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曾經滄海

他小時多病,每日做得最多的事便是裹在鴨絨被中,長久地注視着窗外。

記憶中,晉陵總是下雨。

綿綿柔柔的雨絲随風散落,青石板鋪就的街市一片岑寂,像個被夜雨洗淨鉛華的女人,露出柔婉的脖頸,靜靜地安卧在煙雨中。

似乎是五六歲時,不知哪裏來了一個算命的,說他的命格是要當做女孩養才養得大。母親信了,從此要他留發穿裙子,玩布娃娃,還給他改了名字,文卿成了文琴。

俗不可耐。

父母不知他的憤恨,一如既往忙碌,他們在醫院工作,總是忙得很晚,甚至幾夜都回不來。他跟着胖乎乎的保姆睡,在她的鼾聲中睜眼到天明。

沒有任何稱得上是愉悅的節點,記憶裏荒涼一片,全是鋪天蓋地的雨聲。

那時他沒有朋友,哦,有一個,叫小胖。它圓滾滾的,是一只蘆花雞。它只陪了他三月,被他喂得膘肥體壯,然後保姆把它割喉放血,拔毛破肚,裹着鹽巴和香料,送入了蒸籠。

父母在餐桌上誇贊保姆的手藝,開懷地享受美味,卻沒人知道那是他唯一的朋友,他摔了筷子,躲在被窩裏哭了很久。

他不想再交朋友了,如果還會有朋友的話,他一定要保護那個人。

十歲時,巷尾的破屋裏住進了穿着怪袍子的一家人。

他們賣藏藥,也會一點歧黃之術,有一些去不起醫院的人會來找他們抓藥看病,夫婦倆很和氣,帶着一個虎頭虎腦的孩子,就這麽在晉陵安家落戶了。

母親請他們一家過來吃飯,因為她想試試看,她和丈夫都一籌莫展的病,這兩個遠道而來的藏醫能否有好辦法治好她兒子的病,讓他能像正常健康的孩子那樣生活。

但他們也看不出什麽。

從娘胎裏帶出來的免疫力不足,平時精細地養着都還小病不斷,把父母愁得很。

他卻不是很在乎,生病了他可以一睡睡好久,保姆打雷般的鼾聲才吵不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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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頓飯後,那個穿着怪袍子的男孩就常常出現在眼前。

有時是晚飯前,有時是晚飯後,他從籬笆牆那邊翻進來,一臉笑嘻嘻,用奇怪的調子喊他,“琴,琴!”

傍晚微微發紫的天,淡得透明的彎月,男孩用衣服兜來一分錢的瓜子,踮着腳往他的窗子裏瞧,男孩撩着袍子,一個勁兒地說:“給你,給你,琴,給你……”

他走過去,把窗子關住。

男孩後退了一步,有些落寞地站在那兒。

他又把窗簾拉上了。

但第二天,那男孩又來了,依然殷勤:“琴,琴,給你,給你……”

他不理。

隔天起來,窗臺上,兩個黃橙橙的橘子安靜地趴在那兒。他站着看了一會兒,伸手拿進來,剝了一片放進嘴裏,涼涼的酸甜味。

後來,他常聽見有個女人在巷子裏喊,次仁,次仁平措。

他撇了撇嘴,怪名字。

平措壯得像頭小牛犢,他總是滿街亂跑,還很多話。一開始很不純熟的晉陵話沒一會兒就順溜了,他開始接一些零碎的活兒幫襯家裏,有一段時間,他走街串巷送報紙,每次小洋房的報紙,他總會拖到最後送,然後就可以明目張膽窩在窗臺叽叽喳喳一整天。

他一開始很讨厭糾纏不休的平措,只要平措在,他連書也讀不下去。平措會說好多好多事,昨天偷了阿吉的雞蛋,前天捅了誰家的馬蜂窩,今天早上又去河邊捉魚。他不想聽,聲音卻總是鑽進耳朵裏,于是他聽着聽着,書裏在寫什麽都忘了。

“琴,你見過牦牛嗎?以前我有一只白色的母牦牛,它的犄角細細彎彎的,眼睛圓鼓鼓,性格很溫柔。它跟晉陵的牛一點也不像,它身上披着長長的毛,我是喝它的奶長大的,它總是馱着我,不管是雪山還是沼澤,它都不怕,從來不會迷路。它也不怕狼,琴,你見過狼嗎?狼可兇了,有一年,狼把我家的羊崽子都叼走了……”

漸漸的,他又習慣了平措的存在。如果他不來,這一天反而會有點寂寞。

他最喜歡平措講外面的事,因為他不管說什麽,最後都會說:“等你不生病了,等我長大了,我就帶你去看草原,看念青唐古拉山,看納木錯湖,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他一開始從沒在意過病,母親總說外面危險,他從沒想過要出去。可是平措這麽說,他漸漸會夢到那巍峨聖潔的雪山,夢到長毛的牛在湖邊飲水,夢到在夜裏悄然行走的狼群。

他不再偷偷把藥倒進花盆、沖進廁所,他開始想,如果他也能像平措那樣強壯就好了。如果他真的變強壯了,以後是不是就能和平措一塊兒去爬雪山了?

這個念頭令他忍不住微笑,他想,平措你快點長大,明兒一早就長大了吧。

第二天,黃昏,平措卻送給他一罐女孩子擦臉的雪花膏。

他死死地盯着平措塞進他手裏那個小玻璃罐,他突然意識到——原來平措是把他當女孩,因為把他當女孩,才會每天不厭其煩地走到窗下,對他笑,找他說話。

“琴?”

他把那個香噴噴的玩意兒用力扔出窗外,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潔白的乳膏沾滿了泥土。

平措難以置信地望着他,很快,眼中的驚愕漸漸沉寂,這個好脾氣的少年第一次生氣了。平措垂下眸子,沉默地蹲了下來,一點一點把雪花膏從泥地裏摳出來。玻璃碎片紮傷了他的手,血混在雪花膏裏,尤為觸目。

平措眼神幽暗,不像往常那樣熱烈而溫柔,透着滿滿的失望與黯淡。這令他有些心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湧入心頭,他有些害怕又有些難過,張嘴想說什麽,平措卻看也不再看他,轉身離去。

他那時不知道,那麽一小罐雪花膏,是平措每天起早送報紙攢了大半年,才買來的。

餘後好幾天,平措都沒有再來。

他每日一起來就是開窗,連吃飯也守在窗邊,但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只覺得藥變得越來越苦,飯菜也越來越難吃,晚上的鼾聲越發刺耳,他開始無緣無故地發脾氣,摔東西,保姆都不願親近他了。

他又夢見了小胖,他興致勃勃地抓了小米去找它,卻看見它歪着割破的脖子,被浸在滾水裏,一地雞毛,兩只死氣沉沉的眼睛,盯着他。

小胖不動了,不會圍着他咕咕叫了,平措也不要他了。

一次次都是這樣嗎?莫名其妙出現在他生命裏,然後又莫名其妙走開。被抛下的永遠只有他嗎?為什麽?為什麽要走?

天又在下雨了,淅淅瀝瀝地打在芭蕉葉上,好像在哭。

他躺在床上,遙遙地聽見了平措的笑聲,連滾帶爬拉開簾子一看。籬笆牆外,平措和一群同齡的男孩走在一塊兒,拎着小桶,扛着竹竿網兜,說說笑笑,正結伴去小河邊釣魚。

路過小洋房時,平措沒有轉頭看。

他抓住簾子的手抖了抖,窗簾晃悠悠地垂落下來,平措的身影被隔絕在外。

屋子裏挂鐘滴滴答答地響,其餘再也沒有別的聲響。

他木木地爬回床,熱鬧的笑聲漸漸遠去。

那好像是另一個世界啊。

然後他就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沒有做什麽夢,眼前只有一片深深的黑暗,什麽也沒有,望不見底的空虛與寂寞将他包裹着。他有聽見母親在說話,卻聽不清在說些什麽,然後是匆忙的腳步聲,他聽見保姆被母親責備了,接着冰冷的聽診器貼在了他的胸口。

被扶起來咽下兩粒藥丸,他又睡過去。

這回做夢了,夢裏是一片茫茫的大雪,一只快要融入雪地裏的白色牦牛慢慢地走在風雪中,牛背上坐着一個人,是平措,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然後再也看不見了。

他急得大頭大汗,一個人在雪地裏跋涉,追着牛的腳印而去,可是腳印很快被大雪覆蓋了,找不到了,沒有了,被抛下的恐懼緊緊纏繞着他,令人喘不過氣。

直到一個濕冷的東西搭在他額頭,他才從噩夢中掙脫,茫然地醒過來。

一個陰影落在他身上,他費力地辨認了好久,才驀然睜大眼睛。平措前傾着身子,小心地捏着冰毛巾的兩角,手還停留在他額頭上。

見他吃驚的眼神,平措頓時有些無措,臉一點點發紅。

他卻笑了。

平措的臉立刻又紅了一個檔次,像顆成熟的番茄,連脖子根都紅透了。

“琴…我…我我我給你…釣了魚……”

平措結結巴巴地說。

他卻沒留心聽,只是垂眼去看平措絞在一起的手指。

“是…花…花…花鯉魚……”

他去掰平措的手,平措被他一碰就渾身一抖,然後梗着脖子僵在那兒,瞪圓了眼看着他用手指撫過那道被玻璃割破的傷痕。已經快好了,留下一點點粉色的痕跡。

握緊了那根手指,他疲憊地閉上了眼。

過了很久很久,他才感受到平措放松了下來,慢慢屈起全部手指,将他燒得滾燙的手,牢牢包裹在內。

手心沁出濕濕的汗,化掉了少年懵懂的心。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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