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穿心之痛(前世)

半年後,戰勝的消息傳進皇城,驅散了此前慘敗的陰雲。

明飛卿得知他要回來的消息,恨不得憑空長出翅膀飛出東宮!

但他沒有翅膀,門口又有侍衛把守,想出去,除了鑽狗洞,就只剩下...翻牆。

“公子,外頭已經停了一輛裝着稻草的車,你往稻草堆裏跳,膝蓋能好受些!”

天青一邊說,一邊扶着踩在他肩膀往牆上翻的明飛卿。

他家公子連跑步都跑不快,如今卻為了見太子一面,學會翻牆了。

就在明飛卿扒住牆的那一刻,腿上的舊傷忽然作痛,他腳下一軟,整個人失衡地往下倒去。

天青剛好給他做了肉墊,他皮糙肉厚也不覺得疼,連忙起身把明飛卿扶起來:“公子摔疼了沒有?”

明飛卿看了一眼右手,手腕處被地上的石頭磕紅了一片,火辣辣地疼。

這已經是他第三次翻牆失敗。

都說事不過三,天青勸道:“要不還是等殿下回府時再見他吧,反正今天肯定能見上面的。”

“不一樣...”明飛卿淡淡搖頭,“他凱旋歸來看到的第一個人一定要是我,以前都是這樣的,現在也不該變。”

在荼州時,淮瑾曾帶兩千人去剿五千土匪,為了讓明飛卿安心,便要他在城門等自己凱旋歸來。

淮瑾當時說:“只要心裏想着你在等我,我就不敢讓自己出事。”

這個約定獨屬于他們兩人。

第四次翻牆,明飛卿終于成功,他跳進稻草堆裏,雖然有一定緩沖,膝蓋還是被震得發麻,他扶着牆壁,艱難嘗試了好幾次才勉強站穩,可以慢慢走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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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這樣像蝸牛一樣,一步一步往京都城樓上挪動。

在刺骨的寒風中,他終于爬上城樓的最高處。

大軍班師回朝,百姓在城中翹首以盼,而能到城門口相迎的,除了帶着皇命的官員,便是将帥的至親至愛。

明飛卿本該光明正大地到城門口等淮瑾回來,但他是違抗皇命逃出東宮的,去城門口簡直是自投羅網授人以柄,于是只能藏在城樓高處,悄悄看一眼淮子玉。

一聲激昂的號角吹起,五萬大軍凱旋歸來,銀亮的隊伍如一條銀龍奔馳進京。

而龍頭主帥,正是當今太子。

明飛卿遠遠看着,确認阿瑾全須全尾沒少胳膊沒斷腿,心中稍安。

他本該飛奔過去給一個大大的擁抱,卻不得不像小偷一樣藏在角落裏,連看兩眼都要悄悄的。

有人替了他的位置,做了他想做的事。

林霁跟在丞相身邊,耐心等殿下下馬接表彰的聖旨,等聖旨宣讀完,林霁小跑上去飛撲進淮子玉懷中。

“殿下,你回來了!”

城樓上的明飛卿将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淮瑾沒有将林霁推開,直到林霁抱夠自己松手,才從他身上下來。

城門口一派喜氣和諧,沒人覺得這兩人這樣有何不妥。

明飛卿像只不合時宜的貓,他躲在暗處,看着主人撫摸別的小貓,不敢出聲,不敢揮手,不敢炸毛,不能引起任何注意,否則只會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大軍進城了。

層層城樓阻擋,淮子玉的身影越來越遠,逐漸變成小小一點。

明飛卿貼着城樓的牆壁,頹然滑落在地,才覺得腿上很疼,掀開衣裙一看,膝蓋處不知何時又洇了兩團血跡。

他扶着牆壁想爬起來,卻發現無論怎麽用力都再支撐不起雙腿。

秦太醫說過,他就算能走也只能在小範圍內活動,他今日卻從皇城腹地的東宮跑到了郊外的城門口。

已然是耗盡一切氣力,如果沒有輪椅,他一步都走不了了。

明飛卿嘗試數次,得到的只有劇痛和越流越多的鮮血。

他需要有個人來扶他。

天青在東宮做內應沒跟出來,他此刻若是出聲,驚動的必然是護衛軍,護衛軍一但發現他,立刻就會禀告宮裏。

那麽他今日違抗聖命偷跑出東宮的事就會徹底暴露。

他不想給剛回來的阿瑾添麻煩,于是自己一個人苦苦掙紮着,就算痛也不敢喊出聲不敢驚動旁人。

這時天又陰暗下來,寒風吹過一陣,忽而開始降雪。

鵝毛大雪落在明飛卿單薄虛弱的身體上,無異于石頭砸到身上。

他又冷又痛,艱難地爬到城樓邊,看着淮瑾只剩下一點點的身影,哽咽地呼喚:“阿瑾...”

煙花迎着風雪在天空怒放,整座皇城都沉浸在西征掰回一局的喜悅中。

沒有人在意城樓角落裏這個挨凍無助的可憐人。

雪一直下到傍晚。

淮瑾應付完皇帝的表彰和朝臣的祝賀,回到東宮時,天已經黑沉沉的。

他遠遠就看見府門口有個着急忙慌的身影。

等他下馬,滿臉是淚的天青沖破侍衛的刀劍阻攔,在積雪上滑跪到淮瑾腳邊,着急哭喊:“殿下!殿下快去救救公子,公子不見了!他去找你!他不見了!這麽大的雪!”

語無倫次,淮瑾讓天青先把氣喘勻了再說話。

天青胡亂抹掉眼淚,組織了一下語言,才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說清楚。

淮瑾聽完大怒:“你怎麽能讓他一個人外出?!”

天青自責得要命,撲通一聲又跪在了地上,急得只會哭。

淮瑾翻身上了戰馬,迎着風雪往城樓上趕。

每一片雪都像刀子一樣,紮在明飛卿虛弱的身體上,在他以為自己被萬箭穿心即将死去時。

一束火光映入他模糊的視線中。

淮瑾如天神降臨,一步一步踏入他的視野裏。

“明飛卿...”

他聽到阿瑾喊他,于是撐開沉重的眼皮,想睜開眼睛看他一眼。

淮子玉看到他渾身都凍得冰涼,膝蓋上的衣物更是被血染透了。

“你總是這樣...不讓人省心。”

他一邊責怪,一邊脫了身上的熊毛披風蓋在明飛卿身上,而後往他凍僵的手心塞一個暖爐,這才将他打橫抱起,大步往東宮趕。

明飛卿迷迷糊糊地看到淮瑾身後跟着許多舉着火把的侍衛。

這麽多人,他今日偷跑出東宮的事,一定瞞不住了。

·

明飛卿回去後發了三天三夜的高熱,完美錯過了戰勝後的所有慶功宴會。

皇城這場大雪消停時,他的病才轉好。

皇帝掐着點賜來一道聖旨,指責他違抗皇命擅自離開東宮。

興許是因為打了勝仗,皇帝并沒有降下懲罰,但這道用詞絲毫不客氣的聖旨也确實是打了明飛卿的臉。

太子出生入死為整個東宮贏得了榮譽,太子妃卻因為不懂事被皇帝降旨責怪。

東宮上下對此都頗有微詞。

有多長了心眼的丫鬟發現相府的林霁近來進東宮的次數頻繁了起來。

林霁最近又很得皇帝的賞識。

加之之前大婚時,殿下實打實陪了林霁一整晚,衆人便都開始對林霁高看一眼,認定總有一日,林霁會擠走明飛卿,成為東宮真正的主人。

這日皇帝将淮瑾召進了宮裏。

西邊邊境平定,老皇帝的臉面被掙回來一些,心事了了一半,覺出自己大限将至,有些事要抓緊時間交代。

“你在西邊這半年來,南國不斷生事,民間怨聲載道,明飛卿袒護南國細作一事遲早會成為一個隐患。”

皇帝苦口婆心地說:“子玉,一個帝王,是不能有一個叛國的皇後的。”

“你與明飛卿,該斷則斷,朕看林霁不比他差,你如果看不上那些千金貴女,那林霁就很不錯,既有家世又有才能,更重要的是,他清清白白,不會給你招致罵名和隐患。”

他咳了兩聲接着說:“你如果下不了決心,朕會替你做主,朕時日無多,但能下的聖旨還有不少。”

淮瑾猛地擡頭,他聽出父皇的話外之意。

皇帝要仰仗他繼承皇位,所以不會在他活着的時候去觸淮瑾的底線。

但他駕崩之後,便可在遺旨裏随心所欲地決定明飛卿的生死。

屆時淮子玉就算已經坐穩皇位,也救不了被先帝遺旨賜死的明飛卿。

皇帝不是在威脅他,也不是在商量,而是單純地告知,告知淮瑾,明飛卿非死不可。

西溱的國喪,會讓太子妃來陪葬。

·

“林霁又來府上找殿下了。”天青嘀咕着,“天天都來,他怎麽不幹脆住在東宮啊?”

明飛卿喝下苦澀的藥汁,遞了個眼神過去,讓天青別亂說話。

淮瑾為了讓他好好養病,已經解了山月閣的軟禁,他如今雖然出不了門,卻可以在東宮境內随意走動,恢複了一定程度的自由。

他不讓天青嘀咕,心裏其實也很介意日日來東宮打擾的林霁。

當日城樓下那一抱,當真是膈應人。

更讓他介懷的是,阿瑾沒有把林霁推開。

明飛卿表面淡定,心裏已經打翻了幾缸子陳醋。

他想去找阿瑾。

但不能坐着輪椅去。

他可不想在林霁面前矮一截!!

明飛卿倔起來沒人能攔得住。

他舍棄了舒适的輪椅,忍着痛硬是站了起來。

他獨自往書房的方向走去,打算開門見山地傾瀉自己的不滿——新婚那夜的事,他根本沒有完全放下!!

阿瑾是我的。

林霁憑什麽來搶?

搶走了狀元的功名,還想來搶淮子玉?

明飛卿越想越氣,腳下生風地闖進書房的小院,在長廊拐角,忽然聽到林霁含笑的聲音傳出:

“殿下是為了得到相府的支持,才對我好的嗎?你說要給我名分,那飛卿怎麽辦呢?他可是與你共患難的糟糠妻啊。”

明飛卿下意識頓住腳步,貼緊了牆壁,隐去自己的身形。

淮瑾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擡手勾住林霁的下巴:“他不過是我穩坐東宮的工具而已,如果沒有紫微星的命格,明飛卿連東宮的門都不配踏入。”

“從我認識明飛卿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他的命格能助我平步青雲,你以為我對他情深似海?錯了,我只是在利用他。如你所見,如今皇位已是我的囊中之物,所謂的紫微星,于我也沒有任何價值了。”

“他那樣的卑賤之人,只能用來共患難,你不一樣,林霁,我登基之後的福氣,由你來享。”

他們在調情,在算計,在嘲笑譏諷。

而被中傷之人,就躲在一牆之隔的角落裏。

明飛卿攥緊了衣袖下的手,直至手心劇痛,溢出血液。

他想起來,當年在荼州,他明明在守衛最嚴的官道上,卻會被一群土匪圍追。

而淮子玉,就像神兵天降,那麽恰好地就把他救了?

此後明飛卿對這位救命恩人感激不已,他們之間所有的感情,都建立在救命之恩上。

真可笑。

他今日才知,淮瑾從見他第一面起,就在算計他,欺騙他,利用他!

這東宮不是他的家。

他沒有一刻這般恐懼,這般惡心,這般惡寒!

他要逃,他必須逃走!

然而腳下剛邁出一步,那為了淮瑾所受的舊傷就讓他狠狠跌了一跤。

地上尖銳的石頭紮進他的手心。

穿心之痛。

明飛卿愣是一聲痛都沒喊,他緊緊咬着牙,眼中通紅,反倒将手曲起握拳,将那顆紮傷他的石頭按進血肉裏。

唯有肉體劇痛,他才能忘了心上的痛。

那兩個人沒有任何察覺,他們依然在調情取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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