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讨還公道

為了公平!

左四喊出最後一個音節時甚至破了音, 尖銳的吼聲在人群上空傳出去老遠,哪怕不用喇叭和傳話,臺下四周的士兵們也聽得一清二楚。

這個詞彙, 從未在底層士兵們的人生中出現過,陌生得叫人心酸, 像是洪水開了閘,無數士兵們騰起心有戚戚的震動。

“我們百長聽說是哪個将領的姻親,平日裏叫我們這些人給他當苦力不說, 有一次他瞧上了一個小兵的媳婦,竟然要搶,那位小兵誓死不從, 結果得罪了對方, 被狠狠打了一頓趕出禁軍,傷得床都下不了, 媳婦還是被糟蹋了, 告狀也無門,誰理會我們這些武夫呢,唉……”

“前幾月好不容易發了饷銀, 本來也沒多少, 上頭幾個軍官就叫我們給他們買酒買肉,還要跟他們一塊賭錢助興, 沒一會就輸了精光,還被破欠了一堆賭債, 家裏窮的都快過不下去了……”

“昨天我們長官私下暗示, 誰要報名參加比武, 就要送禮給他, 我們同舍的張大寶本來是大家都看好的, 可惜沒什麽錢買禮物,就佘了一串臘腸送去,還被狠狠奚落了一通,名也沒報上……”

“唉,我們這些大頭兵被上頭的欺負慣了也就罷了,指揮使不已經是了不起的大官了嗎?難道還會被人欺負?”

“這年頭,大魚吃小魚,他們平日裏不就吃我們這些小魚小蝦嗎?總會被更大的吃的……”

……

開闊的校場上,遠處穿着黑灰色軍服的士兵們,如同一片洶湧的、灰色的海,攢動的人頭破波浪起伏。

左四深深呼吸一口氣,垂在身側的雙手不斷握拳又松開,勉強壓下翻湧的情緒,擡頭看向臺階上的青年皇帝。

明黃的龍袍衣擺繡着飛舞的巨龍,是周圍黑灰色交織的人潮中,唯一一抹明亮的顏色。

蕭青冥負手伫立在臺階上,始終用一種平靜且篤定的眼神,耐心地等待着左四。

他不過靜靜站在那裏,一股堅定而強大的氣場,自然而然于他眼中沉澱,沿着四周悄然蔓延,山岳般沉穩,深海般莫測。

左四迎上這樣的無聲的鼓舞,頓時仿佛找到了依靠,整個人漸漸安定下來,那些作威作福十多年的都統們,似也沒那麽令人恐懼了。

左四勇敢地回瞪了徐都統一眼,再次朝着皇帝恭敬下拜:“回禀陛下,末将乃是四營徐都統座下指揮使,姓左,诨號左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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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将在多年前曾經是武舉人出身,後來機緣巧合,因護衛徐都統斷了一指,便跟随徐都統身邊,有将近二十載。”

“這些年表面風光,實則被其驅使如同狗彘,不僅是末将,包括末将的家人都是徐都統的雜役,不僅要伺候他,還要替他四處撈錢孝敬。”

一旁被親兵扶着的徐都統臉都氣白了,顧不得皇帝在,指着左四的鼻子破口大罵:“你胡說八道什麽!我可帶你不薄,你這個見利忘義的白眼狼!”

左四冷笑一聲,不理會他,越說越順,将這些年的老上司的貪婪跋扈和自己的忍氣吞聲,倒豆子一般盡數道來:

“他在外面借職務便利開設賭莊和錢莊,拿下面的禁軍士兵給他充當打手,禁軍如同他家開的一樣。”

“每每發下饷銀,他自己先克扣一半不說,剩下的層層盤剝完,發到士兵手裏不過堪堪果腹,這些還不夠,他甚至還要叫下面的指揮使、軍官們去他的賭莊玩樂,輸了就在他的錢莊借貸。”

“簽字畫押後,他們的就有了把柄在徐都統手裏,就算不願,也不得不事事聽從對方。”

“他有爵位在身,又有宗室姻親做靠山,根本沒人敢把他如何,這麽多年,他夥同其他勳貴都統,拉幫結派,将禁軍視作禁脔,誰敢稍微忤逆,便會遭到報複。”

“禁軍上下,大部分将士都得看他的臉色行事。名義上,黎昌将軍是禁軍統領,但黎昌将軍任職尚短,只負責操練和戰術,其他那些陰溝裏的腌臜事,黎将軍根本無暇去顧及。”

“靠着這些手段,他籠絡了一大批同夥,把持禁軍将領的升遷,調任,還有糧食和軍饷,此次燕然大軍圍城之前,禁軍空額就已經非常嚴重。其中還有許多靠着關系和塞錢,進來充數的老弱。”

“徐都統不但善于籠絡人心,還将吃空饷喝兵血得來的利潤,上下疏通打點關系,這麽多年,從來沒人敢揭發他!”

“你血口噴人!你竟敢在陛下面前誣告上官?你有什麽證據!”

徐都統臉色陰沉得幾乎能滴出水來,他渾身的傷還在隐隐作痛,一顆心不斷往下沉。

他周圍擁簇着他的其他都統和軍官們,臉上的神色一個比一個忐忑不安,只是勉強色厲內荏地破口大罵着。

蕭青冥把所有人的神色都收入眼底,淡淡笑了笑,玩味地盯着左四:“朕竟不知,禁軍中還有此等一手遮天的人物。既然從來無人敢揭發,為何你今日就有勇氣當衆揭發了呢?”

“你要知道,誣告上官的罪名,可是非常嚴重的。若是民間,不管是否是事實,都要滾一遍釘耙。”

左四恨聲道:“末将所言句句屬實,軍中無數士兵可以作證,就是滾釘耙我也認了!”

“這些年迫于無奈,末将也曾助纣為虐,當了他的鷹犬,陛下若要治罪,末将無話可說。末将也是窮苦人家出身,深知在軍中讨生活的不易,他這些年的壓迫和苛待,我都忍了。”

“末将曾考過武舉人,自問一身武藝在禁軍中也算出類拔萃,可二十年來,蠅營狗茍,被上官當做雜役使喚,從無出頭之日。”

“好不容易等到陛下開恩,末将不過想抓住這個機會,可那徐都統竟敢在衆目睽睽之下,使陰險手段,想要廢掉我。”

“若非秋副統領出手救我一命,大概現在末将已經是個殘廢之人了,軍中的殘廢,同死人有什麽區別?二十年來我自問兢兢業業從不怠惰,卻要換得如今下場,是可忍孰不可忍!”

“陛下!”左四拜倒在地,重重磕頭,激動大喊。

“我等禁軍大多都是窮苦出身,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當兵,無非為了吃口飽飯。軍中多有不平,大家夥能忍都忍了。”

“我們怕的不是一時的不公,而是,即便把身家性命都豁出去,尊嚴掃地,卻永遠都看不到半點希望!”

看臺上衆臣皆盡沉默不語,黎昌再也無法安坐,神色感嘆且愧疚,起身向皇帝告罪:“陛下……”

他剛一開口就被蕭青冥擡手打斷。

“舅舅,你也有諸多難處,朕都明白,無需多言,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樣的風氣,不是你一個将軍,或者幾個大臣有心就能改變的。”

他垂眼看着伏跪在地的左四:“你還有何要求嗎?”

左四仰起頭,大聲道:“末将雖得優勝,但并不為晉升,只懇求陛下懲治徐都統,還禁軍一個公平!”

左四一番懇切肺腑的言辭,早已在禁軍中瘋傳,徐都統多年來把持禁軍,作威作福,誰不知道?

大夥還要在禁軍讨生活,敢怒不敢言罷了。

有了一個指揮使開頭,更有聲威日隆的皇帝陛下親自坐鎮,很快,就有第二個,第三個敢于直言的禁軍站出來告發。

他們有的露出被責打得血肉模糊的皮肉,有的拿出了被強迫畫押的借條和房契地契的抵押書,各個情緒激動,每說一件惡事就有更多人響應。

告發的人越來越多,場面幾乎成了一面倒的聲讨大會,連比武都忘記了。

廣場上沸騰的人聲越來越嘈雜,最後不知誰在人群裏大喊了一聲“要公平”,千萬底層士兵的心聲在這一刻彙聚成山呼海嘯般的吼聲,氣浪幾乎要把營地掀翻。

“我們要公平!”

“懲治徐都統!”

“陛下替我們做主!”

人群開始不自覺地朝着皇帝所在的看臺擠過去,那黑壓壓的人頭攢動着,緩慢而堅定得壓過來。

負責護衛的宮廷侍衛們瞬間頭皮發麻,不斷用橫起的長槍攔在身前,勉強阻隔着這些過于激動的禁軍。

看臺上下的文臣武将臉色都變了,尤其是一衆文臣們,哪裏見過如此恐怖的場面,就算是燕然大軍圍城時,雖來勢洶洶,好歹也有一座百年不墜的堅固城池保護他們。

哪像現在,周圍連一塊磚都沒有,只有一座光禿禿的看臺,那些奮力維持秩序的侍衛們,仿佛随時都會淹沒在群情洶湧的人潮中一樣,不能給他們一點安全感。

禮部尚書崔禮的臉色有些發白:“我就說不能讓這些沒規矩的武夫得勢,萬一他們沖上來,可怎麽收場……”

戶部尚書錢雲生肥墩墩的屁股下仿佛長了釘子,坐立難安:“陛下怎能如此妄為,難道還想清和宮門前發生的事再上演一次嗎?”

他的抱怨被不遠處的張束止和淩濤等人聽見,兩人皺了皺眉,也不敢反駁。

後者黝黑的面容有些尴尬:“怎麽辦?要不把陛下勸回來吧。”

張束止夠着脖子張望一會,嘆口氣道:“陛下可不是輕易聽勸的人,再等等看情況吧。”

此刻,方才還垂死掙紮,一口咬定是誣告的徐都統,已經徹底慌了神。

他無助倉皇地左右四顧,無數雙憎恨的眼神,從四面八方射到他身上,如果這些視線可以化為利箭,恐怕他早已被射穿了無數個窟窿。

那些老資格的勳貴軍官們,都惶恐得說不出話來了。他們平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害怕過。

哪怕之前秋朗要清查名冊空額,他們也總覺得會有朝廷的大人物出面,為他們兜底。事實上,陛下也确實在此事上拿他們沒有辦法。

就在昨天,徐都統都還自信滿滿,覺得此局是他們勝陛下一籌,哪怕貴為九五之尊,也不能強行處置他們。

哪裏料到今天,皇帝居然利用左四這些不得志的指揮使,還有那些下賤又無知的泥腿子們,當衆殺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平日裏那些唯唯諾諾,被他們一個眼神就吓得不敢動的士兵們,像是突然長出了膽子。

在他們的包圍下,徐都統簡直覺得自己危如累卵,随時都可能被這些泥腿子撲上來撕碎。

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人能在這種時候救他們,連看臺上那些高高在上的朝中重臣們,都對這樣的态勢感到害怕。

那些達官貴人們更是視他們如棄子,哪裏敢在這種時候跳出來給他們出頭?

前一天,還是他們依仗自己的都統身份,鼓動底層士兵們向皇帝發難,挾人多勢衆之威,要求處置秋朗。

誰能想到才過一天,皇帝就輕松讓雙方的角色互換了。

今天被萬衆唾棄的,轉眼就成了他們自己。

徐都統等人被四周震天的喊殺聲徹底吓傻,僅剩的求生欲望,促使他們連滾帶爬地爬到臺階下,趴倒在皇帝的腳邊,聲淚俱下地哭訴:

“陛下,救救我……我知錯了!”

他一邊哭着求饒一邊磕頭:“陛下,末将家一脈單傳,求求您看在末将先祖曾是從龍之臣的份上,留我一條賤命吧!”

他剛要伸手去拽皇帝的衣角,書盛一個激靈,上去就是一腳,将他的手猛地踹開,生怕對方情緒失控暴起傷人。

“陛下豈是你這等敗類能碰觸的?”

徐統領本就受傷不輕,這下更是氣都差點喘不上,他鼻涕眼淚流了一地,絞盡腦汁地想保命的辦法。

“陛下!那些軍饷不是我一人能吃得下的,您一定還想知道背後還有哪些大人物吧?”

“陛下,只要您肯留我一命,保證不殺我,您想知道什麽,我都會告訴您的!”

越是危急關頭,他的腦子越是轉的飛快。

轉眼之間他就理清了自己的價值,對,他還有價值!

只要他對皇帝還有用,皇帝不光不會殺他,說不定還會保護他。

之前聽說曾謀害過陛下的探花郎都沒死,自己對皇帝忠心耿耿,無非只是犯了一點尋常将領都會犯的小錯罷了。

徐都統眼中重新煥發出希望的光芒,卑微乞求地仰望着臺階上的青年帝王。

蕭青冥以一種意味難明的眼神俯視他。

一旁早已豁出一切的左四,瞬間心裏涼了半截,他茫茫然看向周圍同樣憤怒的士兵們,又看到那群悄然松口氣的都統們。

他不明白,為什麽這些敗類總能找到特權。

從前依仗勳貴身份作威作福,天大的惡事也做盡,現在好不容易用自己前途盡毀為代價,換取陛下主持公道,這些人依然能保住性命。

甚至将來有一日,利用他們背後的能量東山再起也未可知。

可是那些被他們殘害過的人呢?無法在軍中立足的自己呢?

左四張了張嘴,最後只落得一聲絕望又釋然的苦笑。

看臺上,站在末尾的陸知淩濤等人,皆盡面色陰沉。

作為曾經的幽州軍士,禁軍中底層士兵們所經歷過的一切,他們都經歷過,甚至地方天高皇帝遠,來自上層的壓迫比起中央更加肆無忌憚。

陸知印象中,只記得唯一一個會為他們這些底層士兵主持公道的,只有昔年幽雲府的知府大人。

那是一個和藹的、微胖的、說話帶着一點北方口音的老爺子。

可這樣的好官,在不斷被朝廷否決幽州不可棄的上書後,最終在幽雲府破城那日,留下一封血書,懸梁自盡。

朝廷那些大官看重的,永遠只是自身的利與弊,誰會在意最底下那群人,過着怎樣的生活?

“徐都統。”

臺階上,仿佛是權衡了良久的皇帝終于開口,聲線沉穩,不疾不徐。

“依你所說,多一些線索和人證,确實能省下不少力氣。若朕僅僅為追查和索回錢糧,你或許是還有幾分價值。”

徐都統屏住呼吸,他身後那些都統和指揮使軍官們大氣也不敢出,心跳如擂鼓,只盼着一絲生還的希望。

蕭青冥略微低頭,任憑無數或憤怒、或期盼、或失望的目光披在身上,眼神始終平靜如一。

他們還來不及感受劫後餘生的喜悅,忽而聽皇帝話鋒一轉:

“但是,朕實在好奇,究竟是什麽讓你産生了錯覺,朕會忌憚你身後那些所謂的‘大人物’?”

“難道這天底下,還有比朕更大的人物嗎?”

徐都統臉色在青白後瞬間變得灰敗,宛如河床幹涸後露出皲裂的礁石。

巨大的驚惶和恐懼攝住了心髒,他們僵硬着身子晃了晃,幾乎跪不住,只能苦苦哀求:“陛下……我錯了,真的知錯了……求您看在我在守城中也盡心盡力的份上……”

蕭青冥微微眯起雙眼:“不要給自己臉上貼金了,你們的命沒有你們想的那麽重要。你們是否活着,對朕而言也毫無價值。”

“你等多年來把持禁軍,公器私用,觸犯軍法,多行不義,無數将士皆為見證。”

徐都統越來越絕望,整個人崩潰得渾身顫抖打擺子。

蕭青冥緩緩擡頭,威嚴的目光略過一張張數不清的面容。

“朕要做的事,只取決于朕想不想做,何時做,與旁人何幹?”

“正如現在,朕便要為大啓真正的有功将士們,讨回公道,将爾等就地正法,與你何幹?”

此言一出,徐都統幾人如遭雷擊,徹底軟倒下去。

四周正情緒激烈的士兵們,頓時為之一靜。片刻的震驚後,霎時間又爆發出震天的呼聲。

左四猛地擡頭,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皇帝,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蕭青冥不再理會這些人,轉身朝臺階上一步一步拾階而上,他輕一擡手,秋朗和莫摧眉一左一右自他身側齊出。

那群早已虎視眈眈的紅衣衛随即跟上,挨個将那群軟爛如泥的都統和指揮使們一一按倒。

方才在許多士兵們站出來告狀時,他們已經默默将每個人的罪行都一一記下,當衆宣讀。

紅衣衛們每宣讀一句,後方的士兵們就齊齊叫聲好,就連那些隐藏在人群裏,尚未被牽連出的中下層軍官們,都忍不住露出了羞愧和心虛的神情。

當所有罪行宣讀完畢,蕭青冥已重新站上看臺最高層。

他俯瞰下方重重疊疊的人影,成千上萬禁軍士兵們都伸長了脖子仰頭看他,所有人都在期盼着一個答案,他們等待這天實在太久太久。

灼熱的血液在胸腔中流淌,一瞬間,他想起游戲記錄中種種令人憤怒不堪的結局。

大廈将傾,衆生流離,亂世混戰,人命如芥。

冤死獄中的黎昌,屈辱自盡的淩濤,歌舞靡靡的皇室和朝臣,以及,與國殉葬的喻行舟……

蕭青冥微閉了閉眼,再睜開時,深邃的眼底是一往無前的堅定和勢在必得的篤定。

他意有所指地道:“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那些習慣了的,從來如此的,并非就是對的。改變,就從此刻起!”

他目光鋒利,揚起的右手重重揮下:“斬。”

随着他話音落下,紅衣衛們拔出樸刀,整齊劃一的動作,落在校場山所有将士們眼中,如同一幅幅慢鏡頭的夢境。

剎那間,鮮血迸濺,人頭滾滾。

驚駭帶來的死寂只是短短一瞬,緊跟着,山呼海嘯般向四面八方遠遠傳開,仿佛要把天都捅破。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看臺上衆臣們再也無法安坐,全數起身,面朝威勢煊赫的帝王躬身行禮。

陸知半跪在地,情不自禁偷偷擡頭,目光死死盯着皇帝的背影。

視線更遠處,是一具具失去了生機的無頭屍體,還有歡呼雀躍甚至喜極而泣的禁軍将士們。

在這樣震耳欲聾的山呼聲中,他耳膜如鼓嗡嗡作響,仇恨與欽慕的矛盾反複拉扯交織,全身的血液沸騰,都要逆流一般。

他忍不住想,若是幽雲府那位知府大人還在,如今是否會和他一樣心緒難言?

亦或是絲毫不歸罪于君主,更加愚忠呢?

喻行舟站在離皇帝最近的地方,默默望着他,眼神複雜難明——他的小太子,真的長大了啊……

他人的小心思,蕭青冥沒有閑工夫去細究,他示意之前大比武獲勝的将士們上前來,挑選了幾個表現突出的,給予百長、伍長等低級軍官銜。

最後,他目光轉向末尾的左四,這是一位指揮使,是從前徐都統的手下,也是他的掘墓人。

左四心情出奇的平靜,看到徐都統身死,他滿腔的怨氣終于平複了,至于皇帝如何處置自己,哪怕是處死,他也沒有遺憾。

畢竟人總要為自己做過的事付出代價,這也是公平的一種。

蕭青冥淡淡道:“雖然你首告有功,但同樣也違背過軍法,升職是不可能的,也不可能繼續做指揮使。”

“按軍規,你應當算從犯,念在你罪行不深,已經悔悟,今天又博得比武頭籌,朕暫且保留你的軍籍,貶為普通士兵,罰沒全部財産,以觀後效。”

他朝着頭頂禿禿的淩濤一指,道:“跟他一起,去刷馬廄去吧。”

左四怔住半晌,才回過神,哆哆嗦嗦伏跪在地,激動難以自已:“謝陛下開恩!”

他重重磕了幾個頭,擡頭時,一片明黃的衣擺落在眼前,霸氣的龍紋在微風中時隐時現。

蕭青冥低沉磁性的聲音自頭頂傳來:“朕忘記問了,你叫什麽名字?”

左四愕然一瞬,有些摸不着頭腦,小心翼翼回道:“回陛下,小的叫……左遇明,區區賤名不足挂齒。”

“這個名字不錯,日後就不要叫什麽诨號了,叫回自己的本名吧,就算是普通一兵,至少也該善待自己。”

左遇明呆呆望着對方漸行漸遠的背影,良久說不出話來。

無論是險些被徐都統所害時,還是壯着膽子揭露他的罪行時,亦或是剛才最絕望茫然的關頭,他都只是憤怒,并不曾軟弱。

一晃二十年過去了,他都只是四根指頭的左四,誰會問一聲他的名字呢?

他自己都快忘了,原來他有自己的名字——在他從指揮使的位置被一撸到底,成為一個洗刷馬廄的小兵之後。

微風拂在臉上頗有些涼意,他下意識抹了一把臉,摸到一把快被風幹的濕痕。

作者有話說:

喻:看吧,長得不好看就會被嘎(咔嚓咔嚓)

蕭:……(煩死了.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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