朗,即便不殺,最不濟也該降職,适當安撫禁軍情緒。

所有人心中都在猜測,事态棘手至此,皇帝會站在誰那邊呢?

是力保心腹愛将,還是順勢而為,籠絡禁軍人心?

喻行舟臉上沒有絲毫不安和焦慮,他以一種飽含期待的目光,凝望着蕭青冥的側臉。

不知從何時起,他那顆早已失望到絕望的心,又隐隐重新跳動起來。

越是這種時候,內心便越會升起一絲隐秘的期待——他的陛下,這次是否還能繼續帶來驚喜呢?

半晌,衆人有如實質的目光中,蕭青冥倏爾笑了。

作者有話說:

蕭:呵,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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