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最後的回憶

平措喜歡的是琴,是那個蓄着柔順長發,黛紫色衣裙的女孩。

可他不是。

快要十五歲的少年已經開始變聲,平措的聲音某一天就突然沙啞了起來,他比平措還要早一些,一開始他還以為自己感冒了,但後來他明白了過來。

他不再說話了。

平措看他的目光越來越露骨,有時他們會靠得很近,他能看見平措烏黑的眼眸裏倒映着自己小小的身影,裝得滿滿的。他喜歡平措專注凝望他的眼神,仿佛穿透厚厚雲層的陽光,将他籠罩,很暖,從心尖開始發熱,蔓延至四肢百骸。

可他心裏又有些怕。要不要告訴他自己其實和他一樣,都是男的?

他成日在思考着這個問題,尤其在平措傻乎乎地說要娶他之後。

平措不知哪根筋錯亂了,每天都要強調一遍他要娶他娶他娶他,好像怕他忘了似的。他一開始很氣憤,恨不得踹死這個笨蛋,然後再脫下裙子把人吓得屁滾尿流。但不知為何,不管多麽生氣與沖動,他都什麽也沒做,什麽也沒說。

後來,他就越來越說不出口了,因為他不再讨厭平措的笑平措的擁抱平措的吻。哦,是的,平措有一次吻了他。他只是如同往常每一天那樣坐在窗邊,平措也一如既往趴在窗外,沒有什麽不同,但平措喊了他幾聲,突然就把臉湊了過來。

“琴,我要娶你。”

平措壞壞一笑,抹了抹嘴角。

他冷笑一聲,差點把人揍成一個腌壞的豬頭。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在氣平措,而是氣他自己忍不住生出喜悅的心。平措靠近時,他心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腔。

被觸摸,很高興。是平措,很高興。

如果平措知道自己是男的,還會再到窗子下等他嗎?還會偷偷親吻他嗎?

一定……不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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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沒有再說話,一句話都不說。

他甚至低頭苦笑,心想,如果能瞞一輩子的話,就好了。

但這是永不可及的幻想,平措終有一天會知道,他每日都在等待那樣的未來降臨。如同等待末日審判的罪人,茍且偷歡。

或許知道他們的未來永遠不會來了,他變得膽大了一些,他會跟着平措躲過保姆的視線偷偷溜出家門,翻過籬笆牆沿着河岸一直跑一直跑,盡頭有一片山坡。

上面開滿了不知名的小花,淡黃色,還有藍色的蝴蝶,很小一只,會悄無聲息地停歇在行人的頭發上。

夏天他會和平措坐在那兒吃芒果,沾得滿手又黏又黃,平措會拉過他的手腕,伸入嘴中,一根根舔盡。那時不懂,但多年之後他時常會在孤身一人的夜晚想起平措那時的眼神,微翹的眼尾從下往上挑着看人,舔着濕濕的手指,鮮紅的舌尖若隐若現……

想着想着就呼吸急促,下腹火熱。

他們有時還會竄到街上,平措攥着他那幾個銅板,給他買了風車、糖人、棉花糖。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吃完,牽着甜膩膩的手沿着屋檐走在暮色中。

最後一次,他硬拉着平措跟他進了照相館,這家夥吓壞了,一個勁說靈魂會被黑盒子攝去,被他揪着耳朵才勉強照完。

出來後,平措看了一眼就不敢看了,嘟嘟囔囔地念起藏經來。

照片上,身着女裝的他一副蠻橫的模樣,揪着哇哇亂叫的少年,定格在灰白色的年代。他把那小小的照片貼身珍藏多年,靠着它強撐過之後血腥淋漓的歲月。

是的,他終究還是沒有等到時光拆穿他的秘密。

亂世突然降臨了。

戰争令安和美好的晉陵變成了可怕的修羅場,平措的父母被倭人當街砍殺。他得知消息後第一次忤逆父母沖出家門,但平措的家已經沒了,先是被飛機轟掉了一半,剩下那半很快也被鏟平,只剩下一片凄涼的碎瓦爛磚。

他站在那兒,下雨了,天一點一點黑下去,侵略者趾高氣揚地來來去去。

平措不知所蹤。

不久後,他也要跟随父母出國避難,開船前,平措忽然出現在碼頭。

他們在人群中遙遙相望,大風卷起了岸上少年洗得發白的長衫,身體單薄。他看着平措,心中第一個念頭竟然是,瘦了好多。

“我參加紘軍了。”

這是最後的告別嗎?

他站在船頭,腳下晃晃悠悠,他好想奔下去,可是他不是孤身一人,身後還有養育他多年的父母,不可抛棄。

“別死。”他只能這麽說。

“我不會死……”

——我不會死。

快要接近離山的路了,他跌跌撞撞地奔逃着,鼻腔中滿是鮮血和焦糊的味道。

要盡量跑遠一點,把他們引得遠一點,再遠一點。

——我會活着等你回來,帶你回草原,在納木錯迎娶你,我要給你蓋一個又大又漂亮的帳篷,我要和你養一大堆的牛羊,我要和你生一大堆的孩子……

傷口流出的血一點一點染紅了藍色軍衣,眼前也跟着出現一片模糊的血色,他靠在一塊岩石上低頭咳嗽。謹慎的腳步聲從四面八方傳來,他被包圍了。

靠近的腳步很雜亂,他引來了很多人,很好。

他抵在山岩上的身體緩緩倒下,身後的岩壁上擦出一道血痕。

——終于結束了。

“砰——”“砰——”“砰砰砰——”

密集的子彈掃射過來,破開了血肉,穿透了骨骼。接連不斷的破空聲,有如滂沱大雨。

就像是那年,擊打在芭蕉葉上的大雨。

“等我長大,你跟我回草原吧!”

漲紅臉的男孩鬥膽抓住了他的手腕,大聲宣告:“我會掙很多很多銀元,會給你搭一個又大又漂亮的帳篷,我要在納木錯湖邊娶你,和你養一堆的牛羊,生一堆的孩子!”

平措你好吵啊!

這麽想着,他失去血色的唇角卻向上牽動着。

“跟我回草原好不好!我要娶你!我一定會娶你!你想養黑羊就黑羊,白羊就白羊,我都聽你的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好。”

他微笑,安心地阖上眼。

三年後。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了一些錯字,對不起僞更,今天寫完,稍等。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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