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魇
清晨,赤虎叩門,身後跟着琉璃。
段佩容點化的妖獸便是他們,也只有他們。與其說是點化不如說是收養,那年段佩容不過一百八十年修為,随師兄出山降妖,路經一片幽林,發現那裏血流成河屍橫遍野,滿地野獸肢體,他在血泊中發現這兩只初生不久的小獸,頓覺可憐,師兄知他心底軟,見不得這些慘事,還是勸他少管這些妖獸的事情,以免招惹麻煩。段佩容哪裏聽得進去,見那小虎和小兔毛茸茸一團,心便化成一灘水,放不下來了,便收養了這兩只小獸,開始當做寵物養着,後來見這兩只小獸都有靈性,得他指點能幻化人形,就收成了徒弟。後來,修為高了,與流雲一戰名揚六界,卻落了傷殘,便再沒收過徒弟。
這兩只妖獸跟了段佩容近百年,一直服侍左右。赤虎身高八尺,肩寬體闊,皮膚麥色,濃眉虎目,鼻挺唇薄,發色棕紅交錯,不是很長帶着些卷。他身後的琉璃雖與他都是近百歲,卻看似像個十五六歲的孩童,小了赤虎整整兩圈,個頭剛及赤虎肩膀,一頭嫩黃柔軟毛發不長不短披在肩頭,更顯得稚嫩。圓臉肩窄,唇紅齒白美少年,一雙血紅的玻璃眼煞是好看。
段佩容受傷後便不适合再出山降妖除魔,他在十三星陣中的位置已經被後輩中一名極具天賦的仙道頂替。他落了閑,便在煉爐宮煉藥,專研法術,教教這兩只妖獸修煉。
赤虎在門口喊了一聲:“師父。”聽見回應,便推門而入,琉璃端着一盆清水緊跟着。
段佩容平躺在床上,手裏捧着黑色錦囊玩着,見兩人進來,才小心将錦囊放在床頭。
赤虎彎腰,段佩容一只手勾着他的脖子,一只手撐着床沿,身體平躺一晚僵硬的厲害,單單是坐起這樣簡單的動作,就疼得一頭薄汗。赤虎小心翼翼托起他的身體,在他身後塞了幾個軟枕,讓他靠坐床頭。服侍他穿上衣袍,然後坐在床尾幫他揉捏僵硬的下肢。琉璃送上漱口水,等他漱完口,給他擰了一個帕子遞過去。
蛟龍的牙齒和爪子上都有特殊的毒液,段佩容左腿被咬斷,右腿被流雲一爪子拍碎了膝蓋,深可見骨的爪痕從膝蓋一直蜿蜒到腳踝。毒液無法清除,三十年的時間已經腐蝕了他腰腿的經脈。所以骨骼雖長好了卻常年痛着,痛着痛着也就習慣了。白日倒也能忍着,不過睡了一覺腰身和右腿變僵像根木頭,必須舒活筋骨才能彎曲。
段佩容疼的一頭汗,接了帕子擦拭,也不哼哼。
琉璃靠坐在床邊,幫他捏着腰,左看右看,心性好奇,問道:“昨夜那只妖力高深的尊者呢?”
白狐在錦囊裏睡得舒舒服服,他的靈力被一汪水靈環繞,渾身上下舒服的讓他想打個滾。
這會兒聽見聲響,也懶得動彈。錦囊的符咒隐去了他的妖氣,他不冒頭,絕不會有人發現端倪。而他,也不會伸出頭來。開玩笑,自己現在的模樣被人看了,豈不是有失千年修為,傷面子。
段佩容腿上很疼,卻從不會遷怒他人,疼的狠了,只是輕聲對赤虎說:“輕點。”一只手在左腿斷處輕輕捏着,對琉璃微微一笑,淺淺的笑渦讓人看着心情舒服。
琉璃見他光笑不說,嘟了嘟嘴巴,不再問了。自己師父的脾性他是知道的,看着老好人,可是有性格呢,他不願說的,撬開他的嘴巴也問不出一二。
赤虎不像琉璃,他面相成熟,性子也成熟。他一直默不出聲,幫着段佩容舒活了右腿,擡着他的小腿試探性的彎曲了一下。段佩容右膝碎裂,傷勢嚴重,用了靈丹恢複,卻無法恢複如常,落了傷殘,彎曲弧度有限,一拉一伸簡單的動作,三十多年了,竟還是疼得他手一顫,倒在身後軟枕上。
琉璃趕忙托住他的腰身扶起段佩容,幫他擦了擦面上汗珠,這每天早上必吃之苦終于告一段落。從腰間拿出一把梳子,利索的将他齊腰的墨黑長發在頭頂绾了一個髻,用一根木質發簪固定住,利利索索的更顯段佩容面容清俊。赤虎給他穿上白襪,套上黑色的布鞋,起身将輪椅推到床旁,然後畢恭畢敬的站立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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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轉身,端着臉盆離去。
段佩容撐着身子移到床邊,搬動右腿坐在床沿,腳掌虛軟的踩在床榻上。他轉身,從枕旁拿起兩件物事,一件就是那黑色的錦囊,照例将它系在左腰。一件是一長串鈴铛,每個鈴铛只有大拇指蓋大小,大部分是程亮的銀色,偶爾穿插了幾個暗無光澤的黑色。數量本來有五十個,現在只有四十九個,不過這一個之差,除了段佩容,沒人清楚。将它系在右腰,閃着銀光的物件一直垂到腿旁。
系好随身寶物,段佩容一手撐床,一手撐椅子扶手,腰身用力穩穩坐入輪椅。赤虎推着段佩容出門,院子裏一群小道士正在打掃,見了他停止動作端正的鞠躬:“十三師叔早。”
段佩容點了點頭,繼續前行,進了轉角的房間,裏面一張圓桌,琉璃已經擺好了碗筷。赤虎将他推到桌旁,在一旁坐下,琉璃也入座,如往常一般吃起早飯。
白月冒了一點頭,看着用餐的三人,不,三個都不算人,半人兩獸,心裏嘲諷,看着這三貨吃的那麽認真,還真當自己是人呀,還得一日三餐的?
這神仙、妖怪的當然也會餓,也會有七情六欲,生老病死。與人的區別是不用一日三餐,三五天的吃喝上一頓便成,修為越高的,饑餓感越少,最後只需吃點仙果甘露之類便可延續生命。白月千年修為,若不是身邊那群小妖精時常獻些新鮮蔬果,酒肉的,他只需半年尋些吃食即可。
這麽一本正經吃早飯的修仙人,他還真沒見過,心裏不免嘀咕,這人修為不淺呀,不會還三餐必吃吧。他擡頭瞥了一眼,從他的角度正好看見那人耳廓和脖頸的曲線,喉結微微凸起,下巴尖尖的,眉眼溫溫柔柔,連吃飯都是那麽的斯文。
段佩容低頭,對視上他的目光,微微一笑。趁着赤虎和琉璃不注意,用手指拈起一顆花生,沒等白月反應過來就塞進了他的嘴裏。
白月此時只有巴掌大,一顆花生便塞滿了一嘴,兩個臉頰鼓了起來,模樣煞是可愛。段佩容眉眼輕動,“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赤虎和琉璃擡眼看他,琉璃問:“師父,有什麽可樂的事情麽?”
段佩容斂了笑,很認真對他說:“今早這花生很好吃。”琉璃趕忙夾了一筷子,細細品嘗,沒覺出和往常什麽區別。
白月縮回脖子,惡狠狠的嚼着花生,心裏把這花生想成了段佩容。在他看來,段佩容的這一舉動,絕對的僭越。好歹已經修為千年,這區區幾百年道行的小道竟然敢冒犯他,好像他伸頭出來是為了讨那一口吃食。
白月性子孤傲,冷淡,甚至有些小心眼……這口氣他是憋不住的。
果不其然,段佩容剛剛回屋,便覺得腰間錦囊開始晃動,由慢到快然後開始劇烈。段佩容微微一笑,雙掌合十,分開時掌心之間一張水靈化作的道符飄了起來,貼到了緊閉的房門上,将這間屋子做了一個屏障,與外界隔絕起來。接着他才一抖錦囊,裏面的妖狐瞬間躍出,“砰”地一聲變大。
段佩容有了經驗,趕忙驅動輪椅避到了角落,輪椅險些又被推翻。他見白月雙目赤紅,九條尾巴高高豎起頂着房梁,因為太長被迫彎曲,蓬蓬松松的。他的尖牙幾乎貼着段佩容的臉頰,低聲道:“區區小道竟敢戲弄本座。”他的聲音掀起劇烈的音波,若不是結界護着,只怕段佩容身後的那堵牆就倒了。
音波化作刀子襲來,段佩容偏了偏頭,手掌在面前一揮,擋下大部分利刃,卻還是避讓不及,白皙的面頰上落下一處劃痕,慢慢滲出血來。段佩容面不改色,用手背抹去血跡,雙手抱拳,很誠懇的說道:“多有得罪望尊駕諒解,實在是太過喜愛尊駕元神,一時忘形了。”
白月見他态度誠懇,若是繼續計較,便顯得自己小氣了些……雖然他本身的确小氣……于是冷哼,化為人形,俯下身子直視段佩容眼睛,一雙細長的桃花眼冷若冰霜,瞪着一雙如畫明眸冒着寒氣。段佩容與那張極富誘惑力的臉近在咫尺,溫熱的鼻息拂過他微涼的面頰。那人聲音低沉,頗有些狠狠道:“念你助我渡劫,否則,依我脾性早就捏死了你。”
“那多謝尊者了。”段佩容又抱拳鞠躬行了一個禮,身子剛彎便重心不穩,趕忙用雙手握住了扶手,擡起頭時依舊淺笑,嘴邊淡淡兩個笑渦。那眉眼溫潤舒适,就像夏日的清風,冬日的暖陽,清清淡淡卻很是舒服。
白月消了火,多看了一眼那淺色唇瓣旁泛起的笑渦。他坐到床沿,微皺眉頭道:“你那破錦囊我是不會再進去了。”
段佩容正想解下錦囊将他重新裝回去,聽他這麽說,想想也是,尊重個人意見,道:“也成。”他靠着椅背,身子微微往右邊傾斜,手中多了一小撮狐貍毛。白月面上平靜,心裏卻暗自驚訝,剛才兩人距離雖近,但在他無知無覺拔下一搓毛……他眯了眯眼,心想,這殘廢當真有些本事,幸而是個殘廢,不然當真是個不容小觑的角色。
段佩容将狐毛放在掌心,頓時掌心冒出一股藍色火焰,狐毛消失在藍色火焰中,他将手掌貼在額際,合上眼,複睜眼道:“三日後你有一劫,怕就是天劫了。屋子已被我用結界封鎖,尊者可以安心住下,我三日後過來。”說完,驅動輪椅開門而出,門合上,藍色的符咒閃起幽藍的光。
院子裏赤虎正在練習拳腳,琉璃偷懶,站在一旁叉腰指指點點。兩人見師父出來,赤虎趕忙過去推輪椅。琉璃一眼就瞧見了段佩容臉頰上的傷,還在冒血珠子,頓時叫道:“師父,你受傷了。”赤虎趕忙俯身查看,見傷口不深才放了心。
琉璃大驚小怪,沒大沒小的嚷嚷:“怎麽弄的,這片刻功夫便挂了彩,誰那麽大膽子,敢傷我師父面頰。”他邊叫着,邊俯下身子,伸出尖尖舌頭舔在傷口上,将血珠子舔了幹淨。他本是一只兔子,還未修得人身時,便有了智慧,每日被段佩容抱着,就喜歡用舌尖舔他。這毛病,一百年了,還是沒改。
段佩容被他舔了一口口水,卻沒有臭味,散發出一股淡淡的好似桂花的香氣,他揉了揉琉璃柔軟的金發,疼自家兒子般寵溺道:“這麽大的人了,還不改這毛病,被別人看去還不笑話。”
琉璃蠻橫道:“誰敢笑我,摳了那人眼珠子。”突然發現被自己師父偏了主題,趕忙拉回來道:“這傷……”
段佩容知道琉璃刨根問底的習性,笑眯眯的想了想,悠悠道:“被一只貓撓的。”說完讓赤虎推他去煉爐房,邊走邊說:“最近煉了一爐仙藥,這三日正是關鍵,咋們就守着爐子吧。”
赤虎回答:“是。”
琉璃一路上苦思冥想,追着段佩容問:“哪來的貓,這麽厲害,還能傷了你。”又說:“哦,師父,你定是看人家毛色漂亮,又想抓了來,才被撓的吧。”
段佩容微笑不語。
白月閑來無聊,上床打坐,漸漸進入朦胧狀态,結界內異常安靜,不多時便沉沉睡去。
他睡了很久,原本內心安寧,氣息平穩綿長,睡着睡着,突然心口緊了一下,接着腦海中閃現了一些畫面,從模糊到清晰,他知道自己入夢了。
他做了一個夢,夢裏有個少年跟在他的身後喊他“哥哥”,他轉身,烈日當頭,晃花了他的眼睛,看不見少年的面貌,只看見那少年嘴邊有一個淺淺的笑渦,以及身後九條烈陽似火的紅尾巴。然後……零零碎碎好長的夢……笑聲、歌聲、歡呼聲……打鬥聲……肢體糾纏……最後的畫面是他滿身血,手上拽着一條帶血的紅尾巴……夢好長好長……他聲嘶力竭……怎麽也醒不過來……突然一個溫潤的聲音響起“白月,醒醒”……然後夢醒了,睜開眼,與一人對視上,那人眉頭微蹙,緊張的抿着嘴,泛起嘴角的小渦,那一瞬間什麽畫面重疊了,讓他瞳孔猛烈收縮,伸手抓住了那人的脖頸。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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