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縣衙……
縣衙後院。
倪成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彎着腰,嘴裏吐出的話漸變得緩慢,可他不敢停下,只知道自己不這麽做的話,就要換成父親來說。
地牢裏倪佚那無數次的彎腰拱手,徹底擊碎了少年的目中無人,也讓他猛然驚醒:原來骨血之情竟是這樣的沉重。
他犯了錯,就要由父親和家人來承擔後果,他如果殺了人,恐怕倪佚會用自己的命去賠。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倪成傑又有何顏面存活于世。
就在昏暗潮濕的大牢裏,倪成傑猛然醒悟,就是那短短一盞茶的功夫深刻體會到了“何為家人”這個詞。
“是我錯了,您想讓我做何事我都願意。”
一縣之長的倪佚就坐在一旁沉默不語,他在看倪成傑,也在觀察獵戶的神情。
那一下接着一下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獵戶從最初的震驚再到慌張,只花了不到十分鐘。
如此質樸的百姓,還沒談起賠償,就已先軟了心腸。
終歸還是善良之人啊!
“少爺請起吧!”就在倪佚剛剛感嘆完,獵戶就已經惶惶不安地想伸手來扶。
“不用扶!”
忽地有只手從旁邊伸出,倪佚翹起唇角,朝獵戶溫和地搖了搖頭:“這孩子被家裏大人驕縱慣了,要受些苦才行。”
話說完了,倪佚的手還沒放開,他羞愧地低下頭,繼續說着:“是我這個做父親的沒有教好孩子。”
“知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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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戶心中連最後一絲怨恨都跟着消散,同作為孩子們的父親,他深知養比生更不易,就算右手的疼痛還未消,也早起了就此作罷的打算。
“劉兄大可放心……”
看出獵戶心中的打算,倪佚卻沒有順水推舟,反而是手一揚:“把銀子送上來吧。”
管家出門前就被交代從庫房裏拿出了二十兩白銀,此時一聽,馬上就從懷裏掏出兩錠銀子捧着遞了上來。
“劉兄聽我說!”瞥見劉獵戶臉色微變,倪佚忙擡手擋住了他接下來要說的話:“三丫頭定親的人家我會親自帶着孩子去說明白,劉兄的手受傷,你家地也理應由我們父子負責種好。”
“草民不敢!”劉獵戶吓得一顫,差點沒從椅子上跌落下來。
右肩上的手拉了他一把,只見倪佚竟揚起抹祈求的神色轉頭瞟了眼倪成傑:“就讓我這個父親好好教教孩子吧!”
所以的惶恐都在這一眼中放松下來。
倪佚雖身為知縣,從進大牢開始就從沒仗着身份施壓,更是連提都沒提過自己被傷之事。
進了大牢的第一件事就是彎腰拱手,先承認了倪成傑所犯之錯,只祈求獵戶父女原諒。
原來……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為了給孩子個深刻教訓。
“我都聽您的!”劉獵戶重重點頭,憨厚老實的性子讓他從沒懷疑這是不是個陷阱,眼下只一門心思想着幫幫忙。
彼時已是盛夏之初,再過兩個月不到,就要秋收,倪佚想正好趁這個機會讓倪成傑見識下糧食究竟是如何上桌的。
這邊倪佚派人将醫治好的劉獵戶父女送回了村裏,那邊已經着手帶着倪成傑上門去與獵戶之女定親的人家道歉。
***
安江縣貧窮,事也少。
作為縣令的倪佚坐在後院等了小半天,只等到個自家牛不見了,請求衙役們幫忙去找的案子。
案子連審理都不用,只派了兩個衙役跟着農夫去了村裏附近,人還沒走出縣城,就有同村的人來報牛已找到。
眼看午時将近,後堂裏的氣溫逐漸升高,坐在一旁瞟着倪佚的縣丞只覺得熱氣不停從衣襟口冒出,後背早已被汗浸濕。
平時裏的縣令都是在自己宅子裏休息,若是有人擊鼓鳴冤才會從家裏走到縣衙升堂。
今日一早倪佚就身穿官服,一本正經地坐在後堂翻看縣城這些年來的稅收賬簿以及安江縣的縣志。
從坐下到現在都沒動過,縣丞只能從他時而皺眉時而深思的表情裏窺得一絲情況。
又一次借着扭動脖頸的機會,縣丞擡頭瞟去,正翻了頁紙張的倪佚冷不丁開口:“徐縣丞若是有事,可自行離去。”
“卑職沒事!”徐縣丞心裏一驚,手裏的毛筆微顫,一團墨汁滴下,暈開成一大團。
“那午後縣衙就勞徐縣丞主持事務,我帶着成傑去一趟劉家村。”
哐當--
是徐縣丞桌面的茶盞被掃翻,接着他手忙腳亂地移開書卷,情急之下站起身時又踩到了長袍的衣擺。
倪佚就這樣看着,等徐縣丞整理好,又才緩緩開口:“既是許諾之事,斷沒有食言的道理。”
劉家村,就是劉獵戶居住的村子。
下午既然沒事,他打算把前幾天承諾的事先處理,之後再好好養傷準備迎接秋收的到來。
腦袋上的傷口只幾天時間就已經結疤,在官帽掩蓋下,已看不出傷口的模樣。
“大人說得是!”徐縣丞整理好桌面,小心回答。
也不知是怎的,自從前幾日這位侯府二爺傳出在牢房驚天一跪後,徐縣丞反倒是覺得膽顫心驚起來。
凡是倪佚問起公事還是私事,他都不敢有半分隐瞞。
這不,一早上下來,他連自己家有幾口人孩子們在哪個私塾讀書都已全盤托出。
難道只是大少爺一時興起?
開始徐縣丞也是這麽想的,直到他無意間一瞥看到倪佚執筆在紙上寫寫畫畫了好半晌,才驚覺對方的認真。
“既已無事可做,徐縣丞可早些下值。”
倪佚收回目光,順手折起桌上的紙張起身,看對方驚慌失措的模樣,變松了眉眼輕笑道:“你大可不必如此驚慌,通過昨日之事,我只是突然覺着有愧于身上的這身官服。”
說着,倪佚指了指自己的青色官袍。
多年未練劍的原主整日沉迷于舞文弄墨與喝酒,一米七的身高本不算矮,可一身官袍硬是被他穿成了鬥篷,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更顯得本人瘦弱不堪。
伸出的手皮膚也透出蒼白,一看就是常年沒曬過太陽。
“卑職惶恐!”徐縣丞哪敢妄言,忙不跌地彎腰拱手,分明是不敢回話。
“無事!你且先回吧!”
“那……卑職告退!”
本也沒打算和徐縣丞說什麽大道理的倪佚擺手,等對方匆忙告退後,這才又展開疊好的紙邊看邊出了縣衙。
七品芝麻官,這戲稱是玩笑,卻也是縣令的真實寫照。
整個安江縣衙共有三十二人。
吃朝廷俸祿的官吏只有十四人,其餘十八人都是威遠候從侯府派來保護他的侍衛,其中不少都是家奴出身。
若是前幾日他因頭傷死了,這些家奴估計也沒法活下去。
所以,比起衙門裏的衙役們來說,侍衛們的衷心程度反而更高。
剛準備走出縣衙大門,馬上就有幾名身着灰衣的侍衛朝兩側跟了上來,領頭侍衛看到倪佚還在專心看着什麽,忙低聲禀報:“二爺,三少爺今日與那柳、古二家的少爺打了一架後跑回府內,至今還未出院子。”
“嗯。”倪佚應着,只虛虛側臉看了眼說話的人。
一張堅毅方臉配上脖頸處的刀傷,一看就不是個好惹的角色。
此人名叫倪一,是老侯爺在他年幼時就安排到身邊的貼身侍衛,若說衷心,絕對是最高的一個。
“倪一,這紙上的人,你派人好好調查調查,包括他們身遭的所有來往關系。”
薄薄的紙朝右後一遞,倪一竟然愣了愣神後才接過。
紙上是今天一早他從徐縣丞那得來的名單,其中除了徐縣丞,還有一名主簿一名典吏以及十二名衙役。
今天大半天他只見到了其中六人,典吏在縣衙大牢已經見過,那名叫張魯的主簿卻是連影子都沒有,聽夥房的衙役報告,此人只有縣令找時才會上衙門來。
看架子,倒是比他這個縣令還要大。
一個主簿竟如此猖狂,難怪縣衙裏的稅收賬簿和戶籍冊都如此混亂。
他翻看過今年的戶籍冊,發現最近一次人口更新竟然還是半年前,要說半年時間沒有新生人口的增加,倪佚覺得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麽就只有一種可能,這半年來,主簿就沒有更新過戶籍冊。
看更新日子,正好是他調任這個縣沒多久。
看來是摸清了原主懦弱好說話的性子,這才得寸進尺懈怠了公務。
那麽安江縣的人口共計三萬六千七百二十五人已是半年前的數目。
這數還不一定是正确的……
真是!一攤子事。
倪一慎重接過,折好紙張小心翼翼地放進了懷裏,許是頭一回接到任務,他似是有些擔心,又湊近了低聲問道:“二爺需要出動府裏的暗衛嗎?”
“不用,不是什麽大事,你去辦即可!”
“是!”
倪一得到任務幹脆轉身離去,身後立馬就有另一個侍衛替了上來,看架勢是打算寸步不離地跟着。
擡頭看了眼縣衙外晴朗無雲的天空,倪佚輕笑出聲:“說說吧,三少爺今日都做了何事?”
都不用指名道姓,身後的侍衛馬上把今天倪成傑的一舉一動全數報告。
短短百米的位置,他已盡數知曉了他那個纨绔兒子今天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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