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捧殺
內院的事還未傳到前廳。
飯桌上,一無所知的明為仁拉着明揚到太子面前,想給這個二兒子讨個一官半職。
明揚考了一回科舉,落榜後便怨天尤人,認定自己懷才不遇,日日借酒肉虛度光陰,如今想借着大哥的風頭,走一回捷徑。
明為仁特意挑在今日說這回事,無非就是吃定新婚第二日,太子不會駁明家的臉面。
淮瑾正打算松口,明飛卿先說:“不如就讓二弟去樞密院做個修撰,殿下以為如何?”
樞密院可是直達天聽的機構,哪怕在裏頭掃地都是一項肥差,更何況這修撰一職還能實打實接觸到軍事文書!
明揚一聽,臉上愁雲盡掃,連丁姨娘也擡起頭期盼地看向太子。
淮瑾不知明飛卿究竟在打什麽算盤,前腳打廢了丁姨娘的親信,後腳又提拔丁姨娘的兒子,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但明飛卿想要的,只要淮瑾能給,他就一定會給。
他答應了,明家衆人自然是對太子感恩戴德,畢竟明飛卿于功名之事上已經無望,而明蕊又是女子,唯有明揚是家族的希望。
用完飯,明飛卿去內院同母親告別,而後便坐進馬車回東宮。
明為仁和丁姨娘在門口目送馬車駛遠,人一走,丁姨娘又暴露本性,拉過明揚與明知府炫耀:“我就說明揚是最有出息的一個,那可是樞密院!就算科舉中的都未必能進的樞密院!老爺,你瞧揚兒多出息!”
明揚下巴撅得老高,仿佛自己已經平步青雲。
一旁的明蕊卻潑起了冷水:“這官職是殿下看在大哥的面子上才給的,又不是明揚自己考的。”
“死丫頭!你懂什麽?”丁姨娘呵斥女兒,“當年明飛卿科舉作弊的事,不也是殿下替他平的?他如今連考試的資格都沒有,自然要扶着明揚當大官!當了太子妃又如何?還不是乖乖給我兒鋪路。”
明蕊怒而反駁:“大哥當年根本沒有作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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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姨娘!不好了!”
明蕊的話被管家慌張的聲音打斷:“內院的丁婆子被打斷手腳發賣了!”
馬車內。
明飛卿看起來心情不錯。
淮瑾從他手中的點心盒裏拿了一塊紅棗桂圓糕,被明飛卿打了手背:“這是娘親給我的!”
“稍後我還要給你那不成器的二弟寫舉薦信,你連塊糕點都不肯給我?”
“......”明飛卿這才松手,讓他拿了一塊。
淮瑾兩口一個桂圓糕,吃完了說:“你那弟弟資質平庸,去樞密院當個掃地的都不配,你當真想扶他高升?”
明飛卿:“明揚這個人粗心馬虎,急躁易怒,而樞密院的文書修撰最耗細心和耐心。”
淮瑾猜測:“你想磨練他?”
“把一個急躁易怒的人放在最耗耐心的文書職位上,無異于淩遲,不出一個月,要麽明揚崩潰,要麽...”明飛卿冷笑一聲,“他如果在文書上出錯,那可是大罪啊。”
樞密院直接關聯軍事,有一個環節出錯,該環節的負責人就是砍頭的大罪。
明飛卿看似在提拔明揚,實則是把明揚推到了深淵邊緣,随時都可能粉身碎骨。
意識到這是一場“捧殺”,淮瑾眉心微擰,他了解明飛卿,飛卿從小到大就不是個會耍手段心術的人。
不是不夠聰明,而是這個人純善到了極點。
然而今天,他不僅杖廢了下人,還算計了同父異母的弟弟。
“成婚之後,你就像變了個人。”
明飛卿擡眸,見淮瑾盯着自己的眼睛看,似乎想從中窺探出什麽。
“看來殿下更喜歡逆來順受的我,可惜啊,那個任人宰割的明飛卿已經死了。”
淮瑾扣住明飛卿的肩膀:“不準你這樣咒自己。”
他眸中閃着慌張,似乎只是假設明飛卿會死,都讓他無法接受。
明飛卿忽然很想知道,前世自己死在他眼前,不知他又是個什麽樣的心境。
或許為他擠過幾滴眼淚,而後心安理得地登基稱帝,畢竟目的達到了,工具死了也就死了,還指望他記一輩子?
“你弄疼我了。”明飛卿冷聲提醒。
淮瑾乍然松手,有些失神,眼底透着茫然:“科舉的事,是我有愧于你,你如果想讓明家人有個坦蕩的仕途,我一定會成全,權當補償。”
“不必。”
給的再多,也補不回明飛卿失去的尊嚴與理想。
兩人再一次相顧無言,直到馬車停在東宮的下馬石邊,這回淮瑾先下了車,他伸了手來,遞了個眼神制止了要過來幫忙的管家和天青。
明飛卿走出馬車時,便只有淮瑾的手臂能扶。
淮子玉要逼迫一個人屈服時,就會像此刻這樣,悄無聲息地砍斷所有的出路,只留一條他親手賜予
的活路,讓明飛卿別無選擇,只能屈從。
前世,明飛卿就是這樣被他一步一步引上絕路。
眼下,他絕不會重蹈覆轍。
他無視了淮瑾的手,深吸一口氣快速踏下馬車!
膝蓋處炸開的酥麻與疼痛帶來耳鳴,恍惚聽到了戰場的鐵蹄聲,他應激地蜷縮身體,冷汗落進他的眼睛裏,酸痛拉回了他的神識,待他冷靜下來,就看見淮瑾抱着他的胳膊,一臉關心着急。
明飛卿推開他,強忍着膝蓋上的不适,踉踉跄跄地轉身進府,天青跑過去扶。
淮瑾怔楞在原地,根本想不通為何飛卿對他的态度會急轉直下。
入夜,天上烏雲湧動,雨水聚積在山的那頭,很快就要波及皇城。
淮瑾被擋在卧房外。
一國儲君,百官敬畏的未來天子,如今站在門外,連敲門都不敢太用力,狠話也放得軟綿綿的:
“明飛卿,你以為本王沒有脾氣是嗎?開門!”
屋內燈還亮着,就是沒人搭理。
隐在東宮各處的暗衛見太子殿下被拒之門外,一頭霧水地看好戲。
淮瑾面上挂不住:“你我已經成婚,我進屋睡是天經地義!”
這時天上炸起一聲雷響,仿佛在應和淮瑾這句話。
屋內,明飛卿終于回了一句:“門沒鎖。”
淮瑾心頭一喜,以為他是嘴硬心軟,正準備推門進去,又聽明飛卿說:“殿下要是推門進來,我就搬出東宮。”
淮瑾推門的動作硬生生收住了。
這句話遠比一百道門鎖管用。
明飛卿是一捧雪,看似柔軟,握久了也能凍傷人。
淮瑾怕他言出必行,根本不敢推這扇沒有鎖的門。
“我就在外面等,等到你願意開門為止,今晚不行就明晚,反正我和你的時間還很長。”
很長嗎?
明飛卿剪斷了燈芯,燭火猛地亮了一瞬,倒映出他的輪廓。
按前世算,他和淮瑾僅餘下不到一年的光陰。
今生他不會再尋短見,卻也不希望和淮子玉有所謂的“天長地久”。
雷聲轟鳴,雨傾盆而下,像傾倒豆子一般砸進人間。
淮瑾站在屋檐下,被斜風驟雨打了一身水,他随身的侍從天白看不過去,撐了傘跑過來,勸道:“殿下,先回去吧!雨太大了!”
淮瑾被雨水砸得都快睜不開眼,卻固執地道:“我就在這等,不信他不心軟。”
屋內燭火熄滅,明飛卿俨然是睡了。
淮瑾:“.......”
他和明飛卿算是一同長大,從前在荼州小打小鬧不少,就算他惹了飛卿生氣,飛卿也絕不會氣過一盞茶的功夫,且從不會舍得他受苦。
他篤定明飛卿一定會心軟。
一盞茶功夫過去...
一炷香時間過去...
一個時辰過去!
“殿下。”天白看着淋成落湯雞的太子爺,苦口婆心,“少君恐怕都做了好幾個美夢了,殿下何必再等?”
大雨瓢潑而下,風也大了起來。
秋日的衣物被水打濕黏在身上,又濕又冷,淮瑾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看了一眼已經滅燈的卧房,本想再等下去,這時前院的管家撐傘疾跑而來:“殿下!!快快進宮!聖上忽然嘔血不止啊!”
皇帝近幾年身體越來越差,半夜把皇子召進宮裏侍疾是常事。
按國師所說,生來坐擁紫微星命格的明飛卿也該進宮侍疾,就像太後當年重病時一樣,要借他的命格去擋災擋煞。
管家見淮瑾淋得一身濕,也想知道發生了何事,可眼下最要緊的是宮裏,他正要按往日的規矩叫醒太子妃一同入宮。
濕漉漉的手拉住了管家,淮瑾道:“不許吵醒他。”
管家為難:“可宮裏怎麽交代?”
“父皇那條老命交給太醫院救,能活多久是他自己的造化,明飛卿不欠皇室的。”
皇室的人一有個三災六病就想着讓明飛卿來擋煞,淮瑾心頭早就膈應着了。
他總有種飛卿的壽命被這群無關緊要的人借去的錯覺。
哪怕今晚老皇帝彌留了,他都不會為這種事吵醒明飛卿。
暴雨天氣,他希望飛卿睡個好覺。
雷打了一整夜,淩晨時,明飛卿被雷聲驚醒,意識朦胧間,恍惚聽到淮瑾在喚自己的名字。
不會真在外頭等了一整夜吧?!
明飛卿掀開被子下床,糊裏糊塗地走到門口,開了房門,風雨瓢潑襲來,他被冷氣撲了滿面,睡意全無,霎時清醒,自然也看清了卧房外并沒有淮瑾的身影,有的只是灰暗的風雨罷了。
“......”
他忽然擡手,極其用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何故心軟?何故為個不值得的人懸着心?!
他摔上房門,躺回溫暖的被窩,聽着雨聲,呼呼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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