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莊周夢蝶

段佩容走在一片草地上,暖陽透過茂密枝葉,斑駁的樹影落在身上,随着風輕輕的晃動。沙沙的響聲好似樂曲,讓人心神寧靜。綴滿的野花星星點點散落在地上,一眼望不到盡頭,段佩容想,是誰的夢這般的美麗。

是的,他入夢了。

段佩容很小就發現,他的元神能入夢。他第一次入別人的夢時,不到十歲,他咿咿呀呀爬入了別人的夢,撒了泡尿,結果那人病了幾天。剛開始他并不覺得奇怪,只道是自己做了一個夢,夢見了熟悉的人。三十年歲時,有一次他入了蓬萊仙人的夢,看見師父正在打坐,于是好奇的過去拔蓬萊仙人長長的胡須,結果夢中的蓬萊仙人被岔了真氣,口吐鮮血,散氣的時候将他震飛,落地時一陣劇痛,他便醒了。醒來發現,自己無法動彈,左手劇痛,他偏頭,竟然看見左手以奇怪的姿勢擱在床上,竟然骨折了。他當時太小,疼的“哇哇”直哭。

慧娘從夢中醒來也是吓了一跳,趕緊出去找人幫忙,不一會段佩容看見蓬萊仙人跌跌撞撞的跑了進來,嘴角還有未幹的血跡,一臉的震驚,自言自語的看着段佩容,喃喃道:“紫菱傳人……這不可能……”

後來,蓬萊仙人給他施了一個符,他便很少入別人的夢了。蓬萊仙人告誡他,這事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了,那印記也別讓別人看見了。還有,這元神入夢相當危險,你若是不能駕馭別人的夢,将會對你的身體造成反蝕,所以,若是入了別人的夢,記着切不可貿然行事,趕緊的出來。

段佩容确實好多年都沒有入過別人的夢了,好似斷了腿之後便沒有入過。這會兒雙腿踩在地上的感覺,他竟然不願意就這樣離去。他用左腳踩了踩地面,柔韌的青草在腳下的感覺清晰地傳到腦中。他有些驚喜,足下輕點,飛躍上了樹枝,他站在樹上俯視地面,便看見不遠處兩個少年正被一只魔界的魍魉怪困住。

段佩容一眼便認出了一頭銀發的高個子少年,那是白月,稚嫩的臉頰能看出未來的影子。白月看起來不過人類十二、三歲模樣,頭頂兩個大耳朵,銀白色的頭發在腦後綁了一個辮子,正張開雙臂護着身後的一只紅耳朵小孩。小孩七、八歲模樣,渾身發抖,緊緊拽着白月的衣角。

那便是白月的弟弟吧,段佩容想,他記得白月說過他的弟弟是一只紅毛的狐貍。

魍魉怪流着口水,步步緊逼。它喜食幼崽,人界的、仙界的、妖界都不會放過。這兩只白嫩的小狐貍正是它的下飯菜。

段佩容沒有過去幫忙,這只是白月的夢,他不應該攪亂這個夢。他四處打量,在很遠的一棵樹上發現了一個身影,那是成人後的白月,他在看着自己的回憶。

段佩容明白,他應該在白月還未發現他的時候退出他的夢境,可是他的腳下仿佛生了根,不能動彈,他隐藏在樹葉中,透過縫隙看着地面上的兩個小孩。

少年白月從腰間拔出了匕首,對身後的白焱說:“你快跑,去族裏叫人。”說着迎了上去,與魍魉怪鬥在一起。

段佩容看向遠處的白月,他的視力很好,能清楚看見白月臉上斑駁的樹影,能清楚看見那雙金色的眼瞳茫然的看着前方。段佩容只覺得那落寞的表情不該出現在白月的臉上,他應該是高貴的,是讓別人敬仰的,而不是這般卑微的寂寞的看着自己破碎的夢。

夢境随着白月的記憶鬥轉星移,場面飛速的變化,段佩容安靜的躲在遠處,看着白月的背影,看着前方他的回憶。

少年白月被救時已經奄奄一息,魍魉怪被他捅成了馬蜂窩,他自己也變成了一個血葫蘆。小小的白焱蹲在床前哭。屋裏進進出出不少人,有個少年正抱着一個大人的腿哭道:“父親,求你救救小主子呀。”那大人一臉愁容,語氣悲傷:“非影,別吵着小主人了,讓他好生休息,他會沒事的。”

場面又在變化,少年白月醒了過來,屋裏只有白焱,白焱趴在他的身上親他的額頭,對他說:“這輩子我都會好好對哥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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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又是一閃而過,接着是兩個年輕的身體,輕輕地吻,晶瑩的汗,耳畔的情話,嘴角的微笑。

段佩容偏過臉,這夢實在是活色生香,讓人臉紅。不過,他倒是沒見過笑的如此幸福的白月,他偷偷看着前方的背影,不知看着自己的過去,會是怎樣的心情。

夢很長,也很幸福。直到再一次轉換畫面,少年白月已經長大,和現在無異,他被捆綁在刑架上,渾身都是鞭痕。一個面色嚴肅的中年人正揮舞着手中的鞭子,雨點般落下。那人問:“逆子,你知不知錯。”白月虛弱地說:“父王息怒,兒子真心喜歡白焱。”老狐王眼中布滿血絲,喝道,将白焱帶來。

這是段佩容第一次看見成年的白焱,果然是一副好相貌,骨架均勻,雙眉入鬓,細長的眼睛好似會說話,好一個翩翩少兒郎。尤其是那一頭紅發,像烈火一樣,讓人過目難忘。白焱跪在地上,他說:“白月,你這個混蛋,我是你弟弟呀,你怎麽可以如此對我。”

老狐王問:“可是他強迫與你。”

白焱答:“父親明鑒,我平時尊他兄長,從未有過僭越之舉,我尊他敬他,哪知他對我下藥,把我……”說着咬緊牙關,捏住拳頭,似在隐忍,渾身都在打顫。

滿身是血的白月只是凝望着他,一句辯駁都沒有,可那雙眼睛,仿佛死了一般,沒了神采。

畫面又是一轉,段佩容看見老狐王下令廢了白月,白焱接任新的族長。

接着場景變幻,白焱穿着紫色袍子,袍子上繡着騰飛的九尾狐,那是王的象征。他高高在上,看着白月。

白月滿臉的血,低垂着頭,低沉的語調緩緩道:“什麽時候開始的。”開始算計我,将我一步步拉入這場陷阱。

白焱道:“從知道你喜歡我。你知道麽,族裏的人都嘲笑我們母子,因為我出身低微,我活該被嘲笑。你呢,你出生高貴,你那高貴的娘死了都占着王後這個位置,可惜,你卻喜歡低賤的我,我真正的開心死了。”

白月身子晃了晃,許久才緩緩道:“我們身子交合過,我不相信你是裝的。”

白焱“哈哈”笑了起來,抓起白月的頭發,讓那張血污的臉看着自己,罵道:“不說我還不氣,你一說我就恨不得一刀刀刮了你,你讓我惡心。”他說着,一掌劈開了捆綁的鐵鏈,白月的身子摔在地上。他蹲下身子,一把扯開了白月的褲子,随手抓起一根鐵棍毫不留情就從後穴捅了進去。

白月慘叫一聲,一口血噴了出來,他不可思議的看向白焱,不敢相信那個乖巧的弟弟如此的狠毒,好像他從來都不認識一般。他顫抖着手推開白焱,拔出那染血的鐵棍,差點暈死過去。他看着白焱,抖着嗓子問:“我知道……是你娘逼你的……對麽……”他喘了口氣,接着問:“你對我……可曾有過一點……一絲的……喜歡……”

白焱渾身都在抖,笑的面目猙獰,“沒人逼我……是我派人通知了父王,又給你下了藥亂性,都是我,你又能怎樣?反正你就要死了,我就告訴你,我打心裏妒忌你,恨不得你早些死去,那這個王位就是我的了,便沒有人敢小觑我,我只愛無上的權力,怎麽可能會喜歡你呢?”他說着,拔出了寶劍,一劍刺了過去。

白月躲過了要害,卻被刺穿了肩膀,他突然仰天嘶喊,九條尾巴霎時間展開,他用最後的力氣聚集了所有的力量。沒有人打得過他,即便他現在傷痕累累,他不傷這人,只是因為喜歡,如今,心死了,他也不再顧忌。

白焱知道他的厲害,但是沒想到這人能吃了軟骨散,一身的傷,還能有如此強的戰鬥力。幾十個回合不到,他便敗下陣來,等救兵趕來,他的九條尾巴已經斷在了白月的手中。

血淋淋的九條紅尾巴。

白月捏着九條染血的尾巴踉跄前行,人們讓出一條道,看着修羅地獄出來的他漸行漸遠。

畫面又回到那片美麗的草地,一身血污的白月拖着尾巴向前走,血沿着兩條腿往下淌,草地上染血的腳印刺痛了眼睛。

段佩容一直跟在旁觀的白月身後,白月又看着一身血污的年少的自己,慢慢的跟着他往前走。走了幾步,他停了下來,目送着過去的自己,眼睛裏都是那九條刺眼的紅尾巴。

他停下來,段佩容也停了下來。段佩容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的肩膀在輕微的顫抖,終是忍不住走上前去,走到了他的面前。

頭頂是一輪圓月,柔軟的光清冷的落在身上,萬物肅靜。段佩容站在白月的面前,擡起頭看着那雙金色的眼眸中緩緩地落下一滴眼淚,那晶瑩的眼珠順着左眼角輕輕滑落,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中。他擡起手接住了他的那滴眼淚,他說:“忘了吧,那個人不值得你哭。”

白月看着他,低聲道:“我只是後悔……我不拔去他的尾巴……我已如此不幸……至少他應該幸福……”

段佩容聽了這話,鼻子一酸,上前摟住了白月,輕輕拍打他的背,哄孩子一般道:“沒事的,這不過是個夢罷了。”

白月高他半頭,彎腰将頭抵在他的肩膀上,輕聲道:“是的,很久以前的夢罷了。”

段佩容拍着他的背,讓他緩和下來。許久,只聽白月輕聲道:“我對他是認真的……我不想哭的……”

段佩容點頭道:“沒事的,這不過是夢,你哭吧,我不告訴其他人。”

白月擡起頭,睫毛濕漉漉的,嘴角微揚,那笑容讓人心碎。

“你把我當你那兩個兒子哄麽?”

段佩容不好意思笑了笑,松開抱着他的手道:“習慣了。”

白月道:“你怎麽在這裏?是我夢見了你,還是你入了我的夢?”

段佩容道:“不都是夢麽,管他那麽多呢,若能痛快些,我倒是喜歡躲在夢裏哭,沒人看見的。”

白月道:“我這躲着哭,不也被你撞見了麽?”

段佩容道:“你夢的我,我啥都不知道,醒了之後你是你我是我,你大可放心的哭。”

白月想了想,道:“那我可真的哭啦。”

段佩容被他弄得哭笑不得,道:“需要我回避麽?”

白月搖了搖頭,道:“反正是夢,又怕什麽呢?其實六百年前若能這麽哭一場,也許我不會離開我的族人,也許我父親也不會被我氣死,我至少該争辯幾句,至少不該讓他那樣的失望……我至少應該和非影道別,還有奶娘,還有好多的人……我不該為了一個不值得的人抛下一切……”

段佩容從未聽白月說過這麽多話,那人總是惜字如金,對人冷冷淡淡。可是現在,那人平淡的語氣緩緩的說着,眼淚卻從金色的眼瞳中一滴一滴落下,連成線,不停地淌。他知道,這人真的受委屈了,他靜靜地看着他,聽他說着,情不自禁擡起手抹去了他臉上的淚。

白月微愣,片刻低下頭吻住了他的唇。

淚水流入口腔,微微的鹹,又有些苦。

段佩容只覺得過了電一般,睜大雙眼,腦中猛地電石火閃,一個激靈,人醒了過來。

唇上的觸覺歷歷在目,段佩容睜開眼,看着黑暗的房頂喘着氣。他應該早些從夢中出來的,他想着,心髒狂亂的跳動。待适應了黑暗,他偏頭,對視上一雙發亮的雙眼,吓得他‘啊’的叫了一聲。

白月依舊是一只胳膊枕在頭下,此刻微微皺着眉,看着段佩容,有些迷茫,喃喃道:“我還在夢中……”

段佩容只覺得不妙,往後移了移,他身子還未恢複,下身動彈不得,胳膊又沒力氣,只能眼睜睜看着白月的臉又籠罩下來,溫熱的唇吻上他的唇,段佩容頭皮都發麻了,幾乎是同時,他的拳頭不受控制的打了出去,正中白月左眼,即便是軟綿綿的一拳,指骨擦着眼球,還是疼的白月眼冒金星。白月‘騰’地一下坐起來,看着段佩容,大眼看小眼,互相瞪着,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姜還老的辣。白月很快恢複如常,起身道:“醒了就好,我去找人來看看。”說着出了房門,只留下段佩容捂着嘴唇,尴尬的躺在床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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