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黑夜的吻【二更】
喻行舟索性睜開眼, 望着窗外的月光發呆。
他凡事運籌帷幄,處變不驚,每日不是在計算這個, 就是在操心那個,絕少有功夫花在發呆上。
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 雖只有短短一瞬,那種幾乎無法克制的沖動,也足夠叫他心頭惶恐。
萬一被蕭青冥知道自己……不知該如何看待他, 昔日的單純竹馬伴讀,今日暗懷大不敬邪念的佞臣?
明明好不容易才重新得到對方的信任,好不容易才勉強重新擁有了過去特殊的親近……
喻行舟心中說不上是什麽感覺, 明知道但凡洩露一點端倪, 很可能就是萬劫不複的下場,多年前他早已經深切地嘗過沖動的滋味, 怎麽如今又忍不住要重蹈覆轍。
或者他不應該放任自己, 一再的追逐,他應當再壓抑一些,隐忍一些。
看着那人一步步收攏權利, 重振人心, 收拾山河,成為名垂千古的明君, 至少還有漫長的歲月可以陪伴,不應該再肖想其他才是。
可今日的失态卻像在嘲笑他的堅持有多可笑。
越是壓抑, 就是越是不甘, 越是不甘, 那股幾欲迸發的欲望就越強。
他起身披上外衣, 從衣袖中揀出那張疊得整整齊齊的詩卷, 那幾乎是他從蕭青冥手裏強搶來的,換了旁人,哪裏敢從皇帝手裏順手牽羊?
他知道,這也是蕭青冥對他的默許。
喻行舟輕輕摩挲紙面,在詩卷的最後兩句淺淺描繪,若非這是十三歲的蕭青冥閑極無聊之作,只怕他都要忍不住自作多情,當做是那人送他的情詩。
他唇邊隐隐泛起一絲笑意,那人若是也對他有意……那大概是世上最幸福的事了,光是稍微想一想,就情不自禁想要微笑。
可惜,終究是他的妄念。
他應該再離那人遠些才是……
心中這麽想着,喻行舟恍惚間聽見有人低聲談話的聲音,這才驚覺自己竟然不知不覺離開了自己卧房,走到了對面蕭青冥所居的廂房門口。
喻行舟:“……”
他忍不住在內心深深唾棄自己,真是沒救了。
廂房的門是關着的,這時人大約已經歇下了,門口徘徊的兩人卻是李長莫和穆棱,兩個技術學院的學子。
兩人突然看見喻行舟,驚得慌了慌神,李長莫趕忙朝他拱手:“學生李長莫,見過先生。”
他二人并不知面前之人的真正身份,只當他是“喻大人”府中之人。
喻行舟心頭那點酸澀的自嘲轉眼消失不見,面上神色是一貫的優雅從容。
他朝二人淺笑道:“這麽晚了,你們怎麽還沒回房休息?來找‘喻大人’是有何要事嗎?”
穆棱有些拘謹不好意思,李長莫到底出身大戶人家,比之性情更為大氣,他摸了摸鼻子,壓低聲音道:“我們都是皇家技術學院的學生,這次跟着學院的方老師過來幫忙改進冶煉爐。”
“原以為那些圖紙和技術,都是方老師想出來的,現在才知道原來是喻大人給的,這些時日,我們親眼見他他在這方面的造詣竟極為精深。”
他回頭瞅一眼廂房緊閉的房門,苦笑道:“我們對喻大人心生仰慕,想過來請教一番,可惜來得太晚,大人已經歇下了。”
李長莫一番洋洋灑灑的傾訴十分誠懇,奈何喻行舟今夜的神經格外敏感,面上态度溫文有禮,實則內心只注意到了“心生仰慕”四個字,別的一個字沒聽進去。
他把這四個字在舌尖輕輕咀嚼一遍,為何連一個小小的學子也能輕易将這四個字說出口,挂在嘴邊。
喻行舟心裏越是澀然,唇角越是笑得心平氣和:“我認為,大人或許更欣賞方大人那樣埋頭鑽研,拿出成果的人,既然大人已經歇下,兩位何不也回房歇息?”
穆棱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對呀,我們應該先做出點成績再來尋大人,今夜實在太冒失了……失禮,失禮。”
李長莫還想磨蹭一下,被穆棱連拖帶拽地拉走了。
喻行舟搖搖頭,目光又落在那扇緊閉的門扉上,他難得在門前躊躇一下,繼而失笑,他這番舉動,與方才那兩個愣頭青學子有何區別?
喻行舟暗自嘆口氣,轉身正欲回房,卻聽身後輕輕“吱嘎”一聲,廂房的門竟然打開了。
“深秋露寒,老師一個人站在外面,莫不是在賞月?怎麽不叫朕一起?”
屋裏不知何時又重新燃起燈火,蕭青冥披着外袍站在門邊。
喻行舟不由自主便微笑起來:“這月色也沒有什麽好看的,臣哪裏敢打攪陛下安眠?”
蕭青冥嗤笑一聲,把門又拉開了一些:“外面那麽冷,還不快進屋,老師如此單薄柔弱,凍着了如何是好?”
喻行舟眼角彎了彎,一轉眼就把剛才的決意都忘在了九霄雲外,提着衣擺便跨入廂房門檻。
吱嘎一聲,門又重新合攏。
時已是深秋,入夜寒意重,縣令還算細心,屋裏有上等的無煙碳可以取暖。
廂房不大,外間是會客廳堂,拱門紗簾後是一張圓桌,和寬大舒适的卧床。
蕭青冥在圓桌上點了燈,将一疊快馬傳來的信紙放在桌上,一封封拆閱。
喻行舟奇道:“陛下竟然還未就寝?”
蕭青冥從鼻子裏輕哼一聲:“朕早料到某人定是半夜睡不着,要過來逮朕,所以才等着呢。”
這話說來,語氣十分好笑,半是破罐子破摔的無奈,半是某種猜中了喻行舟心思的小得意。
喻行舟起先是一驚,下意識害怕自己某些不可說的小心思被戳破了,心髒猛地跳動了幾下,才反應過來,對方說的是不告而別離京微服出巡的事。
喻行舟看着蕭青冥的表情,忍住笑意,故意挑眉道:“陛下,何故突然離京?都不知會臣一聲,只留了封信,就離家出走,陛下馬上就要二十三歲,不是十三歲。”
蕭青冥單手支着臉頰,視線從信紙上挪開,落在對方臉上,輕笑:“朕是天子,自然想離京就可以離京。”
他放下手裏信封,往喻行舟那邊挪了挪,他立刻聞見喻行舟身上一股淡淡的白檀木香氣,那是他時常用來熏衣的味道。
淺淡而韻味悠長,聞着清新舒服,還帶一丁點提神的功效。
蕭青冥鼻尖動了動,他也很喜歡。
“當年你不也是如此待朕的?還是朕比較善良,至少給你留了信。”
“某人可是只言片語都沒有,可見平時嘴上說的好聽,什麽守候朕,都是哄騙朕的。”
沒想到蕭青冥這麽多年還是對這件事耿耿于懷,揪着不放,還無比小心眼,逮着機會就要報複回來,喻行舟啞然失笑,又微妙地提起一點隐秘的欣喜。
這麽多年的怨怼介懷,又何嘗不是多年的在意和重視?
連這種小細節都忍不住多想,自己這自作多情的毛病恐怕真是沒救了……
喻行舟暗自無奈搖頭。
蕭青冥等了半天,卻不見喻行舟繼續說些好聽話辯解,擡眼一看,他嘴角微微翹着,竟似在發呆。
蕭青冥握着筆,用筆杆那頭往對方臉頰戳去,被喻行舟眼疾手快一把捏住。
“與朕說話也敢走神,喻行舟,朕看你越來越放肆了,是不是仗着朕縱容你,就恃寵生嬌了?”
上次敢硬搶他的詩,這次又不顧他留在京裏的要求,一路追到這裏來。
喻行舟笑道:“陛下何時有寵過臣?臣怎麽不知?”
“若是陛下擔心國政,大可放心,諸事有瑾親王和六部在,還有懷王幫襯,京裏一切如常,暫無大事。”
喻行舟不輕不重地捏着筆杆,帶着對方的手腕慢悠悠晃了晃,眉眼溫柔含笑:“就許陛下任性,說走就走,便不許臣也任性一次?”
“臣的馬車可是日夜不停,為了陛下千裏迢迢趕路……”
他沖蕭青冥眨眨眼:“不正是在守候陛下嗎?”
末了,他又補充道:“寸步不離。”
蕭青冥被他逗笑,又強忍着,一把将筆杆抽回來:“你手無縛雞之力,能做什麽?倒不如盡快回京。”
喻行舟眼中流出幾分淡淡的失望:“陛下就這般想趕臣?那臣就走了。”
蕭青冥挑眉望着他。
喻行舟起身,又重複了一遍:“臣真的走了?”
見蕭青冥還是沒反應,喻行舟挪了個腳尖,忽而衣袖被扯了一下,回頭卻見蕭青冥噗嗤一下笑出聲:“既然喻大人都趕了這麽遠的路來找朕,朕就勉為其難讓你多留幾日吧。”
喻行舟看着對方那捏住自己的自得小表情,不由想起白日裏,在工人們和一衆官員面前,蕭青冥是如何游刃有餘,或收買人心,或壓迫敵人,從容化解危機。
跟面前眉眼帶笑,懶洋洋等着自己說好聽話哄他開心的模樣,實在很難聯想到是同一個人。
喻行舟簡直覺得自己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就算不能再親近一點,光是這樣看着,都覺得心滿意足。
“陛下……”喻行舟順着他的力道坐回去,慢吞吞開口,“在您那幾個近臣面前,也會如此說笑嗎?”
話一出口,他就覺得自己有點說多了,可是終究忍不住去比較,去确認。
哪怕分明沒有任何可比性。
蕭青冥一愣:“那怎麽可能?”
在打工仔面前,老板怎麽能不保持高深莫測的威嚴呢?
也就喻行舟這個知根知底的家夥,可以讓他放松地随口說些閑話,娛樂一下自己,要不然皇帝時時刻刻端着,操勞國事,也太累了。
下意識的反應似乎取悅了喻行舟,他嘴角微微翹了翹,又覺得稍微大膽一點,也沒什麽不好,反正蕭青冥似乎對此缺根弦……
喻行舟心中嘆口氣,也不知是好是壞。
“陛下此行是不是沖着永寧王府來的?”
兩人說着說着,話題總是繞不開國事,蕭青冥收斂起玩笑的神情,淡淡颔首:“算是之一吧,主要是為了寧州。”
“朕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不能繼續放任其他州府,繼續脫離中央掌控,寧州離京州最近,不如就從寧州下手……”
兩人談及公事,一說就是大半夜,回過神時,蕭青冥已經眼皮打架,昏昏欲睡了。
但他仍談興不減,拉着喻行舟不放:“……将來朕要多開幾家鐵廠,專門生産民用鐵器,尤其是繡花針,別看它小小一根,那可是暴利,賺得很……”
“好好好,開開開。”喻行舟吹滅了燈,攙扶着他,挪到後面的大床上,脫下他的外袍和鞋襪,将人塞進被子裏。
蕭青冥困得連眼睛都閉上了,嘴巴還在說個不停:“鐵器走私一定要嚴格控制……還要鹽……該死的渤海國……竟然敢占朕的鹽場……不削他一頓,就不知道桃花這麽生得這樣紅……”
“……陛下英明,明日睡醒了再削。”喻行舟忍住笑意,彎腰幫他把被子掖好。
正要起身,忽然從被子裏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袖子,幾乎是無意識地晃了晃:“別走嘛……我還……沒說完……”
喻行舟頓時被他可愛到,順着那點輕微的力道坐在床沿,靜靜望着蕭青冥漸漸睡過去的臉。
他呼吸綿長平穩,眼皮輕阖,被子裏的胸膛淺淺起伏,許是白日操心太累,這會睡得極沉,就連喻行舟輕輕撩動他的鬓發,繞至耳後也完全沒有察覺。
黑夜似乎尤為能壯膽,借着一線微弱的月光,喻行舟緩緩伸手,在他面頰上方猶豫片刻,極輕極慢的,輕觸他的眉角。
然後是鋒銳的眉骨,高挺的鼻梁,最後落在淺薄的唇邊。
他的手指不敢太重,生怕驚醒了他,又舍不得挪開,這樣親近心上人的機會,哪裏還有第二次?
胸腔裏的心髒不斷鼓噪着,白日裏那股欲望仿佛借着夜色的遮掩又湧了上來。
四下無人,只有狹窄的床,只有他和他。
喻行舟耳邊似乎都能聽見血脈飛快流動的涓涓聲,躊躇再三,他終究忍不住俯下身,屏住呼吸,一點點緩慢湊近蕭青冥的臉龐——
一個虔誠純潔,又暗藏欲壑難填的輕吻。不比一片羽毛更有分量。
它飄悠悠晃蕩在心頭,撓的人心間發癢。
※※※
醒來時天色已大亮,喻行舟不知何時已經走了,桌上有一壺泡好的清茶,溫度适中。
蕭青冥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個奇妙的夢,夢裏似乎有人在親吻他,這個夢境十分真實,甚至連觸覺仿佛都還殘留在唇邊。
像後世的童話書裏描述的騎士,那樣小心翼翼又充滿虔誠。
蕭青冥躺在床上抹了把臉,被自己這個奇怪的聯想逗笑了。
就算是騎士,也該是他吧?
他正要起身,忽然鼻尖一皺,下意識摸了摸自己嘴唇,又拉起被單嗅了嗅。
他身上有股白檀木的香氣,很淺很淡,若非蕭青冥嗅覺極為靈敏,根本不可能聞出來。
喻行舟莫非……昨夜睡在他身邊了?
總不會是,他夢裏那個親吻他的“騎士”,就是喻行舟吧?
蕭青冥一骨碌坐起身,表情越來越微妙——哈,喻行舟,怎麽可能?
作者有話說:
蕭:幹壞事被朕逮住小尾巴了吧!哼!(〃>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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